“来碗茶!”
一声响亮的吆喝后, 向家茶水店的小二弓着背,提着茶壶从后堂走出来,嘴上大声应了一声“好嘞!”
他穿着半旧的短打和褐色的麻布裤子, 肩上搭着条干布巾,殷勤地笑着,拿了茶碗放在新进来的客人面前,动作不慌不忙地注水倒茶。
“客官,这杯粗茶您先漱漱口。”
这里是苏州辖下一个小镇, 镇上只有这一间茶馆, 馆子里生意还算不错,茶客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说笑, 他们大多数穿着长衫,少有几个人穿着短衫和裤子, 每个人桌前摆着一个大茶碗,腾腾冒着热气。
这会儿正是清晨时分,好些人刚起床就来了茶馆过早,有那不讲究的,茶水端上来先拿两指蘸着水, 抹抹自己的眼角,然后使劲儿睁睁眼睛, 好似刚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然后沿着碗边,吹去滚茶上面的浮沫和茶梗, 略抿两下, 拿出烟枪和烟袋,美美地抽上几口, 这才跟旁边的人说起闲话。
林浪来得不算早, 他进茶馆的时候, 几乎每个桌子上都坐了人,没多做讲究,找了个角落在一个壮实的汉子旁边坐下,他主动跟人打了招呼。
“老哥,起得早啊。”
那汉子抽着卷起来的叶烟,一看就是质量不怎么样的国产烟,在升腾的烟雾中看向林浪,声音粗粝憨厚:“不早了,在这儿坐一会儿就走了。”
汉子是附近工厂里的搬运工,家就在镇上,因为上工时间早,所以每天都来茶馆过早,这里的茶馆凌晨四五点就开门了,后厨烧的是旧式的老虎灶,灶板上打着好几孔灶眼,很多茶客早上会带着昨晚准备好的吃食,借这里的老虎灶热一下,再泡上一碗茶,热腾腾的一顿早饭就下肚了。
这家茶馆的老板向春发去年得病死了,现在管着生意的是他家的大儿子向宏和大儿媳王秀琴,别看这家人风评不怎么样,可做生意却很有一套,本来向家茶馆的生意已经不怎么好了,可自从向宏接手茶馆后,就吩咐伙计凌晨开店,还免费给茶客热饭热汤,待客的态度也比从前周到许多,就这样,馆子生意倒是越来越好。
林浪:“我就说怎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原来是换了老板,听老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前几年我到苏州寻亲的时候还来这里喝过茶呢,我恍惚记得,那时候茶馆里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好像是老板的外孙女来着,怎么,她现在嫁人了吗?”
汉子哈哈一笑,猛拍了林浪一下:“你这个后生,我说怎么跟我提起这个,原来是惦记起了漂亮姑娘,不过啊,你可是白惦记喽。”
林浪:“大哥,这是怎么说?她嫁人了?”
