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放了上百箱白酒,这几日又是难得的艳阳天,加上为了保持干燥,两台烘干机在不停地工作,这样的条件,但凡出现一点儿明火,就可能出大乱子。
郭田这两天本就提着胆,一天七八趟往仓库那里跑,跟看库房的工人更是耳提面命,说了不下十余遍,叮嘱他们上点儿心,千万不能见火,更不能在库房抽烟。
结果就有那不长眼的,趁着大家换班去休息的时候烟瘾犯了,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吸了几口,要不是郭田走得迟了些,还真逮不住这小子。
更让人后怕的是,这小子起身的时候没站稳,碰倒了堆在墙角的一箱酒,这箱酒晃悠着砸下来,正好他手上的烟还没熄,火星落到地上,就猛地燃了起来,还差点带着一整排酒歪倒,要不是郭田看见的及时,大祸就闯下了。
赶紧叫人把火灭了,郭田气得不行,将闯祸的那人拉出去好一顿训斥,沐颜刚好撞见这一幕。
“行了,你明天不用来了,这个月的工钱也别想了,还不够抵那箱酒的价钱,我得跟老板汇报去,要是老板好性子不追究了,那算你小子走运,要是这事在老板那过不去,你小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闯祸的男人身材干瘦矮小,畏畏缩缩听完郭田的话后,他一下子慌了,扯着郭田的袖子苦着脸哀求:“郭队长,您大人大量,就饶我这一次吧,我该死,我不听话”说着,他使劲扇了自己几巴掌,“可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后面无非是些卖惨讨饶的话,沐颜懒得听,这世上谁家没几件糟心事,犯了错,把无辜的家人扯出来讨同情,最让人看不起。
况且原书里的缫丝厂大火,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罪魁祸首,想到哥哥沐苏城原本死于大火的命运,沐颜哪里能对眼前这幕升起半分同情。
郭田用力甩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让两个安保架着这人去收拾东西,之后就准备让他滚蛋了。
扯扯被拽歪了的领子和袖管,郭田打算去跟老板说一下情况,刚出门,就看见一个长得异常漂亮的女孩微探着身子朝里看,他火气还没散,语气有点冲:“干嘛呢?”
沐颜有点小尴尬,她刚刚走了下神,结果偷听偷看被人抓个正着。
“呃,我找人。”微微不着痕迹站直身子,沐颜礼貌地笑了一下开口。
“找谁?”
沐颜:“我哥哥,叫沐苏城。”
原来是沐苏城的妹妹,欸?没听说姓沐的小子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啊,郭田心里暗想着,脸上表情却柔和了些,要是没有沐苏城上次的提醒,他也不会一天七八次跑库房,更别说刚好逮住那抽烟的王八蛋。
“哦,找沐苏城啊,你是他妹妹?亲妹妹?他在隔壁厂子,你找他有事?着急的话我带你进去。”
沐颜解释:“嗯,我是他亲妹妹,家里有些事,得找他商量一下,您要是方便的话,我就跟您进去。”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找个人,几分钟的事儿,耽搁不了什么。
于是郭田带着小姑娘进去了,让她在车间外等着,他进去找人,没两分钟,沐苏城就跟在他后面急急忙忙出来了。
以为妹妹出了什么事,沐苏城手还湿漉漉的,脸上的灰印也没想起来擦就跑出来了,看到妹妹俏生生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才深深舒了口气。
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妹妹沐颜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对她的感情如兄如父,几年前她大着肚子,精神崩溃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自那之后,他就把妹妹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唯恐她出点什么事。
郭田把人带出来,瞅了眼面对面站着的兄妹俩,嗯,这么一看,长得还真是挺像,你说人家的父母怎么就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女儿,想到家里吃得肥壮,都快看不清五官的儿子,他默默叹了口气。
“行了,人给你带出来了,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吧,我就先走了。”
沐颜连忙道谢。
等人走后,沐苏城立刻上前两步:“小颜,怎么这个时候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沐颜走近用手擦擦沐苏城脸上的灰印,摇头道:“哥哥,我没事,只是有件急事找你商量,所以就过来了。”
沐苏城:“什么事这么急?现在五点多了,等会儿天就黑了,你怎么回去?算了,还是我去请个假,等会儿我送你回去,明天再过来。”
说着就要去请假,沐颜赶紧拉住他:“哥,先不急着请假,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把沐苏城拉到靠墙跟的一处大树底下,左右看了下没人走动,便轻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加工了下向他解释。
当然,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的,比如去舞厅这段,不过即便这样,沐苏城的脸色依然难看起来。
他仔细辨认着妹妹的嘴型,语气艰涩道:“所以,你已经在苏州租了房子?”
