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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会?”司滢压住胸口, 惊得往后一坐。
“怎么不会?”织儿眼睛亮起来,换了幅笃定的声口:“我早就有怀疑了,郎君对姑娘越来越好,而且总是含情脉脉盯着姑娘, 又还温言软语地送, 现在更连姑娘的信期都……”
耳旁的织儿跟数来宝似的, 一桩桩点着谢枝山的不对劲。司滢只觉口干舌燥,端起茶喝了一口。
水在喉咙里盘旋而下,胃壁暖起来, 手里的南瓜炉也越发地烫。
含情脉脉还是凶狠巴巴?温言软语,还是阴阳怪气?
司滢心口急跳, 脑子也发乱。
另一头,雁南苑。
庙会人多,袁逐玉对上回的遇险深有余悸, 可她虽没敢去, 却缠着哥哥说起昨夜的见闻。
在听到丁淳时,她生起闷气来:“什么表妹?仰人鼻息的孤女而已。在无锡我就觉得她不安分, 一双招子恨不能缝在丁将军身上,见丁将军不喜欢她,就去缠人家的娘,也是够有心机的!”
“管人干嘛?反正你别做梦,你想跟丁家结亲,咱娘也不会同意。她跟那丁老太太从来不对付,最怕同她打交道。”阑玉坐在石阶上,一腿屈着, 一腿向前, 招了只狗来摸头。
袁逐玉鄙夷地看着, 很是瞧不上胞兄这小孩儿行径:“丁将军跟她的事,你不想问?”
“跟谁?”
“你说跟谁?”
“不都过去了吗?有什么好问的。”阑玉头也不抬,张开五爪在狗脖子提溜几下,把条黄狗舒服得趴了下来。
当妹的没眼看了:“她可差点跟丁将军谈婚论嫁,你不介意?”
少年专心逗狗,不再搭这腔。
袁逐玉过去伙着坐,才蹲下,就听她哥哈哈地笑:“你瞧这狗,还会放赖。”
“……”一口气泄到脚后跟,袁逐玉有点累了:“她知道你的心思?”
“应该知道。”
袁逐玉眼睛转了半圈,再问:“你把长命缕缠她身上了?”
阑玉点头:“我还绑了只足金的猴,整个府里除了你,应该就我属这个,她肯定知道。”说着得意地笑了:“等她也戴上,我俩就是一对儿!”
“你幸亏不属猪。”袁逐玉嘁了声,换来一声理直气壮的怼:“我属猪,你不也属猪?”
兄妹两个吵吵闹闹,好容易消停下来,少年猛地站起身:“我去找大表兄,让他在陆大哥跟前引荐我两句,给我进锦衣卫!不能天天干闲着,得找点事做,爷们要成家,也得立业才行!”
风风火火说一出是一出,然而跑去陶生居,却结结实实扑了个空。
彼时的谢枝山,正与陆慈在锦衣卫衙门喝茶。
“如果杨斯年就是司姑娘的大哥,那给西宁侯府使绊子这事,就很说得通了。”陆慈敲着杯壁,不无沉吟。
对侧,谢枝山默了默,良久才分析道:“司礼监一心向着陛下,西宁侯心急,见女儿当贵妃得了宠,就想借势揽权,想拉帮结派……丁淳是一个,还有重新授阶的齐弼峰,师徒都掌着兵,万岁必会插手。所以,事情也不一定。”
杨斯年,司滢,都是失怙失恃,若为兄妹,年纪也对得上。更何况,杨斯年左肩确实有烫疤。
找着亲人是好事,他为她高兴,同时却也替她难过。
失联多年的兄弟成了宫里的宦官,兄妹两个相认之时,会是哪样悲痛的场景?
茶香蕴蕴,但入口有些涩。陆慈毕竟是个武官,没谢枝山那么讲究,所幸他也能将就,到了外头,便收起一身挑剔的皮。
陆慈放下茶,把手架到椅背:“你不问问,司姑娘那位亲大哥的肩头,到底是哪样的疤?”
“最近在养身子,过几日先。”
连个代称都省略了,陆慈好奇:“你俩好上了?”
用语不雅,像是戏本子里不正经的村话。
可谢枝山享受这种不清不楚的疑问,牵着袖把杯子放好,这才叠起手来反问:“我是那么随便的人?”
陆慈夸张地呵了一声:“是没挑好黄道吉日,还是人家压根不搭理你?”
这话不怎么顺耳,谢枝山也不以为意,权当没听见。
他原想是丁淳的事之后,便与她摊牌,哪知突然来了身世这一出……
陆慈转而又问:“那徐文禧,你打算如何处置?上报朝廷,还是……”
“先派人守着,日后有用,不急这一时。”
再叙几句,二人走了出去。
落阳是最好的时辰,不用打灯笼,红与灰的浓淡刚好,街巷檐角,天然一股旖旎的色貌。
有住附近的百姓抱着孩子走近,小伢儿手里转着拔浪鼓,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不知哪条筋搭错,谢枝山忽然发问:“你说女子生产,可有不痛的法子?”
