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二胖早前见过陈家人好几回了。
照理,他得喊陈家太太一声姻伯婆,但这称呼太拗口,他一直记不住。
今儿个说也奇怪,一见到陈家太太,他脑子里自动浮现出了这个被教过许多次的称谓。
他喊了人,陈家太太还颇有些吃惊。
“好孩子快过来!”郑氏和亲家打过好几年交道了,看前头陈家太太那么一笑,就知道这老虔婆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郑氏不怕她,但是也不想在孩子面前闹得太过难看,就把穆二胖招呼到跟前。
穆二胖乖乖地走过去,郑氏亲热地拉上他的手。
这一拉,郑氏脸上的笑容垮下来几分。穆二胖的手背居然冰冰凉凉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李氏,李氏嗫喏着解释道:“在村头没等到牛车,又变天了,所以我……”
郑氏不想在陈家人面前说儿媳妇,就又看她一眼,再摆摆手,示意稍后再说。
尽管没人接她的话茬,陈家太太却不觉得冷场,又自顾自道:“我说亲家太太也别太纵着孩子了,你那闺女不是住水云村嘛,离县城又没几步路的工夫。别说恁大的孩子,就是我带的这几个小的,走那么点路都不会有啥问题。”
郑氏翻了个白眼,“我家二胖跟别人怎么一样?”
陈家太太也跟着翻了个白眼,意有所指道:“是不一样。”
说完,陈家太太依旧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穆二胖,“二胖啊,难得见到,我听着你说最近在读书了?”
穆二胖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只读了几天,学了三本书。”
“哎,这不是巧了嘛!我家大牛也是今年才开蒙读书。”陈家太太笑呵呵地喊来在一边玩耍的小孙子,“你俩进度差不多,正好比一比。”
亲戚聚会上比比孩子是很常见的操作,陈家太太要是指着沈家其他孩子比,郑氏肯定同意。
但是自家的宝贝外孙“与众不同”,背书这种东西他怎么可能会?郑氏可舍不得叫他让人比下去!
郑氏刚要帮着他挡回去,却察觉到穆二胖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姥,没事儿的,比就比嘛,比不过也没啥。”
陈家太太要的就是他这个比不过,闻言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对对,比不过没事儿,咱们又不是什么正经比试,就是年根上图个乐子!”
穆二胖点点头,问那比啥呢?
“你们初初开蒙,就比背书嘛!背你俩都学过的,”陈家太太说了顿了顿,转头问陈大牛说:“大牛,前头你学的那个叫啥来着?”
“叫《三字经》。”
“行,那你俩就背这个!一人背一句,看谁先接不上。”陈家太太笑得脸上皱纹都出来了。
陈大牛就先开了个头,“人之初,性本善。”
穆二胖不慌不忙地接上,“性相近,习丨相远。”
“……”
“……”
陈大牛不过初初开蒙,才上了一年学,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最是坐不住的时候,加上此时又放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年假,好多东西早就还给先生了。
半晌之后,陈大牛的脑瓜子上出了汗,“昔孟母,择……择……”
他“择”了半天没“择”出来,穆二胖就帮着接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陈大牛脸色通红,大声道:“我会的!我是会的!”
到底是才六岁的年纪,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比试也就结束了,穆二胖毫无疑问地赢了他。
陈家太太笑不出了,只拉过小孙子,一边哄着他,一边尴尬描补道:“你还真会背哈,不过你比我们大牛大上好几岁,比他背的熟练也属正常。”
郑氏同样把穆二胖拉到跟前,又是替他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又是给他喂热茶,但也不忘炫耀道:“这哪能一样?我们二胖才学了几天,你们大牛学多久了?唉,这人呐,就得信命!”
“就背了一段《三字经》,怎么还论起命来了?”陈家太太没好气道。
“怎么不能论,他大哥可是书院里出了名的好人才,我家二胖跟他是亲兄弟,那还能比他大哥差了去?让我看,不出几年,指不定就念出个功名来呢!”
郑氏私下里看不上穆云川,但也不妨碍他这会子抬出穆云川来给二胖涨涨脸。
青竹书院是州府都出了名的好书院,不知道多少外度学子慕名而来。
陈家有心要培养孩子走读书的路子,自然是了解过一番的。
别说,绝大多数青竹书院的学子,提起穆云川就没有不竖大拇指的,说他不论是才学还是人品,那都是个中翘楚,人中龙凤。
陈家太太再看不上沈家,也对盛名在外的穆云川挑不出错来。
凭眼前这个十岁才会背几句《三字经》的穆二胖,也配称是穆云川的亲弟弟?
