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颜掀开有些湿潮的被子,捶打了几下僵硬发麻的腿,她坐在床沿上看向四周,这是个狭小昏暗的屋子,窗户用发黄的旧报纸糊着,因为天色将明,外面透出的些许亮色让她得以看清整间屋子。
屋里的陈设很简陋,只有一张铺着薄褥子的床,床头垒着两层青砖,砖上面放着一个暗红掉漆的旧衣箱,箱子上面是一个巴掌大小中间有道裂纹的小镜子,还有一个竹编的针线盒,靠床的这边还放着一盏熄着的煤油灯。
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煤炉子,这是沐苏城自己跟着房东大爷学着做的,煤炉子旁边靠门的地方是用青砖垒成的灶面,十几层青砖搭成的台子上放着一张洗得很干净的木板,板子上放着个陶制的小油瓮和几双碗筷,灶台旁边还有个稍低一些的小台子,台子上放着两口瓮,一个是水瓮,另一个里面装着粮食袋子。
沐颜高烧刚退,整个人浑身发软,肚子更是饿地咕噜作响,她努力穿上鞋站起身来,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隔壁房东家两口子拌嘴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挪动着步子拉开栓销,把门后的几块砖挪开,沐颜终于打开了房门,外面朦朦的细雨还在下个不停,白墙黛瓦的屋檐下,水流沿着瓦片不断滴落在院里的青石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地方很偏,在整个街道的最里面,门口就是狭长的河道,但这里桥街相连,家家都是依河筑屋,洗衣做饭比较方便。
这座院子一个月的租金是两块钱,院子隔壁就住着房东夫妻和他家的小儿子,房东大爷姓刘,今年五十多岁了,这座院子原本是他们夫妻为大儿子准备的婚房,不幸的是,刘家的大儿子前些年被征兵征走了,这几年一次也没回来过,于是这座院子被沐苏城租下了。
这里的镇子规模不大,基本全是本地人,少有外乡人过来,也少有人会来这里租房生活,沐苏城会选择搬家到这里,租了刘家的房子,也是事先打听过,看重刘家人口简单,两口子为人实诚的缘故。
刘大爷家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一岁,为了多挣几个钱供小儿子去学堂,刘大爷到处给人拉煤灰,卖蜂窝煤,闲暇之余还做竹编拿到集市上去卖,而他老婆陈大娘也在家里接些工厂里浆洗的活儿补贴家用。
沐颜从上海回来后整个人的性子就变得瑟缩了不少,从小在向家长大,她原本胆子就不大,经历了那一番折腾后,整个人更是郁郁寡欢,沐苏城不放心她,便拜托房东陈大娘照看一下妹妹。
不过沐颜基本很少出门,每天在家里做做饭,糊糊纸盒,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沐苏城也不要求妹妹出去做活,只要沐颜能慢慢从过往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就心满意足了。
沐颜往常跟房东夫妻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她平时又基本上不怎么出门,所以才会在家风寒高烧也没人发现,不过眼下,沐颜却是推开大门往隔壁去了。
隔壁院子的大门开着,刘大爷正蹲在门口生煤炉,呛人的煤烟在雨幕中缓缓升腾着,给略带寒意的清晨多添了几分烟火气。
沐颜笑着主动打招呼:“大爷,生炉子呐。”
刘大爷抬起头微咳了两声:“是隔壁的小颜啊,今个可起得早,你哥没回来?怎么看着你脸色不大好?该不是病了吧?”
沐颜:“昨天起了烧,现在已经退下去了,不碍事,我哥明天才回来,对了,大爷,我家里的煤炉子灭了,您这炉火生好了,等会儿能不能帮我引块烧着的煤球?”
“那没问题,等会儿你直接拿火钳子来夹就成!”刘大爷爽朗一笑。
两人正说着话,陈大娘撑着伞牵着小儿子出来了。
“哟,是小颜啊,怎么脸色白煞煞的?”
沐颜又解释了一遍,接着问道:“大娘这是送顺子上学?今个儿天冷,可得穿厚实一些。”
陈大娘点头应道:“可不是嘛,这雨一直下个不停,再吹一阵冷风,我看可不比北方寒气少,这不,我给顺子上面又套了一件夹袄。”
顺子个头不高,虽然十一岁了,可整个人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他肤色微黑,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起来很有精神。
“叫人呐!你这孩子”,陈大娘轻推了下小儿子。
顺子赶紧看着沐颜大声道:“小颜姐姐!”
他往常很少见到这个隔壁的姐姐,两家虽然住得近,可他和沐家哥哥比较熟悉一些,和沐家姐姐基本没怎么说过话,不过他早就知道这个姐姐长得很好看。
沐颜笑着摸了摸顺子的头:“这孩子可真听话,姐姐就不耽搁你上学了,赶紧去吧,路上湿滑,走路小心着些。”
说着她看向陈大娘:“大娘,您先送顺子去上学,我就不耽搁您了,等您回来咱们再说话,我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以后说不准会经常上门叨扰您呢!”