汉子摇头叹了一声:“这咱也不知道,不过这姑娘是个可怜的,她爹没了之后娘就改嫁了,后来兄妹俩被向家老夫妻接到了向家,她爹留下的钱财和铺子也被向家收走了,听说在向家过得不咋好,长大了还被黑心的向老头和老太弄到了上海去赚钱,不知道经了什么事儿,回来的时候肚子老大了,后来这姑娘她哥把向家好一顿打砸,带着妹妹搬走了,也不知搬去了哪里。”
原来是这样,那个姑娘被外家送到上海,结果大着肚子回来,那肯定是在上海经了不好的事儿,她那副长相他是见过的,很招人,而且又没什么背景和靠山,遭遇可想而知了。
不过这样正好,就怕她遭遇不够悲惨呢,他选人的标准,就是心里得有恨和向上爬的野心,如果生活过得平平顺顺,很高兴很幸福,那样的人怎么会来主动掺和他们这摊事儿呢。
只有遭遇过生活的苦难,心里有痛恨有憎恶,又处境堪忧无法摆脱困境的人,这样的人才好洗脑和掌控。
接下来的事就是找到这个叫沐颜的姑娘了。
林浪连着在茶馆呆了两三个小时,跟好几个人搭过话,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了不少消息,不过没什么有用的。
眼看在茶馆打听不出什么了,他便不再浪费时间,回去后他找人私下搜寻沐颜的下落,三教九流各种消息汇总在一起,很快,他找到了沐家兄妹当时租住的院子,还去了沐苏城工作过的缫丝厂,可到底来迟一步,隔壁的房东说他们已经搬去了苏州。
林浪只得返回苏州继续寻找线索,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上海那边还在催着他回去,说是警务司和市政厅爆发了冲突,他们的人手折损了好几个,得再安插几个眼线进去。
于是把找人的事情委托给苏州的线人,嘱咐他全力办好这件事,林浪很快就回了上海。
其实按照原本的发展,沐颜一直因为过去的遭遇心灰意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后来又遭逢哥哥离世,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在极度悲痛愤懑之下,林浪找到她,骗她说沐苏城的死另有隐情,以查清真相和复仇为由招揽了她,把她培养成名扬整个上海的交际花,为他们组织效力,直到最后凄惨死去。
这是她原本的命运。
可这次不一样,沐苏城没有早早死在火灾里,沐颜也不像原来沉浸在对自己的厌弃中,他们兄妹在林浪找来之前就搬到了苏州,这无疑给林浪的计划增添了很多阻力。
即使找到了沐颜,他也不能轻易地说服她,哄骗她,煽动她,除非来强的,或者在背后亲自制造一些悲惨和不幸。
林浪作为特训营的主教官,手段和心计是不缺的,营里所有人不见得都是自愿进来的,可要是被他看上了,哪怕背后使些手段,他也有法子让人乖乖听话。
苏州,傍晚,晚霞染红了天际,橙红色的光晕落在波光麟麟的水面上,进入四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好些做工回家的人们简单梳洗之后,端着饭碗坐在门前靠河的柳树底下,边吃饭边说话,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间。
沐家租住的这条巷子大多住着些老人,本来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天天进出沐家院子,这些老人还以为新搬来的这户人家做什么不正经的生意呢。
后来接触了才知道这里办了一个舞蹈班,沐颜跟人家说她是舞蹈专业毕业的,为了谋生办了个舞蹈班,这里也没人怀疑她,毕竟她确实天天在院子里教一群女的跳舞。
加上沐家兄妹挺会做人,平时见了面总会问候一声爷爷奶奶,大伯大娘,闲了还陪着老人家话话家常,串串门子,所以才搬来半个来月,就已经和街坊们混熟了。
早上去买菜的大爷大娘还会在院门口招呼沐苏城一起去。
今天是舞蹈班第一期的最后一天,晚饭后,沐颜和哥哥一人拿了把小藤椅,两人坐在一群大爷大娘中间,听他们扯闲话。
什么今个儿一斗的米价涨了几毛钱,肉价降了几分钱,谁家的姑娘定了人家,谁家的小子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说的全是些家长里短,沐颜纯粹喜欢听热闹,沐苏城听不见别人说话,他也懒得费劲去看他们的嘴型,索性靠在椅背上看看夕阳和晚霞,顺带想想明天去浙江的事情。
是的,根据妹妹的说辞,她找的侦探已经打听清楚了孩子的下落,说是在浙江湖州吉安县下的一个村子里,当年带走孩子的那户人家祖籍就在那里。
那户人家姓梁,男人叫梁二柱,和婆娘生了三个闺女,回到老家的时候带着一个男孩,夫妻俩告诉村里人说那是他们的儿子,可沐苏城知道,梁家生的那个男孩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
