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下午坐在风雨亭一起刻玉好像成了这对祖孙之间的秘密。
至少在穆卓义看来是这样。
尽管百里貅对他依旧没有好脸色, 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他没赶他走,这对穆卓义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穆卓义把自己见过的动物都雕了一遍, 又开始雕罐罐, 雕星垣,雕冷着脸的外孙和可爱的小孙媳。每次雕完送给百里貅,他都照单全收。
穆卓义没想到自己在痛苦中沉沦三百多年后竟还能有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但今日他再按时来到风雨亭时, 却发现百里貅不在。
他有些失望地转道回去,傅杳杳正在照料仙草,看见他有些意外:“外公,你怎么回来啦?”
穆卓义有些低落:“他今日没来。”
大约是烦他这个老头子了。
傅杳杳拍拍手上的泥, 皱着眉往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应该呀,他答应自己的事一向都会做到。她往掌心注入灵力, 启动连心阵:“喂喂喂,在吗在吗?收到请回话收到请回话!”
半晌, 那头传来百里貅淡淡的声音:“在。”
傅杳杳问:“你今天怎么失约啦?”
百里貅说:“今日不想去。”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傅杳杳还是从这低声中听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穆卓义一眼,往主殿的方向走去,“外公, 你帮我把这片药田浇浇水。”
穆卓义欣然答应。
走到主殿, 发现殿门紧闭,傅杳杳推了推没推开, 有些生气:“快开门!”
殿内寂静, 半晌, 殿门无声而开。
百里貅坐在王座上, 浑身黑气缭绕, 像被熊熊燃烧的黑色火苗包裹, 要将他烧得灰飞烟灭。
这是傅杳杳第二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上一次他强硬地将她留在身边,这一次却不愿她再看见。
傅杳杳提着裙子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的时候,那火苗像被他压制下去,小了一些,但那些黑气依旧在一刀一刀割锯他的皮肉。百里貅抱住她,将脸埋进她颈窝。
傅杳杳眼睛酸酸的,抱着他脑袋:“孽气又发作了是吗?”
他声音很淡,完全听不出来正在承受痛苦:“嗯,小事。”
要拥有强大的力量,就要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与他神魂融为一体的阵图时刻都在吸收魔气转化灵气,让他修为飞涨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孽气的折磨。
把他的身体看做一个容器,修为涨至顶峰的时候,就是无法控制孽气发作的时候。
他需要去暗渊散修为了。
傅杳杳忍着难受说:“要不要来我识海待一会儿?我的识海现在更漂亮了哦。”
他笑了一声,果然分出一缕神识进入她的识海。
花海里多了很多他没见过的花,天空挂起了一道彩虹,远处一帘温柔的瀑布无声流淌,映出彩虹七色的光。傅杳杳牵着他走到彩虹下面,握着他的手指去触摸漂亮柔软的光芒。
几只蝴蝶飞过来,停在他手指上。
傅杳杳踮起脚,安抚地亲吻他。
五感相连,心意相通,比往日还要缠绵悱恻的一个吻。
她想要分担他的痛苦,可他克制得太好了,传给她的只有无尽温柔的爱意。
直到发作的孽气渐渐控制下来,百里貅才从她的识海里退出来,亲了亲她发红的眼眶:“我带外公去暗渊。”
他一直记得答应她帮外公恢复修为的事。
傅杳杳努力露出笑容:“外公听到你这么喊他一定很高兴。”
百里貅冷哼一声,像个叛逆少年:“不能让他太高兴。”
话是这么说,穆卓义得知外孙要帮他恢复修为时还是很高兴的。
暗渊有他储存修为的水晶球,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是无价之宝。穆卓义鼎盛时期已是化神后期的修为,有了水晶球里纯精灵气的滋养,他一夜之间便直接从元婴恢复至化神,不仅如此,更是一举跃过化神期,直接进阶为大乘期。
异空间隔绝了劫雷的威力,穆卓义轻轻松松便渡过了雷劫,顺利得直到回到魔殿整个人还是懵的。
傅杳杳一见到他眼睛都亮了:“外公!你变年轻了!”
