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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姑娘,显然便是徐贞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请罪来了。
钟管家气得直错牙:“好个丧良心的,竟还敢来惺惺作态!”
东边的太阳越升越高,地上人影子反而缩短了些。
谢枝山原地立了立,出声:“报予母亲罢。”
这么地,便依旧迈着方步走了,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既是要去正院报事,钟管家顺便把司滢也捎带上了,问一问安置的事。
过廊绕堤,经过片荷池时,南面的凉亭里走下来一位戴花冠的姑娘,笑着喊了声:“钟叔。”
“五姑娘。”钟管家停下步子,司滢也便跟着站了下来。
那位问:“钟叔走这样急,忙什么呢?”
“都是些散事,也没什么忙的。”钟管家囫囵一笑,耐下性子应她的腔。
这是二姑奶奶的娇女儿,前阵子郎君入狱,老夫人心情灰败,便把寄居府里的一堆外甥儿女都给撵了。独这位称病,赖着不肯走。
絮叨几句,钟管家又贴了些笑:“五姑娘今儿能下榻走动,想是身子好些了?”
应着这话,袁逐玉很快便咳了两声:“托舅母的福,也多劳钟叔看照,倒不像先前那样咳个不停。眼见今个天儿好,便叫丫鬟扶我出来走两步,消消这一身病气。”
一通行云流水般的应答后,她顺势瞄向司滢:“这位是?”
“哦,这位是司姑娘……”钟管家掐枝择叶,把能说的给说了。
听完后,袁逐玉拿扇子挡着鼻尖,讶然道:“既是大姨的干女儿,那我不得喊一声表姐?”
见她一双眼骨碌碌打在自己身上,司滢赶忙屈了屈颈,客套一声。
人家是这府里的正头表姑娘,她不过是叫运道给砸了,偶然讨来个衔儿,哪里担得起这样论辈。
袁逐玉微微一笑,问出是要带她去安置住处,便拿主意道:“那两个地方怪冷清的,不如跟我做个伴,到雁南苑来。”
对于这样的提议,钟管家很是迟疑。
澄心和蕉月都是单独的苑落,如果安排去雁南苑,倒像是寄她之下,也显得府里苛待这位新认的表姑娘。
“老奴知道五姑娘也是好意,只不过,还是得问一问老夫人。”
袁逐玉唔了一声:“要讨示下,您去就得了。瞧这日头猛得跟什么似的,咱们府里大,离正院还有一段脚程,哪里好让司姐姐跟着奔波?”
说着话,人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上了司滢:“我先带她去澄心苑瞧瞧,倘或不住那里,认个路总是好的。如今其它兄弟姊妹都不在这,到处空寥寥的,恐怕往后好长一程子,都是我两个做伴呢。”
钟管家惦记着府门口跪着的不速之客,也不愿花时辰跟这儿掰扯,便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司滢半道被截,只得跟着这位五姑娘。
她的手早被袁逐玉给撂开,袁逐玉走路领先她半步,说话时看着前方,偶尔回眼看她,都是毫不客气的打量。
“司滢。”袁逐玉咂着她的名字,调尾往高处挑:“这个名怎么取得……音儿听着不正不经,好生怪呢?”
“滢字,喻意海清湖澈。”司滢这样答道。
听她一板一眼,袁逐玉半半哼了下,偏过头跟丫鬟说话,撇她在后头晾着,像个随侍。
说是咳疾缠身,但袁逐玉一条喉咙能唱大戏,嘁嘁喳喳不见半点病气。
走到半途,她娇眼慢回:“姐姐方才打那头来,可听见些什么了?”
司滢摇头,说没有。
张口扯白话,惹来袁逐玉一记眼刀。
娇小姐肝气大动,彻底不理司滢了。她拔腿走动着,要么跟丫鬟拿腔拿调地说笑,要么自顾自地扑蝶玩。
这么折腾一阵,钟管家寻了过来。
“五姑娘,老夫人犯了头疾,这会儿正养着神呢,说您要是方便,请您代她招待一下来客。”
袁逐玉眼睫一个交错,很快便眉欢眼笑起来:“身子最重要了,那舅母可得好好养着。我也去看看,瞧瞧到底什么样的来客,竟能惹得舅母犯头疾?”
她搭着丫鬟走出两步,眼底倏地浮起些细芒,扭头喊司滢:“司姐姐,咱们一道去吧。”
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司滢被强硬拉到了府门前。
两座狮像的一丈开外,有位姑娘跪得笔直。
袁逐玉停在门槛后头,死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未几冷笑道:“越是不耻之人,心眼子往往就越多。大表兄也是太善信,总喜欢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要知道有些人是真不值当,压根喂不饱也养不熟,劣根子难改,这贱骨头啊,更是难救!”