那个带回去的男孩肯定是他的小外甥,不过听说那户人家前段时间又生下了个男孩,后头生下的这个应该才是梁家夫妻的亲生儿子。
既然梁家夫妻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沐苏城就有些担心自己外甥的处境了,不是他把人想的太坏,而是能偷走别家孩子的人,本身人品就不怎么样,而且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到底不会一样。
沐颜也是这个想法,于是毫不犹豫地,兄妹俩准备买明天的车票,一大早就坐火车去浙江。
下午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和证件,还专门去办了通行证,跨省出行的话,在码头车站这样的地方查得还是比较严的,沐苏城和沐颜当初去上海,都是坐的黑船,两人当时的身份证明都在向家。
沐苏城初到上海的时候,没钱没身份,又是个聋子,他当时为了找妹妹,就用从乡下带来的芦席和毛竹搭了个窝棚,再学着棚户区的其他人捡个美孚石油的油桶,把油桶剪开放到窝棚顶,这就算是个住处了,这种窝棚区夜里看就是个坟地,晚上里面似乎还闪着零星几丝鬼火,旁边经常能看到苏州河上的浮尸。
所以这次去浙江,是兄妹俩正儿八经第一次正常地出远门。
赚到钱之后,沐颜给自己和哥哥里里外外置办了好几身体面的衣服,先敬罗裳后敬人,这是自古的道理,出门在外更是如此。
“是沐小姐吧?”突然一个男声从后面传来,给沐颜吓了一跳,她正听大娘们讲一个妖狼的故事,大娘边讲边学着声儿,说到狼穿上人皮,伪装成那家的女主人吃了一家四口的事儿,故事氛围烘托得挺到位,她也听进去了,突地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她一声。
她转过身,因为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所以来人的面孔有些模糊,站起身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东吴大舞厅的何经理。
沐颜暗叫一声不好,这人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哥哥还在这里呢。
好在沐苏城仰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渐暗下来的天空,没注意到沐颜这边的动静。
沐颜暗自庆幸,随即客气地请何经理去家里坐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经理自然没有意见。
这位沐小姐倒是过得挺自在的,见了他也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看来早就想过他会找过来了。
也是他笨,没注意到最近舞女们的变化,只觉得她们更爱出风头更上进了,却没想到这些舞女私下还专门报了培训班。要不是他今天巡场的时候听见两个舞女的对话,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沐小姐竟是如此的有生意头脑。
她大概从来舞厅的第一天就计划好了要开个舞蹈班吧,说来舞场兼职那纯粹是骗人的,不过看舞场好拉人罢了,再联系她给舞场提的建议,桩桩件件都指向了她的舞蹈班,一步步地,想得还挺缜密,关键是还真叫她做成了。
亏他还惦记着想叫人家驻场呢,人家可看不上他给的几百块钱。
何量来之前跟舞女们打听了一下,发现沐颜舞蹈班半个月赚的钱比他的工资都要高出一半,这说明人家心里压根儿就没想着下海做舞女,所以他这次来也没打算兴师问罪,没必要,不过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毕竟这事是沐颜做的不地道。
沐颜进屋先点燃了油灯,又从暖壶里倒水给何量沏了杯茶,随后在他对面坐下,先开口道:“何经理既然能找到这里,想必也知道我办了个舞蹈培训班吧。”
何量点头:“沐小姐这可就不够意思了,何某人当初是真心实意想留下沐小姐您的,哪成想您却摆了我一道,我还自作多情想着沐小姐迟迟不来舞厅,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哪里会想到沐小姐只打算和我做一次性的买卖。”
沐颜心里呵呵两声,都是千年的狐狸了,玩什么聊斋啊,说一千道一万,不过都是从利益出发,想靠她给舞厅增收打响招牌罢了,这种事上打人情牌就显得不太聪明了。
她可不认为自己欠了对方人情,她提的那几个建议,这些天可帮舞厅赚了不少钱呢。再者她也没坏了规矩啊,舞厅兼职本就是随个人意愿和时间的,她去了一次,不想去第二次,这不是很正常吗?哪里就值得找上门兴师问罪呢?