天可怜见,陆慈活了二十多年,头回被问及妇人生产之事,话还出自个男人的口。
幸好他是个缺德带冒烟的,略一思索后,好心提议道:“你日后从妻姓如何?”
“什么意思?”谢枝山面上淡淡的,还不觉有异。
陆慈把绣春刀抱到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们表姑娘叫司滢,你从她的姓,干脆叫司春算了。”
友情岌岌可危,最终不欢而散。
回到谢府,发现门口加了两盏灯笼,且上上下下都站了出来。
“大表兄!”一片瓦亮中,袁阑玉大步上前:“刚刚有人来捎信,说是姨母一家很快会到。”
“唔,提早了,看来路上走得顺。”谢枝山漫应着袁阑玉的话,视线升到半空,婉转地往司滢那头调过去。
她穿了件合领的半袖长衣,下搭一条多幅马面裙,墨绿配新绿,两种绿在她身上穿出轻盈的鲜洁感。
再看耳珠,左右咬了一对水滴型的小坠子,虽然不是他送的,却也极衬面腮,且在丫鬟提着那盏料丝灯的光澜里,晃出两弯窈窕的水色。
应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偏头望来。
四目相接之时,谢枝山微微地笑,自认寻常又得体,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然而她眼眶猛地扩大,猝然背过身,躲开了他的视线。
像被不长眼的鸟给啄了似的,避之不及。
谢枝山笑容僵住,很快涌起不妙的直觉,而这股子异常感,持续到他大姑母一家子泱泱地来。
沈夫人穿斜襟大衫,盖了匹云肩,戴着风帽,身后跟着呼拉拉一大群人。大大小小,动静简直能掀翻谢府的顶去。
闲礼闲话,拉着进了花厅。
不多时,沈夫人笑眯眯地望向司滢,问谢母:“嫂子,这就是滢儿吧?”
谢母点点头,招了招手:“滢丫头,来你干娘这里。”
司滢走过去,叩面茶,认亲礼,顺便也就沿着办了。
沈夫人很清丽,即使年过四旬,也仍然一张秀面,眉宇若同谢枝山作比,这对姑侄倒有几分相像。
她看向司滢送的东西,先是拿起那条蜜蜡的十八子手串,摆弄着尾端的绦丛:“络子自己打的?”
司滢道是:“针凿粗漏,还请干娘莫要嫌弃。”
“嫌弃什么?多好的东西。”沈夫人满脸喜兴,还转头对谢母显摆:“以前看别人有女儿孝敬,咱们不知多羡慕,这回我也圆了心头愿,接着女儿亲手打的络子了。”
姑嫂关系显见不错,谢母扁了扁嘴:“眼睛快上天,别俏了。”
沈夫人笑得眼角打褶,又去看谢枝山:“谢公子,可算做了堂好事啊。”
“总还是姑母与滢儿有缘,才能结作母女,得她孝敬膝下。”谢枝山声线温沉。
沈夫人却摇头:“姑娘大了,该寻夫家的,哪好绊着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谢枝山一眼。
谢枝山不见异色。
于人前,谢郎君总是最不会出错的,目不斜视,持重端稳。
沈夫人也不出奇,又去摸那只颈枕。里头塞的东西拱着掌心,碎碎的,受力匀称。
闻了闻,竟是茶叶。
“怎么想着送这个?”谢母抢着问一句。
司滢回道:“先前听说干娘后脖颈总是酸痛,这回奔波一程应当更是痹乏,便想着做个茶叶枕,松软着该是能缓和些,况茶叶清香,也能舒神。”
说罢有些赧然:“是以前学来的细碎活计,让老夫人见笑了。”
谢母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过份的长。
司滢连忙补话:“我房里还有一只,差束线就可以了,老夫人若不嫌弃,迟些收好口了,我便送去正院。”
谢母不好说自己眼热,骄矜地点点头:“不着急,我有的是枕头睡。”
司滢抿着唇笑,放回托盘的时候看到谢枝山。
他伸手在逗那个肉团团的娃娃,还顺手扯了口水巾替人擦嘴,娴熟得像上任好几年的奶妈子。
礼物送完,沈夫人领着司滢,依次给她指人:“这是你二哥哥成思,这是你二嫂嫂……”
沈夫人所出全是儿子,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老三也定了婚,除了在任抽不出闲的丈夫,人差不多到齐。只是大儿媳妇怀了身孕,两口子便没跟着奔波。
介绍完了大的,再一指厅门口:“最小那个上元节生的,取了个乳名叫元元。”