沐颜弱弱点头,一时不敢看他。
谁知道沐苏城没有出口责怪她,反而“啪”的一声,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嘴里喃喃道:“是我的错,是哥哥的错,是我没本事,不怪小颜,要是我能……”
沐颜大吃一惊,赶忙拦住他的手,心疼又愧疚道:“哥哥,哪里能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做主,你不要生气,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在我心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了,可你才大我两岁而已,我不想你再这么辛苦了。”
说着她上前一步,语气认真极了:“哥哥,我早就长大了,以前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可都这么久过去了,我已经放下了,想通了,哥哥,我知道你爱我,关心我,心疼我,可我是你的妹妹啊,我也同样爱你,担心你,心疼你,我们是兄妹,本应该彼此支撑,彼此温暖的,不能把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样你迟早会垮的,哥哥,我不能成为一个天天跟你伸手要钱的废物,我也想成为哥哥的依靠啊。”
沐苏城抬头,眼睛有些泛红,声音略有哽咽:“可我愿意养你一辈子,我想你永远都开开心心的,再也不要遭遇任何不好的事情了。”
沐颜向他笑着,眼睛很亮:“所以哥哥要跟着我啊,我和哥哥才不要分开呢。”
沐苏城没应声,好一会儿,他才整理好情绪低声问了一句:“你的舞蹈是在上海学的?”
沐颜点头。
于是他不再多问。
沐颜担心哥哥又想到别处去,便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蹲下身子。
沐苏城不明所以,但还是矮下身子,只见妹妹蹲下来从袜边小心地拿出一沓子钱,粗略估计有好几百块,他连忙看向四周,还好没有人。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沐颜回道:“哥,这是我收的学费,有五百多块呢。”
沐苏城不可置信又有些担心:“开舞蹈班这么赚钱?有没有什么危险啊?”
沐颜笑了:“当然没有危险了,只是那些女孩赚得多,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资而已,这还只是半个月的收入。”
当下,跳舞是一项很烧钱的活动,舞女们虽然有很高的收入,但是她们的日常开销也非常之大。
姣好的容貌,娴熟的舞技,高超的手段,还有时髦的装扮,这一项项的,哪个不是用钱堆出来的,要让自己成为舞场中的亮点,她们得拿出足够的东西吸引舞客的眼球,就沐颜知道的,今天才报名的两个姑娘,走的时候还商量着要买进口的玻璃丝袜和丝绸旗袍,可见这些都是她们抢夺目光的利器。
沐苏城瞠目结舌:“半个月?半个月就赚这么多?”
沐颜就向他解释,她的舞蹈班15天算一期,一期学费每人30块,总共报名的人有将近20个。
沐苏城点头:“那我做什么?”
他原本就不打算跟妹妹分开,现在她一个人身上揣着这么多钱,他就更不可能让她一个人住在苏州了,所以势必得跟去的。
沐颜这下语气欢快了起来,她看着沐苏城笑:“哥哥给我当舞伴。”
“啊?我,我不会跳舞啊。”沐苏城呆住了。
沐颜:“不会可以学啊,我教哥哥就是,很好学的。”
沐苏城迟疑着:“要不,要不还是算了,我做不来的,我还是就近找份工,方便照顾你就行。”
沐颜堵住他的话:“哥哥难道要我另外找个男人,和别的男人跳舞?”