况且她做的又不是舞场的竞品生意,从她这儿受训的舞女,赚的钱可还有舞厅的一半儿呢。
不过心里这样想,真说出来就撕破脸了。
于是沐颜客气解释:“那真是辜负何经理的美意了,我本来真的是打算在舞厅上班的,可那天跳完舞,有人来问我能不能教教她,我后来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或许更喜欢教人跳舞的感觉,所以就办了这个班,可不是故意爽您的约。”
何量也呵呵了,他分明听人说是沐颜给她们发了小广告,她们才找过来的,不过同样的,不好撕破脸,彼此将就一下,当不知道算了。
“哦,那就很遗憾了,本来还想着能和沐小姐一起共事呢。”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随即何量说明来意,他这次过来没想着把沐颜弄回舞厅去,强扭的瓜不甜,人家自己有门道赚钱,他没必要上赶着得罪人。
在舞厅工作这么多年,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何量一般不会得罪漂亮女人,尤其是聪明的漂亮女人,因为这类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攀上高枝儿,再把得罪她的人踩进地缝。
沐颜绝对是这样的女人,不聪明的话,就不会想到这样的捞钱法子。
所以他一直很客气:“我来是想找沐小姐合作的,我出人,您帮我训练,20个舞女,五套不同的舞蹈动作,您自己设计,只要够热辣就好,我想用她们来热场子,以前舞厅的格调定的太高,现在看来,还是大众化的劲歌热舞更受欢迎,想想看,一群妩媚热辣的舞女一起登场,肯定会引爆全场的,当然,前提是她们的舞蹈动作得新颖好看才行,所以我找到了您。”
沐颜记得,在三十年代的时候,国内的舞厅舞场这些娱乐场所,才慢慢发展到顶峰,像后世有名的百乐门,就是三几年才建成出现的,而二十年代,也就是现在,国人刚刚接纳了交际舞这个概念,舞厅大多是内敛舒缓的双人舞蹈,大家只是为了追随潮流赶时髦而已,大多还没玩出多少花样来,所以何经理这个想法,当下倒是十分揽客的法子。
怪不得会找到自己,不过这是个双赢的事情,为什么不答应呢。
于是沐颜的第二期舞蹈班就被东吴舞厅的人包场了,何经理这次长了个心眼,他送来学习的人,都是提前签了契约的,免得刚训练出来,人就跑到别处去了。
两人价钱也谈好了,20个人一口价,500块钱,排练五个舞蹈,因为这次送来的人基础都不错,所以相对会好教一些,主要是设计动作和熟悉动作,最后排练成型。
人商量好五天后送过来,正好在这期间沐颜把孩子接回来,之后就可以好好赚钱了,最好能换些黄金,乱世嘛,谁知道什么时候哪里就打起来了。
苏州也不是一直安全的,沐颜对民国的历史只知道个大概,更别说这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一本小说,作者笔下的人物和事件,更多的是虚拟的,只是和真实的历史在大方向上一致罢了。也可以把这看成是个平行世界,对原先世界的认知有时候并不会帮到她多少,反而可能会误导她。
送走何量不久,沐苏城拿着椅子回来了,他原先还不知道家里来了人,还是旁边的大娘告诉他,沐颜和一个男人走了。
“小颜,家里来人了?”