陈大娘笑得很和善:“这才对嘛,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不能整天在屋子里不出来,多出来串串门,走一走,心情也能好一些嘛。”
沐颜点头应是,要了解这里,她以后免不了要和这些街坊邻居打交道,这里没人知道她和沐苏城的来历,搬来这里,是她生下孩子之后的事。
所以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她以前的遭遇,以前不愿意和外人打交道,纯粹是沐颜心理上自我封闭,自我厌弃,现在这种情况,她要尽快熟悉这个环境才是。
在邻居家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天色已然大亮,天空虽然因为连日的阴雨还是灰蒙蒙的,但河道两岸的垂柳却给这白墙黛瓦间增了几分颜色。
院子里种着的小葱和油菜翠绿翠绿的,长得很是喜人,沐颜摘了几颗油菜淘洗干净,从瓮里舀出小半碗面粉和成面糊放在一旁备用,等一会儿生着了炉子,做碗热乎乎的拌汤喝了,正好暖和一下身子,去去寒气。
弄完这些,沐颜轻轻推开沐苏城的房门,这比她的那间屋子还要小一些,沐苏城所在的缫丝厂做工辛苦,三四天才能回家一次,为了方便沐颜取放东西,他的屋子一般是不上锁的。
这间屋子也很简陋,一张从旧货市场拉回来的破床,其中一个床脚断了一截,下面垫着半块砖头,床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褥子,看着比她那边单薄多了,再就是一个青石台面,上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衣服,旁边是摞起来的竹编簸箕,这是沐苏城回家时趁着空闲时候做的,跟隔壁大爷一样,他也时常拿这些在集市上换几个铜板。
在沐颜的记忆里,沐苏城是个斯文眷秀的男人,他虽然耳朵听不见,可他相貌长得极好,身量也高,就算再苦再难,他也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沐颜一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哥哥,因为她,哥哥快二十五岁了依然没有成婚。
不是没有人介绍,也不是没有人看中,毕竟沐家兄妹的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可上门说亲的人都被沐苏城拒回去了,他好声好气地跟人赔礼道歉,说自己还不想成婚,其实沐颜知道,哥哥只是怕影响到她。
怕娶回来的女人会容不下她这个小姑子。
沐颜轻轻阖上房门,她轻叹了口气,接着端起一个小板凳坐到大门的廊檐下,静静地看着面前缓缓流淌的河水。
河道边停了几艘乌篷船,雨势慢慢变大,滴滴答答落在篷船的蓬顶上面,这样的雨天,仍然有不少人手摇着蓬船在河道里穿梭,街道那头此起彼伏的人声很是热闹,沐颜看着细密的雨滴坠落在轻轻起伏的河水中,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她的心情也像这片河水一样起伏不定。
这个沐颜和她原本的长相有□□分相似,另外一两分,可能是长期的心情抑郁和营养不良造成的差别,毕竟一个是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一个是生活艰难的底层女性,气质难免迥异。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沐颜也有一个儿子,这点相似让她心里浮现出另一种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会不会她的儿子也过来了?
其实死亡对她来说没那么可怕,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唯一让她痛得撕心裂肺的,就是她儿子小小年纪,竟然要陪着她这个母亲一起去死,至今她还想不通国师为什么要取她们母子的性命,还有郁自安的暴毙,没有任何预兆,一个皇帝就那样死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后的人能那么快得到消息,是因为国师吗?可要说国师对她怀着恶意,那他最后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沐颜死前的记忆依然清晰,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国师对她说死亡不是终点,他是什么意思,早就知道她还会活过来吗?还有,国师让她找什么东西,这句话没听清,但也无所谓了,当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确定儿子有没有跟过来。
就算儿子没有跟过来,她也想找到原身的孩子,其实沐颜让哥哥送走孩子没几天就后悔了,她心情抑郁的一大半症结都在那个孩子身上,她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可又止不住地想念他,尤其是听到别的孩子的吵闹哭喊声,她就会忍不住想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怀着这样纠结的心情,沐颜一直郁郁寡欢,可她也不愿给哥哥再添麻烦,于是一个人越来越消瘦憔悴,直到一场风寒彻底丧命。
沐颜既然承了原身的因果,那自然该满足原身的愿望,把孩子找回来,就当是为她的孩子积些福气。
而且,冥冥之中,沐颜始终觉得自己对当下的一些场景和记忆感到熟悉,她总觉得自己还有些事没想起来。
如今是民国九年,也就是1920年,这个时间段对她来说真的还挺陌生的,毕竟只在历史书上学过那么一两个章节,可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在另一个世界重活了一辈子,经历了两次死亡,该忘的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大学毕业后,沐颜就已经叫不出来大多数高中同学的名字了,这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之后没有联系,对方从你的学习和生活里消失了,你潜意识觉得对方不重要了,慢慢地,这个人就从你的记忆里褪色了。