那肯定不行的,沐苏城没辙了,只得怏怏答应。
沐颜见状赶紧安慰他:“哥哥放心,不会让你一开始就上场的,你先跟我学几天再说。”
所以没必要那么抗拒。
“还有,哥哥,我想把当年那个孩子找回来。”
沐苏城一下子愣住了,他小心打量着妹妹的神色,见她脸上没有丝毫勉强,这才开口道:“小颜,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想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不怪他小心翼翼的,实在是妹妹生下孩子时的状态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生怕提起有关孩子的事情刺激到她。
不过他近几年一直没放弃寻找那个孩子的下落,毕竟是他亲外甥,只是这些一直瞒着沐颜。
沐颜:“哥哥,我已经想通了,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可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我的不幸也不是那个孩子带给我的,我不能把所有的怨气发泄给一个孩子,他刚生下来时才那么小,我就狠心逼你把他送走,是我的错,现在,是时候改正当年那个错误了,我已经在苏州雇了私家侦探寻找孩子的下落,有消息的话,他们会及时告诉我的。”
雇佣私家侦探的话当然是假的,只是找个由头而已,原书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她儿子在浙江,沐颜打算第一期舞蹈班结束就去那儿把儿子接回来,不过这不能跟沐苏城直说,要不然怎么解释她知道孩子的下落。
沐苏城听完很高兴,一方面他终于觉得妹妹当真对过去释怀了,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提起那个孩子,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的心愿了,他一直想把外甥找回来的,但之前没钱,又担心刺激到沐颜,所以事情几乎没什么进展。”
这下他们有钱了,妹妹也想通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有事情都摊开说明白了,沐苏城便按照沐颜的要求进去找管事辞工。
管事听了他要辞工的消息,还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沐苏城在这里干了四五年了,是个挺不错的人,交待的活儿也完成的很好,管事对他印象挺好。
沐苏城向他解释:“没什么困难,只是家里有些事,以后就不在附近住了,所以……”
“所以在这做工不方便了,行了,我懂。”管事接话,拍了下沐苏城的肩膀,利落带他去办了手续。
缫丝厂虽然辛苦,可却一直不缺人手,附近村镇的人想挣这笔辛苦钱的比比皆是,所以厂里不太在意有人辞工。
事实上也很少有人辞工,这年月找个做工的地方不容易。
沐颜在外面等了十来分钟,沐苏城便出来了。
他还跟车间几个相熟的工友告了别。
她迎上去:“哥哥,办完了?”
沐苏城点头,神情罕见的有点轻松,又有些莫名的不知所措,直到沐颜上来挽住他的胳膊,他才对她笑了:“走吧,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回家,天色不早了,渡船一会儿该散了。”
因为现在不差钱了,沐颜便带着哥哥去了厂子附近一家特色的炒菜馆,这里门头挺大,一般只有家里殷实的或是厂里的小领导才隔三差五来这儿吃饭。
两人要了一盘莴笋炒肉,一盘素炒鲜菇,一盘炒藕片,再要了两份米饭,后来沐苏城又加了两碗米饭,这么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饱这么好,往常吃饭只混个肚子不饿,要说餐餐吃饱那是不可能的,有肉有菜更是奢望。
他的工钱仅够兄妹两人勉强填饱肚子,偶尔给妹妹买些糕点就花得差不多了,根本剩不下什么。
沐颜这两天虽然赚了钱,可心里一直装着事,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没什么心情,吃饭都是随便对付两口,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跟哥哥吃顿饭。
吃完饭,兄妹俩坐渡船回家,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小镇上没有路灯和电灯,家家户户都是烧煤油和蜡烛的,借着昏黄的月光和路边人家零散透出的火光,两人终于到家了。
沐颜拿出钥匙开门,开了门,沐苏城拿着火钳去隔壁换煤球生炉子,还跟房东夫妻说了他们明天一早要搬走的事情。
听完沐苏城的话,房东刘大爷跟自家婆娘对视一眼,连忙追问道:“怎么之前也没听你们说起过,搬到哪里去?不回来了吗?”
沐苏城:“临时做的决定,比较急,我们是搬去苏州,那里有些事要处理,以后有时间了会回来看看的。”
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了,房东夫妻神色有些失落,镇子上人不多,沐颜兄妹走了,他们的房子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租不出去了,一个月两块钱呢,以后就没了。
可夫妻俩到底心善,只失落了一瞬就打起精神嘱咐沐苏城到苏州要好好生活,闲了可以回来坐坐。
沐苏城自然一一应下。
第二天,兄妹俩告别房东夫妻,背着两个大包袱一步步离开了小镇。
这几年,他们置办的家当本就不多,所有行李打包起来两个大包袱就够了,把不方便拿的粮食按市价便宜折给了房东,屋里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早上十点多,沐苏城跟着妹妹在苏州火车站下车,他有好些年没来过苏州了,原先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常跟着父亲到苏州的钟表行进些零件,父亲去世后,他唯一来这里的一次就是从这儿坐火车到上海找妹妹。
一晃又好几年过去了,这里变化还是挺大的。
租的院子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程,电车好半天都等不来,沐颜便叫了两辆人力车拉他们过去。
“欸?练江,你看,那是不是昨天舞厅里那个女孩?”谭宝俊在吉普车后座上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了亮,推推旁边人的肩膀,指着让他看街边跑着的黄包车,林练江顺着看过去的时候,两辆车正好交错而过。
他微微向后转头,那辆车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回过头,谭宝俊正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怎么了?”
莫名奇妙的。
谭宝俊仔细盯了盯他,忽然道:“练江,你该不会真看上那女孩了吧,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还真转过身看了人家好久,往日里见了上海滩那些名媛小姐,你可从没这样过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