要不是两家是实打实的亲戚,陈家太太知道这事儿千真万确,不然肯定得把这当成个笑话听!
可转头陈家太太又想,穆二胖是毋庸置疑的傻子,自家聪明伶俐的小孙子今遭却输给这么个傻子,实在是没脸!
她就只好恨恨地站起身,说天色不早了,该回家去了
郑氏也不留她,只让大儿媳妇陈氏送她亲娘出去。
陈氏前头一直没做声,跟着亲娘出了沈家,终于是没忍住出声埋怨道:“娘好端端的来送礼,没得把话扯到那胖傻子身上作甚?”
陈氏正是恼火的时候,跺脚埋怨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我是想让你婆婆知道,我们陈家是要出读书人的,往后指不定就鲤鱼跃龙门了,让她不看轻看你!”
亲娘当然是为了自己好,陈氏不是拎不清的人,很快冷静了下来,先赔了不是,又说:“我知道娘是为我着想,不过往后可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得亏今儿个那傻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开窍了起来。若是真让他丢了丑,闹起来,我婆婆把他看的比眼珠子还重,回头能饶了我去?”
“你说的是。不过我是真奇了怪了,从前那样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好像变了个人一般?难不成真像你婆婆说的,他老穆家的人就是天生读书的料,一读书就聪明起来了?”
“就那穆二郎?”陈氏嗤笑一声,“娘不常往沈家来,不知道那孩子是啥样的废物秧子。今遭……估计也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或许就会那么几句。”
陈氏无形间还真的猜对了一些,今遭俩孩子只是比背启蒙的书,而且还是前两日穆二胖学了两遍的,所以记忆深刻。若是比对其中含义的理解,穆二胖肯定是不如正经上了一年学的陈大牛的。
陈家太太赞同地点了点头,“刚忘了问那傻子跟谁读书的了。不过我想着他那亲娘,跟你婆婆一样拎不清,肯定跟她无关。我知道了,那傻子肯定是跟他大哥读的,那能他比过咱家大牛可就太正常了。”
“不提他了,说回前头的,娘是真打算送大牛读书了?”
陈家太太笑着点点头,“大牛刚那是没发挥好。回头你且看吧,不出三五年,别说那穆家二郎,就是那穆云川,说不定都让咱家大牛比下去呢!”
陈氏就也跟着笑,说太好了,“等咱家大牛出息了,我看我那婆婆还敢不敢把眼睛生在头顶!”
母女俩越说越高兴,仿佛已经看见将来把郑氏、把穆二胖踩在脚下的日子。
…………
沈家这边,穆二胖看着陈家太太气呼呼地走了,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姥,我是不是做错啥了?”
郑氏立刻摇头说没有,“二胖咋这么说啊?你能做错啥?是那老婆子自觉丢脸,输不起!”
穆二胖听了这话想了想,又去看李氏。
李氏是最公道的人,方才穆二胖确实没做错啥,便立刻对他笑了笑,还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后头沈家几个男人从外头下工回来了,家里热热闹闹地开了饭。
因为知道下午穆二胖要来,郑氏早就准备好了几个硬菜,酱肘子、炖排骨、小鸡炖蘑菇……肉菜摆了半边桌子!
虽说沈家今非昔比,但到底在城里根基不深,这种好菜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家里的孩子乐得直呼今天是提前过年了!
饭桌上,郑氏又把穆二胖把陈大牛比下去的光荣事迹夸大说了一遍,简直要把穆二胖说成文曲星下凡。
沈老爷子和沈大沈二对穆二胖那也是十分疼爱,听了这话一个二个都笑得合不拢嘴,还开了家里的米酒喝上了。
和陈家太太想的一样,大家都没问穆二胖是跟谁读的书,下意识以为是他大哥教的。
吃完饭,沈老爷子又带二胖洗了个澡。
从前二胖就是姥爷帮着洗澡的,这次他没让,说自己能洗。
洗完,郑氏还拿香粉给他扑的香香的,这才让他去睡下。
沈家的宅子并不算很大,穆二胖就跟两个表弟一起睡。
平素里他是躺下随时能睡着的人,今天他躺下后没有立刻睡着,反而想起了很多事。
巷子口邻居嘲弄的目光,姻伯婆和大舅母那不带掩饰的鄙夷,还有他本来是怕姻伯婆不高兴,才答应比试的,没想到比完,她却气的直接走了。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家里孩子比试图个乐子,那为什么她要生气呢?