现在也是一样,沐颜在一个古代王朝生活了二十多年,她努力适应了那个封建框架里的生活,再让她对以前学过的历史记忆犹新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把这归结为可能是以前民国电视剧小说看多了,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没错,除了正儿八经的历史,沐颜对民国的印象基本都是由看过的小说和电视剧构建的。
不过沐颜这个名字,这个跟她一样的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见过一样,努力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名堂,她便不再为难自己。
沐颜在门口坐了没一会儿,隔壁刘大爷就夹着一块烧得正旺的煤球过来了,帮着沐颜把火生起来,他便急着走了,说是今天还要给几家人送煤球,要赶时间。
用炉子烧了小半锅拌汤,简单吃过之后,沐颜就关上大门躺在床上休息了,没办法,这具身子太弱了,高烧刚退,吃完饭身体好不容易热乎了些,又开始冒汗了,沐颜想着家里没有几个钱了,再烧起来抗不过去还得买药,这又是一笔支出,于是赶紧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这世道,穷人连病都生不起的。
沐颜是个吃白饭的,家里的主要收入是沐苏城在缫丝厂的工钱,一个月只十三块钱,刨掉两块钱的房租,剩下十一块钱勉强够兄妹俩吃饭,当然,吃得多饱多好是不可能的,只是维持基本的生计而已,一年连做两身衣裳的钱都剩不下,家里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了,只有留着应急的五块钱藏在墙缝里。
这笔钱轻易是不能动的。
缫丝厂的工钱可不好挣,虽说厂里有不少从洋人那里买来的机器,可大多数的活计还是工人来做的。
厂里大多数工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先将蚕茧投入沸水盆中慢慢搅动,再从水中取出刷去杂质,抽出蚕丝,他们一天的工作时间往往超过十个小时,沸水溅出时经常会造成烫伤,手指也因为长年累月与盆中的沸水接触,而粗肿溃烂让人触目惊心,沐苏城的手就是这样。
他模样长得清隽,手指原本也修长白净,看着一副文人墨客的样子,可在缫丝厂做工的这两年,他的手渐渐变形肿胀,再也没了往日的样子。
沐颜每每看到哥哥肿胀的双手心里都难受得不行,她对小时候还有些模糊的记忆,那时候父亲还在,家里有个钟表铺子,哥哥也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在学堂念书,可好景不长,父亲死了,家里的铺子被向家收走了,哥哥也辍了学,早早地帮人做工,还因为她的缘故变成了聋子,被人嘲笑讥弄。
哥哥身上还有好几处伤疤,虽然他从没提起过,可沐颜知道,那是去上海找她的时候留下的,一个聋子,没有钱,听不到人说话,在车水马龙的上海要找自己妹妹,可想而知有多不容易。
沐苏城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哥哥。
沐颜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沐爹爹和娘亲,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虽然国师在她弥留之际跟她保证过,会确保沐家人的安全,可她能相信杀了自己的人吗?
沐颜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身体泛上来浓重的困意,她睡过去了。
她似乎陷入了另一场奇幻的梦境。
缫丝厂里,沐苏城按主管的吩咐推着车斗把缫好的蚕丝送到隔壁的棉纺厂里,棉纺厂里分了精纺、粗纺、弹花、拆包几个车间,他进去的时候,工人们正一包包地拆开原棉,扯松棉花,捡出杂质,整个车间都是飘扬着的棉絮,这些飞絮不停地钻进工人的鼻孔、耳朵、眼睛和嘴巴里,车间里时不时传来几阵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停过。
除了成年的男工女工,车间角落里还有一群八九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他们多是跟着家里的大人过来做工的,工钱很少,辛苦做上一天也不一定能吃顿饱饭,但还是没有一个孩子停下手来,穷苦人家的孩子,吃苦是从小锻炼出来的,只有吃得了苦,才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人生在世,好好活着就已经挺艰难了。
沐苏城正推车穿过前面的厂房,突然后背被人猛拍了下,他转过身,对面是个长得人高体壮的汉子,这人是厂里的安保队长,姓郭,为人豪爽,有一身极好的功夫。
“小沐,来,这边,给送到四号车间!”
知道沐苏城耳朵听不见,郭队长凑到他眼前,用手比划了个四的手势。
沐苏城聋了这么多年,常年累月在外面讨生活已经锻炼出了读懂唇语的本事,但他还是向对方确认:“四号车间?”
郭队长点头:“没错!”
这小白脸,别看耳朵不好使,可话还是能说的,声音还挺好听,可惜了,怎么就是个聋子呢。
这张脸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忒能唬人了,前几天厂里的老板和合伙的洋人过来视察,正好碰见沐苏城送东西,当时老板还问他这小子是什么情况,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是缫丝厂里的工人。
换身衣服收拾一下,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也没人会怀疑的。
别看这小子是个聋的,这边两个厂里还没结婚的女工哪个不多看他两眼,就连那结了婚的妇人家,背地里拿他打趣的也是不少。
郭队长家里的妹妹就是其中一个,自从上次来厂里见过沐苏城一面后,郭妹妹就在家里磨着哥哥打听沐苏城,听说他耳朵听不见,还为他好一阵心伤呢。
“行了,你小子快去吧,那边急着用呢!”郭队长摆摆手,握着警棒往仓库那边去了。
最近老板朋友有一批高浓度的酒水在仓库里放着,说是过一阵再拉走,他得操着点心,虽说最近都是阴雨天气,可酒水毕竟是易燃物,别一不小心着火了可就惹麻烦了,厂子里的棉花是最容易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