孩子是谢枝山抱过来的,在他怀里颠个不停,把那件圆领袍折腾得皱巴巴。
再一看,神情是容和的,还挺耐声耐气。
“淘得你,还糟害上你大表兄了!”沈夫人伸出手指,作势在小儿鼻子上点了下,又逗他:“喊姐姐。”
小娃娃几颗糯米乳牙,一笑就全露了出来。
被转着去看司滢,他乐了几下,伸手要抱。
沈夫人眉开眼笑,指使谢枝山:“成了,给滢儿吧,这小子到底喜欢更好看的。”
一双男女被拿来对比相貌,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伸手要去抱这娃娃,争当最好看的那个。
可惜小孩儿相中了司滢,一心一意要她抱,急得两手乱洒。
谢枝山微微倾身,递给司滢。
司滢有些紧张,这是她头一回抱孩子,手臂伸出来都不敢动了。
“圈住腰和腿,别怕,不是没满月的孩子,摔不下来。”
安慰声中,谢枝山将那软软的小身子,交去司滢怀里。
怕孩子摔,两条手臂和她的碰了碰,短暂地叠在一起。
他眉梢濯净,眸子幽静无起伏,看起来心无杂念。
这时候的谢郎君很有一股疏离感,于司滢来说,又是初识那清清正正的模样,与人如隔云端。
小娃儿终于抱实了,睁着眼和司滢对视,稚气可掬。
沈夫人过来逗儿子,小娃娃新鲜劲还没过,两只手抱住司滢的脖子不放。
“臭小子,突然有个香喷喷的姐姐,乐得找不着北,连你娘都不要了。”沈夫人佯怒。
这话还真有些灵,过后的几天里,但凡醒着,这位走路都不稳的小人儿就要找司滢玩。
孩子眼睛闲不住,得抱着他到处走到处看,两天下来,司滢感觉自己腿都遛细了一圈,更别提发抖的手臂了。
这日是个好天,司滢和织儿带着孩子转了转,歇到个八角亭里。
泥哨子之类的玩具铺了一桌,才发现没带食兜,娃娃饿了没东西垫巴恐怕要哭,便回去取一趟。
织儿走后,司滢单独带着元元在玩。
有玩具在,有鸟叫声听,孩子还算安静,坐在司滢腿上,抓着中空的铃圈晃个不停。
司滢与沈家人处得来,跟这个一岁多的小孩子也很有亲近感,配合他咿咿呀呀无意识的欢叫。
半晌有些累了,撑着腰小打个呵欠,见对侧有个身影慢慢走来,芳兰翩逸,拴住人的视线。
近了,看见个素带玉冠的谢枝山,春风拂槛般,不可攀摘。
他走入亭中,盯着她。
“表兄。”司滢抱着孩子站起来,被他的目光烫红了脸。
谢枝山没应她,却扑地一笑,温声道:“傻不傻?脸脏了也不知道。”
话毕,不由分说把孩子接过来。
男人气力大,单手就能抱住,另只手则递了块巾帕子给司滢:“擦擦看。”
司滢跟头呆鹅似的,按他说的在盖在脸上摁了摁,再落眼,帕上一片熟黄的斑驳。
看了看抓铃,该是掉的漆蹭到她脸上了。
谢枝山给她指了个地方:“去洗洗罢,吊盆里的水是干净的,每天都会换。别靠近湖边,仔细脚滑。”
不经意出了个大丑,司滢头皮激麻,抓着帕子就去了。
等到蘸水时才联想起来,这好像是上回拿来泼过他的,喂鸟的水碗。
没有镜子,只能一寸寸仔细扫过去,生怕有遗漏。
司滢抬手擦着,远远看着谢枝山抱孩子站在亭口,一下指这里,一下指那里,操纵着小表弟的视线。看着游刃有余,是个行家的样子。
许是画面太过温情,司滢突然想及……他以后成婚有了孩子,不知会不会这么有耐心?
有鸟飞过,“唧”的一声跑到梢头。
司滢回神,心跳突然像乱了套,声音大得吓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等那阵急跳过境,这才往回走。
到了亭下,却见刚才还关系不错的表兄弟像闹别扭了,元元在谢枝山怀里乱拱,急切得像一块进了水的泥,迫不及待要滑出人的掌心。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激动成这样,谢枝山也有些慌。
见了司滢,这孩子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蛮劲,上半身脱离他,两只手拼命往前。
司滢不明所以,掖好帕子赶紧上去接,可这孩子手刚挨着她,便猛地抓开她的领襟。
夏日衣少,料更薄,这么两下里扯开,猝不及防地,一片白颤颤的坦荡露了出来。
两人俱是愣住,谢枝山瞪大眼,气血翻涌中,好一阵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