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头在书院里特训的时候, 卫奚出的题是截搭类型,梅若初出的题则是故意引导人往错处想。

穆二胖觉得这题挺像他梅大哥的出题手法。

那么肯定就先要排除掉晏平仲这个选项。不能把平仲看成人来。

惯性思维是很难打破的,穆二胖闭了闭眼, 开始回忆看过的、和人无关的诗文。

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阵子,外头突然雷声大作。

去年院试时分, 青州府就下过好几场暴雨, 今年这会子雨水又多了起来。

雷声之后,外头并不起风,也不下雨,只是彻底的阴沉下来。

考场内顿时黑的跟入夜了似的, 一众军士立刻上前来维持秩序, 并在考场四处点上了烛火。

这烛火一点,里头更闷热的跟蒸笼没两样。

文人体弱,加上正场诗题太难,让很多人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到了眼下这境况, 身体多少有些不适。

穆二胖这体质强于强人的,很快都觉得十分胸闷, 赶紧把衣领解开一些,衣袖也卷到了手肘处。

此时虽然距离考试时间还有二三个时辰,但这般天色之下, 人对于时间的感知也会出现混乱。

后头没过多久, 就有写的快而身子不大舒服的考生陆续交卷了。

而一旦开始频频有人交卷, 对同场其他考生而言无形中就添加了很多压力。

因此交卷的人越来越多, 而穆二胖则还在考位上没动,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接着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终于, 还真让他想到了一句——‘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蘖千年’。

这句话出自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

没错,这次的出处连诗文都不是了,是赋文里头的。

所以平仲君迁,讲的根本不是什么晏子搬家,而是两种树木!

刘学政哪怕在这两个词中间加个句读,甚至空开一些写,都不会这般叫人想的这般艰难!

而且刘学政本人会不知道平仲君迁很有可能会引起歧义吗?

不,他必然是知道的,而且就是故意的!

这题就写了两种树木的名字,只要读过相关赋文且能记住的,自然会想起来。

说破天去,这题也比前头正场那题‘简单’!

考试时间还剩下一小半,穆二胖也不再腹诽什么,赶紧认命作诗吧。

写树的诗文,自然还得采用托物言志的手法,借树拟人,表达一下自己要做一个正直清白的人的志向。

因为摒弃惯性思维、重新想出处花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穆二胖依旧只在考试结束前一刻钟写完卷子,等最后文书和军士过来统一收走。

此时考场内真是闷得仿佛不能呼吸一般,穆二胖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后头出龙门前又碰上了任舜和赵修文。

这次并不是凑巧了,因为在这‘蒸笼’里头待到考试结束的人并不多,所以很自然地遇上了。

任舜同样满头的汗,而赵修文则在边走边穿衣服——前头实在太热了,他就把衣服脱了一半,打了个赤膊来写。

三人遇上后还是只打招呼不多言,互相交换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也就是这个眼神,大家心里也就都有数了——都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刘学政那诗题里的陷阱。

到底有了交情,算是朋友了,他们也替对方没有踩坑而感到高兴,不约而同地浅浅一笑。

他们并肩走了一阵,沈傲霜也从他们身边经过。

依旧是把他们当空气的那种做派,但沈傲霜衣襟的扣子都没有系好,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往外走。

三人有心想提醒他一番,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沈傲霜那么傲气,他们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出了龙门之后,外头的天气虽然依旧闷热,但好歹比考场内舒服不少,他们深呼吸了几次,缓过劲儿来了,就先道别,各自去找自己的家人。

沈翠坐马车过来接人的,后头天彻底阴下来,马车里也闷的坐不得人了,便只拿了两把伞下来,在考场外找了个茶水摊上坐着。

坐到这会儿,她也是一头一身的汗,因此母子俩碰了头后也不多说什么,立刻腿儿着回了书院。

后头他们刚进书院,云头里酝酿了个把时辰的雨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其实这样回了家才下起大雨,看着是运气好。

但让沈翠说的话,还不如前头就下了,不至于把穆二胖的体质都影响地掉了2点。

后头便是穆二胖去沐浴休息不提,等傍晚前卫恕他们从府学回来了,众人又聚在一起一边吃西瓜一边说题。

还是口述,穆二胖先说了那道文题,中规中矩的题目,他也答的言之有物,引经据典的,所以劳不语他们也没有过多关注。

后头说到诗题的时候,他先说了‘平仲’两个字,然后刻意顿了一顿。

劳不语从西瓜瓣儿里抬起脸,侧过脸询问:“诗题考晏平仲?那倒确实不难。”

穆二胖再看卫恕卫奚、梅若初和崔斐,除了梅若初没有表态,其他几人也都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看吧,读书人一提到平仲想到的就是晏子!