沐颜解释:“嗯,有个舞厅的经理找过来了,说要送一批人过来训练,咱们从湖州回来就可以开二期的班了,学费也谈好了,20个人500块钱。”
沐苏城闻言笑了,原来是来生意了,真挺好的,钱当然是赚的越多越好,以后他们还要养个孩子,花费少不了的。
次日清晨,沐颜和哥哥收拾妥当,带着一个藤编的行李箱就出发了。
两人在街口不远的地方吃了碗馄饨,接着买了些糕点小吃带着,叫了两辆黄包车,直接让人把他们拉到苏州火车站。
虽然是大清早,可火车站排队等着买票的人还真不少,车站的售票窗口比较低,一个木头窗户,下面有一个小孔,挺像一堵墙上凿了个洞。售票口外围着一道木栅栏,栅栏外就是排队买票的旅客,大家都盯着窗户上那个小洞,洞开了,就说明到售票时间了。
车站是不预售车票的,车票只在开车前两小时内发售,所以人们都争相往前挤,先头排着队,后面就乱成一团。
不过排着长队的是三等车的售票窗口,头等车和二等车有另外的售票口,这些窗口排队的人很少,因为这时候铁路上实行的是“一二四制”价率,也就是说,二等车车票是三等车的两倍,头等车车票是三等车的四倍,所以大多数人出行都会选择相对较便宜的三等车。
三等车没有候车室、没有卧铺,也不能进餐车,车厢一般挨着火车头,震动很厉害,火车煤灰也飘得很多,乘客多半会弄得灰头土脸的,二等车和头等车就要好多了。
沐颜和哥哥在二等车的售票口买了两张车票,几乎没怎么排队等车,只约莫过了十来分钟,火车就进站了,两人检票上车,找到座位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
不过让沐颜没想到的是,乘务员嘴里叫卖的都是偏西式的饭菜,比如三文鱼、牛排、猪排、咖喱鸡饭,包括酒水饮料,也是威士忌、白兰地一类的,这可真是学洋人学了个彻底。
经过一天一夜的火车,第二天中午,沐颜和哥哥终于在湖州的吉安火车站下车。
吉安县长泉村,六皇子郁熙闻坐在村口槐树下的大石头上,小小地叹了口气。
他已经来这里好几天了,父皇和母妃到底在哪里啊。
明明上一刻他还在母妃的昭仁宫,喝了国师大人送来的一杯酒后,他好像就睡着了,再一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父皇母妃都不见了,他的头发也被人剪短了,还有一对奇怪的夫妻说是他的爹娘,哼,别以为他不知道爹娘的意思,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胆大包天冒充他的父皇母妃。
于是我们六皇子直接怒斥一句:“好大的狗胆,你们长成这样,哪里生得出本宫这样漂亮可爱的孩子。”
没错,六皇子殿下觉得自己是天下一等一可爱漂亮的小孩,因为他母妃对他亲亲抱抱的时候,总爱夸说“哎呦,我儿子怎么这么好看啊,瞧瞧这白嫩嫩的小脸蛋儿,睫毛怎么这么长啊,小嘴嘟嘟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怎么生出了这么可爱的小孩啊……”
就这么常年累月的夸着,导致我们六皇子自信心爆棚了,不论走到哪里,都昂首挺胸的,宫里的太监宫女看他一个四岁多的小不点儿,整天神里神气的,也是觉得好笑,遂也经常夸他,所以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几乎是可爱到人见人爱的。
父皇也很喜欢他,常常把他抱在怀里,还跟他玩举高高。
所有人都宠着捧着,这孩子说话做事有时候就极为大胆了。
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把梁家夫妻震得不轻,什么父皇母妃的,这孩子该不会撞邪了吧。
六皇子不像沐颜一样,有原身的记忆,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发觉自己一睁眼就到了陌生的地方,周边还是陌生的人。
“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是不是你们把我绑出宫的,我要叫父皇砍了你们的脑袋,识相的,赶紧把我送回去!”
六皇子有点害怕,于是声嘶力竭地吓唬对方,可梁家夫妻越发觉得这孩子不对劲儿,还是梁家的二女儿提醒了一句:“弟弟该不会和村东头的黄娘子学了唱戏吧?”
