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位上的礼品都分成两个档位, 一个档位是一根到十根布条可以兑换的,就是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儿,第二档则是笔墨纸砚那些, 实用又精美。
一众摊主联合设置这个灯谜会,就是因为能连着猜出十个灯谜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就几根布条, 只能兑换低于本来价格的礼物。
这高瘦少年虽未猜出最后一道加试题, 但前头五十根布条还在。
这些布条全换成笔墨纸砚那些,举办方就要倒亏一些。
那摊主看他只一个人,而且很面生,就犹豫道:“红纸倒是无所谓, 但笔墨纸砚那些旁人还要兑换呢, 你都兑走了,旁人兑换什么?小郎君,我看你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体谅一下我们商家的不容易吧。”
那少年面色赧然, 嘴唇蠕动了几下道:“我实在是有用……我回头等我有银钱了, 再补给您成吗?”
摊主还是一副为难、不肯的模样。
听到这番话,沈翠实在看不过眼了, 上前出声道:“摊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们既然设置了这样的规矩,起先说的就是只要赢到红布条就能随便来这处兑换。敢情兑换什么、怎么兑换, 还得看你们的脸色?不然就成了爱占便宜的人?”
沈翠的面容一直是偏凌厉的, 平时她性子温吞, 倒不显示什么, 出声呛人的时候, 那就是锋芒毕露, 不好相与了。
摊主听她声音认出她就是拔的头筹的那方, 臊红了脸尴尬道:“夫人莫要嚷,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你们不是才是赢了的那方吗?我想着你们还没领,不好让人把笔墨纸砚那些都兑换完了。这才出言阻挠……”
“我们不要灯王,也不兑换其他礼品,直接折成现银就成。所以这位小公子的兑换要求……应该没问题了?”
“是是是。”摊主苦笑着应承,肉痛地先给了沈翠十两银子,又再把那高瘦少年要的东西一并从后方架子上取下,放到案台上,还附上几张他需要的红纸。
那少年笑着同沈翠道谢,在衣服上擦了把手,乐呵呵地开始自己包东西。
沈翠把银子揣进钱袋,转头离开摊位几步,就看到了欲言又止、特地没上前的卫恕。
她用眼神询问,卫恕把他们喊到一边,小声道:“还记得我前头说的,引发考场火灾、又帮我捡回钱袋的倒霉蛋吗?就是这个人了。不过他好像没瞧见我,咱们快些走吧,免得让他认出我来,又像上次似的着急忙慌地逃跑。”
几人都朝着狼狈的少年投去同情的眼光,点头同意卫恕说离开的想法。
但是沈翠没动,她隐隐约约猜着了什么,但也不确定,就道:“那你们就还在旁边站一站,我过去问他两句话。”
再次折返到那摊位上,那少年还在美滋滋地包着东西,察觉到沈翠靠近,他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询问道:“夫人是改了主意要换别的东西吗?我可以分给您一些的。”
沈翠说不是,而是试探着问道:“我瞧你有些面生,就想冒昧问一句,你是来自弘乐书院的吗?”
那少年脸上的笑容呆滞住,“您怎么知道?”
说着他往沈翠身后看了看,劳不语他们站的远,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都是书生文士打扮。
他闹了个大红脸,哆嗦着嘴唇问:“您……您不会就是翠微书院的女山长吧?”
沈翠笑着点头,转身对着其他人挥手,示意他们可以上前来了。
那少年的脸就更红了,把光着的那只脚往后头又缩了缩。身子也往外挪了挪,若不是少了一只鞋,看样子是又像跑。
“拜见山长,”没地方可去,他只得强忍着羞臊行礼,“拜见夫子。”
等看清那几人里头还有个卫恕,他就连耳根都烧的通红了。
“走了走了,把东西都给他拿上,咱们回去再好好说话。”沈翠给大家分派任务,想到他光着一只脚也不是个事儿,就让二胖去给他买双鞋。
穆二胖从她那处拿银钱的时候,忍不住发问道:“娘怎么猜到他就是那个新同窗啊?”
他们日常待在村里的,除了周氏外,都可以称得上是深居简出,和城里人接触并不多,说是面生,街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他们看来都是生面孔。
沈翠就小声解释道:“那肯定不是因为‘面生’啊,那是我随口说的。我总不能直接问人家,我们这里有个要从外头来的、满肚子墨水的新学生,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月了还不见人影。我知道你是个出了名的倒霉蛋,这种事放你身上好像非常合理,所以请问是你吗?”