刻薄话扔完,她将脑袋微微一倾:“我说的是这伎子,司姐姐莫要多想,可不是在说你。”
“五姑娘说什么?”天太热了,司滢耳朵隆隆的,压根没怎么听清她说的话。
袁逐玉只当她装傻,自己过了嘴瘾便朝前撒出视线,绵绵地抖开喉咙:“这是哪家养的叭儿狗,怎么跑这儿作揖,认错门了吧?”
声音悠悠递到门外,跪着的人慢慢抬起脸,看了过来。
瘦颈秀肩,远山眉,一双眼有如秋夜静泉,虽披的是件朱红衫子,却不艳俗。
原来烈烈红裳,也能穿出疏冷清气。
司滢想起她想见的人,不久前离府的谢枝山。
跪的是府里的正门,想来他上马车的时候也看见了这一幕的。看见自己心上人这样自辱,想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知他当时怎样的心境,才能任她这样跪着,接受人来人往的照视与指戳。
再有府里老夫人,这位徐姑娘轰不走她又不乐意见,便索性让袁逐玉来当这个坏人,下劲磋磨,替谢府出气。
由此可见,老太太也是会打筹算的。
但闻袁逐玉低低地讶了一声:“原来不是叭儿狗,是双儿姐姐?”她拿痴卖傻很有一套,团扇掩着嘴:“哎?你怎么还穿着教坊司的衣裳?勇为人证,功过相抵,不是该被放出来了么?”
怨不得袁逐玉这样阴阳怪气,在所有人看来,徐贞双虽然不算是作伪证,但未免太急切了些。别说是死者混乱中撞到谢枝山剑上,就算是看见谢枝山主动拿剑捅的人,也该说没瞧真切才对。
果然,袁逐玉很快又言语道:“我晓得了,你今天来,肯定要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当时指认我大表兄,纯粹是叫鬼给迷了心窍,对是不对?”
府外,徐贞双嘴唇蠕了蠕,却还是没说什么。
她定定跪着,似乎立意要等到谢枝山回府。
被呲登的人没有反应,其间趣味便消了一半,袁逐玉悻悻不已:“教坊司如今管人可真松泛,怎么让你跑出来现眼了?”
说着她跨出门槛外,还拉着司滢逗哏:“司姐姐你看,这人明显赖在这儿了,碍眼得很,可怎么办好呢?”
毒日头底下,热得人发痧。司滢拿手在眉上做了个搭子,仔细想想:“太阳越发高了,给她拿把伞吧。”
袁逐玉被回了个倒噎气,鼓起眼瞪着她:“你心肠可真好,拿伞,她也配!”
给司滢贴了个颟顸的条,袁逐玉又吊着嗓子看徐贞双,傲声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在怨我大表兄,怨他没能救你出教坊司对不对?你也不忖一忖自己什么身份。犯官之后,入了教坊司,你还打量有能出来的一天?”
任袁逐玉如何冷嘲热讽,徐贞双始终眉眼如山无动于衷,直到听见她开始提及徐家,面容才有了改样。
“贪墨赈灾银两,结党营私,还通倭卖国!多少人因你徐家而死,被你们害得户不成户,宿无归处?你爹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袁逐玉对插着袖子,厌恶地看着她。
“闭嘴。”徐贞双推起眼皮:“不许你说我爹。”
“我就说了,你能拿我怎么着?”没料到敢还嘴,袁逐玉冲她冷笑:“苏定河一战,折了多少水兵?还有五十五艘商船,船上六千多名无辜百姓,这笔帐不归你徐家?你爹死有余辜,连你也不该活!圣上开恩还发配男眷去戍边,照我说,你们全家都该给那些人赔命!”
许是批判与指斥令人激越,袁逐玉抬着下巴睥睨前方,就连司滢都突然缩起脖肩,结结实实打了个冷噤。
府门之外,徐贞双则直视回来:“袁逐玉,在这耀武扬威,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袁逐玉怒目。
徐贞双扯着嘴笑,字腔冷冷:“打小跟我后头叫得亲热,恨不能宿在我徐家,凡我用过的,哪怕是张花笺纸你也想要。转背却往我搽脸的膏子里投铅粉,立意要让我烂脸……”
“那不是我干的,你胡说!”袁逐玉虚喝一声。
“不是你是哪个?你朝三暮四不自量力,又是爱慕你表兄,又是惦记着宫里的陛下。怎么,你大表兄瞧不上你,你也不打算进宫了?还是万岁爷的眼你够不着,现在你表兄出狱,你又开始打他主意?”
徐贞双笑了笑:“蠢得不可一世,德言容功,除了有张脸你还有什么?若非生在好人家,就你这脾性,早被人掐死了。”
“你、你好大的胆!”袁逐玉气透了,急行几步,下了台阶。
……
相近时辰,谢枝山正在慈宁宫,与太后絮聊家常。
庆幸与感慨的时刻已过,一双姨甥各自落座,太后眼圈尚还红着:“才刚从那虎狼之地出来,不多歇一歇么,这样快便要回翰林院当值?”