长泉村东头有一户独居的寡妇,姓黄,以前是戏园子里的,后来男人和孩子都死了,于是疯疯癫癫的,时不时总爱在人前唱上几句。
梁家二姐怀疑弟弟出去玩,在外头跟着黄娘子学了几句。
梁二柱听完松口气,媳妇上个月才给他生了小儿子,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小儿子身上,至于这个不是亲生的大儿子,他暂且没心力管,要不是怕小儿子还站不住,他都想把大儿子送出去。
毕竟家里的条件不富裕,有了亲生的儿子,自然想把一切都给自己的亲生子,所以他没多追究大儿子的异状,只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再说他一天到晚都在外做力工,基本不在家里,而他媳妇,整日忙着照顾小儿子,也无暇顾及神神叨叨,举止怪异的大儿子。
于是,吃饭的时候,六皇子看着端上来的杂粮窝窝头和稀粥咸菜,那小脾气就上来了,好啊,这些个乱臣贼子,拐了他还不给他好好吃饭,拿这样的饭菜糊弄他,他心里暗暗记了一笔,打算找到父皇后让父皇狠狠收拾他们。
他已经不再大喊大叫着想吓住对方了,因为对方根本不吃他这套,吼了几声没人搭理他后,我们六皇子很识趣地不吼了,吼多了嗓子还疼呢。
他原本吃不下这样的饭菜,可饿了两顿后,再吃饭的时候就愿意伸筷子了。
那位自称是他二姐的女孩给他打水洗脸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原来长长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剪成了短发,他气急了,一把打翻了水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谁?是谁剪了本宫的头发?”
梁二姐有点生气,可这个弟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对他好歹有点耐性,于是没好气道:“你发什么疯,头发不一直是这么长吗?”
六皇子抬眸,小小的脸上一副你怎么睁眼说瞎话的表情,看得人恼火极了。
梁二姐索性端起盆子出去了,六皇子还在屋里想着是哪个该死的剪了他的头发。
梁家的大女儿已经嫁了人,二女儿今年13岁,小女儿7岁,大儿子,也就是六皇子,才刚刚满4岁,原本他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唯一的男孩,可自从梁家的小儿子出生,他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原本他每天都能吃一个鸡蛋的,现在基本只能混个水饱,可能是看出了大人态度的变化,家里7岁的小姐姐还趁人不注意在他身上拧了几把,六皇子自然毫不示弱地还了回去,手脚并用地在对方身上又捶又打。
不过这都是小事,让他最在意的,是这家人把他叫拴子,什么拴子,他明明叫做郁熙闻,才不是什么梁拴子。
而且这家人丝毫没有将他送回父皇母妃身边的打算,一连几天,这家的父母眼看着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哼,就这样,还敢骗他说自己是他们的儿子呢。
六皇子试着一个人逃走,可还没跑到村口,就被人捉腰抱了回来,那人还跟梁家父母叮嘱:“可看好了孩子,别让他乱跑,刚才要不是我看着,小家伙就跑出村子了,最近镇上和县上可有好几个小孩找不见了。”
那人说完就走了,留下六皇子一个人被梁家刚生了孩子的女人踢了一脚,还骂了他一句:“小崽子再给我添麻烦,小心我卖了你!”
六皇子气不过,又打不过对方,于是晚上偷偷在她的拌汤里洒了一小把土,哼,死女人,等他找回父皇母妃了再跟她算账。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梁家父母越发放养着他,六皇子于是迈着小短腿满村地晃悠,他已经明白,仅靠自己,是不大可能离开这里的,而且就算离开这里,他也不知道外面的路要怎么走。
本来还想着能不能让人送他回皇宫,虽然他没有钱,可父皇母妃有啊,到时候把车费付给送他回来的人就行,可他一说起皇宫,却把别人逗笑了。
“你这小孩儿挺有意思的,还皇宫呢?什么你家在皇宫?哈哈哈,皇帝都没了,你还惦记着皇宫呢,你说的皇宫在北平,离这可远了,得坐火车去的。”
什么叫皇帝没了?难道父皇不在了吗?那母妃呢?