“得亏娘想到了,不然咱们听卫大哥的,直接回去了,这个哥哥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工夫寻到咱家呢。”
穆二胖忍住笑,拿了几文钱,问清了少年的尺寸,跑到隔壁街买了一双新布鞋。
少年穿上了新鞋,周氏和卫恕他们也帮他把桌台上兑换出来的奖品归置好了。
此时花灯会已经接近尾声,一行人就回村去了。
路上大伙儿都挺好奇他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的,但在那样的场景中相遇相认,就已经怪尴尬的了,大伙儿都强忍着好奇没问。
等回到书院,周氏去灶房烧水给他洗漱,其他人就都进了堂屋。
沈翠就给他介绍道:“咱们书院小,就几间屋,回头你自己逛一圈就能认全。最后头这张是你给准备的书桌,笔墨纸砚那些就在屋里的架子上,你随意取用。还有宿舍里,咱们是大通铺,被褥晒好了,其余生活用品也都添置了,回头你短了什么就直接说。旁的东西……”
她顿了顿,想了半晌笑道:“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回头想到了再说吧。”
其实沈翠说话的时候,那少年已经几番欲言又止了,但他不好打断她说话,此时才终于开口道:“您先别急,我这还有一封我们山长让我转交给您的书信,你看完……看完再决定吧。”
沈翠点头,示意他把书信拿出来。
那少年说一声失礼,转身窸窸窣窣地从衣袍里扯出一个缝在他衣服里的内袋,又从内袋里头拿出一个油纸包,交到了沈翠手里。
那油纸包捆了三条麻绳,包捆得非常严实,但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又脏又皱巴。
沈翠也没见怪,找了剪子当场拆了开来。
老山长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沈翠看了没几行,忍不住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那少年自打进屋后既没落座,也没碰任何东西,同时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翠读信时的脸色,发觉沈翠神色不对,他窘迫地往门口的方向挪了挪。
沈翠余光发现他的动向了,就赶紧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山长的这封信是让他亲自带过来的,不用担心落在旁人手里,所以写的事无巨细。
这少年是老山长看着长大的,自小就天赋异禀,文采出众,勤勉非常。
但前头老山长说过他情况特殊,他特殊就特殊在——特别倒霉。
日常的时候还好些,至多就是走路容易摔跤,出门容易掉钱,去河边容易掉水里,吃饭容易吃到石子把牙硌了……
其实沈翠这里就觉得已经够倒霉了,绝对不是什么‘还好’的程度。
然后她看到后头——这孩子十二三岁的时候,老山长就觉得可以他出师了,让他开始参加科考。
但每逢科考,他那倒霉就越发厉害了,断过胳膊,崴过脚,还被马车撞过,每次都伤筋动骨,考场还没进去就让人抬回去了。
考到现在快十八了,也只有一次他只是突然发起了高热,强忍着病痛考过了县试……但后头就不成了,所以至今连个秀才的功名还没捞上。
今年他只是鞋子被军士割了搜查,总归顺利进了考场,还当要转运了呢,结果在考场里刚把蜡烛点上,不知道哪里刮出一阵邪风,把他的烛台给吹倒了……虽他及时呼救,未酿成大祸,但考卷直接让火烧了一半,他也让人叉出去了。
弘乐书院学子知道这事儿后,虽不至于排挤他,但见了他都有些发怵——他们都是要科考的人,生怕沾染上他的霉气,就几乎没人敢和他打交道。
不少学生家长更几次来书院交涉,想让山长把他送走,毕竟从前只是他自个儿倒霉,如今都倒霉到会牵连到旁人身上了。
这火灾要是发生在书院里,多让人担心?能送进弘乐书院的,哪个不是人中翘楚?都是被自家寄予厚望的。
加上少年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府试回来后自请离开书院,说宁愿回乡下去种田放牛,也不想看到老山长为难。
老山长这才不得不把他送出书院。
前头他不好在信件里写的很详细,就是怕万一信没寄到,落到旁人手里,坐实了他‘霉出血’的外号——毕竟连培养照顾他那么些年的老山长都在笔下承认了呢!
但架不住他府试烧考场的事儿不胫而走,其他书院都多少得了消息,并不敢收他。
最后老山长也说了,若是翠微这边也介意这个,就只让他先待上几天,或者暂时为他另外寻个落脚处,总之就是让他出来散散心的,不是要把这个难事转到翠微书院这边。
而且不必再费教育资源在他身上。他的才学绝对不用人操心!
这事情的经过虽然离奇曲折,但沈翠早就听卫恕说过府试着火的事儿,所以总体并不算特别吃惊。
她吃惊的是,这个少年叫作梅若初!就是之前劳不语偶然提起的那个‘神童’!
当时劳不语还替他惋惜,以为他是‘伤仲永’那样的小时了了,大了就泯然众人。
没想到梅若初不是长歪了,而是长霉了……嗯,这说法也有些奇怪,反正就是神童还是那个神童!
沈翠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解释道:“是我看到了你叫梅若初,觉得有些巧,我们夫子前头还提过你,没成想今儿个咱们倒是见上了!”
“你是梅若初?”劳不语本来还想着在新学生面前装的老成持重一些的,所以他自打遇到这少年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听到这话他坐不住了,蹭一下站起身。
梅若初被他这饿虎扑食的劲头吓得后退了一步,讷讷地道:“我……我是。”
“好啊,好啊!”劳不语越发激动,“早些时候我在外游历,听说你的名字,没想到我找到你家的时候,人家说你已经不在那处了。”
梅若初面色一黯,“我七岁的时候,父母遭遇了山匪,都去了。家财让叔父伯父分了,我就被送到弘乐书院去了。”
这……这就有些惨的过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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