“内有灾患,外有敌寇,若臣早日归位能有所作为,替圣上排忧解难,也是臣之福份。”谢枝山声线温沉。
太后想了想,帕子在眼下掖了掖:“也是。皇帝身子不济,昨儿喘了半夜,今晨又起来视朝,着实辛苦。能有人为他担一分忧,他便松快一分。”
国事谈了几回,又转到私事上。
“那个姓司的姑娘,别说你母亲怀疑,哀家也觉得可惜。”提起这事,当长辈的难免谆谆不休:“不管碰没碰过,若是合眼缘,便先收到房里伺候着,偶尔夜里处置公务,旁边有个添茶研墨的,也没那么冷清。”
谢枝山道:“实是先前便应承她,要替她谋个好前程。况且她为外甥涉险,又怎好那般对待。”
宫人进来奉茶,还有一碟碟精巧点心,都是按谢枝山口味准备的,足以见得太后对这亲外甥的看重。
太后揭盖撇着浮沫,继续前头的问:“听说你为了酬谢她,让你大姑母认她当干女儿?何必兜这么大圈子,左右你是为她谋前程,不如带进宫来让哀家瞧瞧。”
说着,太后眼里起了层稀薄的笑:“要是个齐俐孩子,留她在哀家旁边做个女官,过三年放出宫去,有的是人争着让她当儿媳。”
“不过市井女子罢了,太不登样,若进宫没得处处唐突,反招姨母费心。”谢枝山将茶盏放到架上,半个肩头站在光晕里,鬓角磊落似刀裁,但没能照清他的神情。
好意送了个空,太后撇沫的动作才顿了一下,身边便有太监出来打圆场:“三年呢,对姑娘来说可不算短了。谢大人惦记报恩,自然是盼她快些有着落,这个恩情才算还完了。”
他殷殷笑道:“咱们宫里规矩多,不是擎小儿在这待的,突然进来反而给拘得不舒服。再一个,里头常时走动不留神,若是她哪天冲犯哪位贵人,不还是给娘娘您添麻烦了么?所以谢大人肯定也是思虑着,怕带累您老人家。”
一番话圆融得当,说得太后宽舒下来,再看外甥安煦地坐在那里,还是原先那样端方平和,并不见什么异样。
气氛散诞不少,太后又提起一桩事:“听说徐家那个,大早上跪到你府门口去了?”
她放下茶盏,发出磕托的重响,眉眼间似对徐贞双颇为厌憎:“若按哀家的意思,直接将那怨报德的打杀算了,免得杵在眼窝子里,让人看着反感。”
“她并不算是作伪证,当时情形混乱,想是也受了惊吓。”谢枝山沉吟着:“若要处置,教坊司也是登名在册的,恐怕要费些功夫。”
前后各有一番话,像开脱,却又让人咂摸出可杀可不杀的意味。
太后眸光微动,最后一笑置之,倒也没有非要听个表态。
不久后谢枝山告退出宫,太后站在白玉石阶上,目送着这位亲外甥越行越远的背影,
“娘娘,奴婢瞧着,谢大人像是在提防您了。”方才的太监低低出声。
太后懒懒地应了声:“怎么说?”
太监虾着腰:“适才您那番提议,谢大人拒绝得很是流畅,仿佛早有预料。依奴婢愚见,要么他当真不在意那姑娘前程,要么就是在提防您,不乐意把那姑娘送进宫来。”
良久。
“人话鬼话都叫你说了,多嘴。”太后不耐地探出手:“回罢,哀家乏了。”
……
车轮骎骎。
光斑被左右车帘摇撼进来,谢枝山靠车壁而坐,半半处于浅寐之中。
他曾死过一回,死后所见,可笑又荒唐。可一幕幕筛来筛去,此时留在脑中最深刻的,却是幕温情场景。
有人抱着孩子在逗,小婴儿白嫩且可喜,不停发出笑声。
笑声悦耳,引他走了过去,低头端详着摇床里头。
这么小的孩子,圆眼淡眉,牙都没长一颗,却突然对着他喊了声:“阿爹!”
仓仓皇皇的嘈杂声响滚到梦里,谢枝山矍然惊醒,马车也将将停住了。
长随撩开帘子:“郎君,您瞧瞧前头……”
谢枝山展目望去,便见府门口,袁逐玉不知怎地,竟和原本跪在地上的徐贞双掐打起来。
不止一人奋力在拉架,乱成粥的场面中,袁逐玉一个挥臂,倒把旁边那个狠狠推开,令人磕在石狮子上。
意外突发,便闻钟管家骇地一唤:“司姑娘!”
作者有话说:
肥章,晚安(▼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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