“宫里现在哪儿还有娘娘啊,小孩儿,你该不会听谁给你讲的故事吧,故事是故事,可不能当真的。”
后知后觉的,六皇子终于发觉这里有些不大对劲儿了,这里的男人都是短头发的,穿的衣服和他以前见过的也不相同,他们说现在已经没有皇帝了,皇宫里也没住人,他有些慌,不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父皇母妃,于是一天天在外面疯跑,想知道多些外面的消息。
可知道的越多,他就越心慌,这里不是大楚,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听过大楚,他们说现在是民国九年,可在他的记忆里,过年跟着父皇朝礼时,礼官明明说的是大楚干元六年。
他还是个小孩子,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即便心里再慌,也没办法做更多的事了。
连着几天情绪不好,六皇子有点小忧郁,尤其是在他发现梁家人背着他吃独食时,他的小心眼子一下子出来了。
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饱了,那个所谓的娘亲总是说家里粮食不多了,要换些细粮留着给弟弟以后吃,所以让他吃少点,可他已经吃的够少了,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崽子那么丑,凭什么要饿着他给那个小崽子换粮吃。
可能因为他是小孩子,所以梁家夫妻说话一般不怎么避讳他,那天他们确实也没注意到他在墙角的面瓮后面窝着,他记得当时那个梁二柱说了一句:“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把那孩子抱回来,当时给你看诊的大夫也真是的,明明还能生的,非说你不能生,家里多张嘴吃饭,咱们家本来就不富裕。”
那个女人也回了一句:“要不我们把他送回他亲妈那里?”
男人低喝:“你疯了,孩子是我们偷偷抱走的,现在送回去,万一人家叫警察来抓咱们呢?”
虽然好些话他没听得太明白,可基本意思六皇子是知道的,这就是说他真的不是梁家夫妻的孩子呗,他果然猜得没错。
后面梁家夫妻给他吃的越来越少,他索性把梁家的粮食分了好几次,偷出来倒进隔壁奶奶家的大面罐子里了。
隔壁的奶奶每次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头,问他吃没吃饭,知道他没吃饱还会给他吃饼子,所以六皇子偷渡粮食做得毫无心理负担。
梁家人发现粮食不见了,自然是很生气,可生气过了还是没找到粮食,最后只能骂骂咧咧不了了之。
在那之后,他每天吃完饭都会去隔壁奶奶家接受投喂,吃完饭一起到村头的大槐树下坐一会儿,吹吹风晒晒太阳。
这天也是一样,他一双带着肉窝的小手背在脑后,头发半长不短,堪堪刚到耳际,小脸蛋白白嫩嫩的,小小的身子斜斜靠坐在石头边上,整个人快要躺下一样,明明是个三头身的可爱小孩儿,偏偏表现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日子勉强过得下去,可他真的好想父皇和母妃啊,于是小人儿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
旁边纳鞋垫的阿婆看着好笑,便故意问他:“栓子,你小孩子家叹什么气啊?”
六皇子心情有点小沮丧:“我有点难过,又觉得有点委屈,想偷偷哭一场。”
阿婆笑得脸上的纹路皱起来,这孩子说话可真有意思。
“为什么难过想哭啊?谁欺负你了吗?”
六皇子摇摇头,虽然梁家呆着不怎么愉快,可梁家人惹他不高兴了,他就会悄摸地报复回去,也没人会怀疑到他一个小孩子身上,他只是突然很想很想父皇母妃。
他甚至怀疑,父皇母妃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还是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这个可爱聪明的儿子了。
想到这里,那股子伤心一下就压不住了,六皇子说哭就哭,哇的一声,他哭得好委屈好难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边哭边喊着:“我想我娘,我想我爹,我好可怜啊,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啦……”
于是沐颜顺着别人的指路来到长泉村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树底下哭成小可怜的儿子了。
果真是她儿子没错,跟原来长得一模一样不说,这说哭就哭的小性子也一点儿没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