修为的恢复,心境的变化,终于让他摆脱了苍老之态。灵气滋润下肉身自然也恢复了年轻,满头白发转为半白,脸上条条皱纹消失,从一个垂暮老人变为了精神抖擞的中年男子。
和百里貅站在一起时,两人更像一家人了。
穆卓义感受着体内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目光逐渐坚定,对他们道:“我该回去了。”
傅杳杳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些担心:“外公,你虽然已有大乘期修为,但也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穆卓义眼底闪过一抹狠色,语气还是温和:“我只是去为我穆家讨一个公道,何须打杀。仙门之大,还容不下他们只手遮天。”
比起半路修仙的傅杳杳和杀了不少仙门中人的大魔头,穆卓义显然更适合做这件事。
杀光他们很容易,但公道必须得到伸张。
而此时的仙门也正在为这桩惊天丑闻争论不休。
无论是真心想为穆家讨公道,还是不甘心没有占到滋润灵脉的便宜,有的惧怕百里貅希望和解,有的认为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甚至有为了维护仙门脸面坚持这只是一场污蔑的人,双方各执己见,谁都不服谁,吵得不可开交。
以往还有身为仙门之首的九华派一锤定音,可如今九华仙宫的威严形象已然崩塌,越千山也自感罪孽深重,已在那日之后便辞去了掌门之位。
穆卓义到场的时候,只听到一人喝道:“就算交出妖骨又如何?诸位便能断言百里貅从此放下仇恨,不再与我仙门作对吗?就算剖出妖骨,也决不能交给他!谁知道他打算拿这幅妖骨做什么危害仙门之事?”
有人附和:“他无辜,我仙门那些被他残杀的弟子便不无辜吗?他手中沾染人命无数,有什么资格向我仙门讨公道?”
这话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道声如洪钟的嗓音:“说得好!百里貅的确没资格向仙门讨要公道,却不知,我是否有资格向诸位讨一个公道?”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一气势如虹的长者沉步走来,人还未至,强大的气息便已逼近。
有人认出他来,震惊无比:“穆掌门?你!你修为竟恢复了?!”
前几日穆卓义还是一位老态龙钟修为半损的老人,几日不见,他不仅恢复了修为,甚至步入了大乘期,一跃成为和几位仙门领袖并驾齐驱的修士,众人无不惊讶。
若他还是之前那副形象,他的话大概也没什么分量。
可拿出这般气势的穆卓义令仙门众人不敢再轻视。
他们并不知道穆卓义跟去了魔界,虽然猜测他修为恢复和百里貅有关,但没有证据也不好指责什么,只是内心十分嫉妒。
穆卓义走至首位,犀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将他们的心思尽收眼底:“我穆家遭受无妄之灾,家破人亡,妻女惨死,这个公道,我今日必须朝诸位讨来!”
仙门中自然不乏坚守正义之人,立刻坚定地站到穆卓义身边,要求彻查此事。
晏长舟跟随师父承擎剑尊也在其中,他听着耳旁争论,脑海中却只浮现少女清亮的眼眸,和她那句“你怎么知道你所站在地方就是岸呢?”
如今再想,倍感羞愧。
穆逍寿诞之日几乎整个仙门都到场了,这么大的秘密自然瞒不住,很快传遍了三界。凡人并不懂什么灵脉什么妖骨,只知那些仙人做了坏事,如今妖魔猖獗便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如破星宗这种隐世小派也吃全了瓜。
傅杳杳等到这一批仙草成熟去破星宗收取的时候,姜疏气得仿佛是受害人之一:“太不要脸了!太无耻了!太不是人了!枉我以前还将九华派当做圣地,呸!他们也配!”
傅杳杳说:“你的刀!别砍坏我仙草!”
姜疏说:“你不觉得生气吗?啊啊啊我觉得好丢脸啊!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修仙之人了!”
傅杳杳把成熟的仙草连根挖出:“已经气过了。”
姜疏气得挥剑乱劈,把空气当做穆逍砍了一顿才消了点气,又大快人心地说:“你听说了吗,十日后那几个参与此事的仙门罪人就要上惩仙台了!”
这个傅杳杳还真不知道,“惩仙台?”
姜疏兴奋地说:“对啊!惩仙台!专门惩罚犯下大错的仙门之人的地方!听说在穆掌门的努力下,这些人都被定下褫仙之罪,要在惩仙台上废掉他们的修为,从此逐出仙门!”
傅杳杳问:“那那几个享受了几百年灵脉滋养的门派呢?”
姜疏说:“这个倒是没提,但总不能连整个门派都一起惩罚吧,毕竟很多人也不知情,只能惩罚几个罪魁祸首了。”
傅杳杳低头笑了一下:“白白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灵气滋养,倒是便宜他们了。”
但能让为首几人付出代价,想必外公已经尽力了。仙门将这几人推出来受罚,也算给了他一个交代。仙门内部盘根错节,真要把所有知情人受益人全部抓出来,必定大动干戈,动摇仙门根基的事他们不会愿意。
傅杳杳沉默着挖仙草,姜疏突然低声说:“我一定会好好修炼。”
傅杳杳抬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眼底坚定又强烈的信念:“我要站上顶峰,清除所有罪恶,还世间一个清白仙门!”
盘神创世之初,灵脉横生,仙门林立。那时的仙门,坚守人间正道,匡扶朗朗乾坤。
那是仙门最初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