穆二胖这才欲哭无泪地说了后两个字,“君迁。”

除了崔斐和沈翠外,书院里其他人听完之后,细想了一阵,神情也都变得一言难尽。

沈翠在这上头听不懂的东西多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只把自己当文盲,反正后头会有人耐心解释给她听,所以她并不急着发问。

崔斐自然是要问的,他奇怪道:“晏子搬家的故事吗?倒是未曾听过。”

梅若初无奈叹气道:“是庾信的《枯树赋》,松子、古度、平仲、君迁,都是树之名。还有左思的《吴都赋》里也有‘平仲、桾櫏、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树’。”

穆二胖苦笑出声道:“若诗题里用的《吴都赋》里头的‘桾櫏’,大概我也不会花费那么久工夫回想出处。”

毕竟这两个字还带个‘木’字边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题问的是树木!

刘学政偏偏选用‘君迁’二字。

崔斐登时倒吸了口冷气,虽然他一个已有秀才功名的人被院试题目误导了怪丢脸的,但左右也就在自家书院里,并没有外人在场。

他抽冷子是因为后怕——去年年底的岁试就是刘学政出的题,当时那个截去后半句题目的‘士先器识’已经难倒了不少人。

但起码那题目是没有歧义的,只要熟读考纲上的书目,完全是可以应对的!

如今想来,刘学政那会儿绝对是对大家手下留情了,往后还要二年岁试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这可如何是好?!

但是左右穆二胖院试考完,而下次岁试又还有半年的时间,沈翠就让大家先别想这么多。

…………

复试结束之后,依然是刘学政和一众山长、幕友阅卷评卷的时间。

文题依旧不需要过多关注,众山长和幕友们抓心挠肝想看的还是诗题。

虽然前头刘学政信誓旦旦地和他们保证,绝对不整什么幺蛾子,题目都很简单。

但没亲眼看到题目,他们就还仍有些不放心。

眼下终于看到了。

他们都已经年过四十,读了一辈子的书,水平自然比应考的童生高出很多。

所以也很快,他们就想到了出处,而教了一辈子书的山长们,更是能立刻想到这诗题会引申出的歧义!

“我没说错吧,这题很简单吧?”刘学政笑呵呵地道,“只要读过《吴都赋》或者《枯树赋》的学子,想来必不会写歪了去。”

众人被他噎住也不是头一次了,消化了一阵后,有人出声问道:“那您为何不用‘桾櫏’二字……”

‘桾櫏’这两个字并不常见,也就不会这般容易引申歧义。

刘学政面不改色道:“哦,恰好而已,反正这树名本就有两种写法。随便选了一种而已。”

众山长和幕友:……

恰好?还随便选的?骗鬼去吧你!

但左右这题确实比正试那场正常多了,考的就是阅读量和够不够仔细,他们也没再揪着不放。

结果就是这复试剩下的考生里头,居然有三四成人真的围绕‘晏子搬家’来写诗。

这些卷子就可以不用细看了,直接黜落就成,倒是大大减少了他们的工作量。

这酷暑时分,阅卷也是辛苦活计,一众山长和幕友们这才觉得心气儿顺了一些。

最后便是定名次了。这是刘学政的主场。

不过在这上头他倒是没有弄什么幺蛾子,悉心采纳了一众山长和幕友的多方意见。

到了院试放榜前一日,一众秀才的名次都已经定好。

就只剩下头名和第二名还没敲定。

因为有两份卷子,一份八股文写的更好,字里行间可见深厚的经义功底。

另一份则诗写的更好,徜徉恣肆,让人读了爱罢不休。

当然能让众人都纠结至此,这二人另一道写的稍逊色一些的题,也已经把同场绝大多数学子给比了下去。

最后众人纷纷表态,支持前者的人比支持后者的,恰好多了一人。

只剩下刘学政暂时没表态了,但说到底他的权利最大,而刘学政好诗文,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这头名肯定是后者诗文写的更精妙的那个学子了。

左右两份卷子水平就在伯仲之间,谁拿头名都很是让人信服。

不过匪夷所思的是,最后刘学政却是点了前者为头名!

众人不禁纷纷感叹道,这刘学政虽然出题爱弄幺蛾子,倒真的是广开言路,能采纳他人意见,而不只以自己喜恶来定夺的贤明之人!

作者有话说:

评论里已经有宝子写了出处了,我在这边还是标注一下——

来自知乎:据陆以湉《冷庐杂识》记载,清代彭元瑞精通典故,曾经在江苏当学政,出过一个题:“平仲君迁”,很多童生没读过庾信的《枯树赋》: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蘖千年。

或者左思的《吴都赋》:平仲、桾櫏、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树。

因此不知道“平仲”、“君迁(桾櫏)”其实是两种树木的名字,结果纷纷把诗写成了晏子搬家(晏婴字仲,谥平,世称“平仲”),一时传为笑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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