他本来就比大牛大几岁,赢了几句背书不是很正常吗?
输给他,难道是很丢脸的事情吗?
更还有她姥提到了他哥哥,她们的目光就越发不屑,仿佛在说他不配是他大哥的弟弟一般。
这些人对他的不喜肯定不是今天凭空出现的,但是以前他怎么就没察觉呢?
让人不喜的滋味并不好受,起码现在的穆二胖有些消化不了这些情绪。
陌生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涌,他很是无所适从,在炕上辗转了好久好久,都毫无睡意。
就在这时,穆二胖听到窗框上发出了“咚”一声轻响。
接着又是咚咚两声,穆二胖知道自己没听错,就穿衣服下去看。
一出门,穆二胖就看到了自家亲娘正扒在墙根底下,往窗户上扔小石子儿。
“娘,你咋来了?”夜深人静的,穆二胖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
她咋来的,当然是在家看到这傻儿子心情值忽高忽低半晚上了,不放心赶过来的。
也得亏年节上城里不设宵禁,不然她连城门都进不来。
沈翠把手里捡的一把石子儿都扔在地上,不以为意地道:“娘晚上睡不着,顺路过来遛遛弯。”
村里遛弯能顺路遛到城里?就算只有九岁孩子的心智,穆二胖那也是不信的。
沈翠眼前还开着光幕,看着他的心情值蹭蹭蹭往上涨,总算是放下心来。
“那娘进屋不?”
沈翠摇头说不,“我就来看看你,你困了就回去睡。”
“我不困,我有东西给娘。”
穆二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递给她。
沈翠接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颗带着体温的咸鸭蛋。
鸭蛋已经是好东西了,需要用不少盐的咸鸭蛋更是不常见的好东西。
沈翠惊讶地挑了挑眉。
穆二胖又立刻说:“我今天洗过澡啦,也换了新衣裳,身上可干净了。”
“想啥呢,我又不嫌你脏。我就是奇怪,你咋揣着个鸭蛋睡觉?”
“我想偷偷带回去给你的,又怕姥知道,就一直带着呗。”
在穆二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沈翠剥开鸭蛋吃了一口。
“好吃不?”
沈翠好笑道:“你今天没吃吗?好不好吃不知道?”
穆二胖搔搔头说没吃,“姥说这是留着过年吃的,晚上就偷偷塞了我一个,还说家里其他人都没有呢。”
沈翠就把鸭蛋递到他嘴边,喂他也尝了一口。
过年吃的咸鸭蛋,郑氏是下了重本的,鸭蛋品质没话说,蛋白肥厚,蛋黄更是沙沙糯糯,肥的流油。
但是那盐也是给的够够的!
穆二胖的胖脸皱了起来,“好咸!”
沈翠噗嗤一声笑起来,“确实咸!”
“那娘别空口吃了,拿回家兑粥吃吧。”
“行了,你别管了,快回去睡吧。”沈翠看到穆二胖心情值已经拉满,潇洒地挥了挥手。
穆二胖也跟她挥挥手,往回走了两步,又站住脚转头问她:“对了,娘你咋进来的?大门不是让姥插了门栓吗?”
沈翠摸了摸鼻子说:“插了门栓咋了,我翻墙进来的。”
“翻墙为啥你衣服这么脏?翻墙不是应该只有衣服下摆脏吗?”
“快去睡觉!”
…………
沈家正屋,沈老爷子和郑氏还没睡下,还在说穆二胖的事情。
他们是家里最疼爱穆二胖的人,自然看得出穆二胖变化甚大,和以前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郑氏从前一直觉得读书这种事儿太玄乎了,那穆云川是十里八乡、甚至城里书院都出了名的好人才,但读了那么些年了,啥实惠也没落着不说,还花进去了不知道多少银钱。
今天因为二胖的事,她改了想法。
倒也不是说郑氏真像她前头揶揄亲家那般,指着二胖能读出个功名来。
但光是读书能让二胖变得聪明这一点,她觉得读书是件好事。
沈老爷子这些年习惯了听老妻的话,便也赞同道:“那就让二胖读,反正咱家还有点余钱,回头都给翠花带去。今天看来,咱翠花想的也没错,二胖越来越有出息了,她往后靠着二胖,那也是有后福的,没必要再去给人当后娘。”
提到闺女,郑氏还是气呼呼的。
到了这会子,她气的已经不是改嫁那件事了,而是闺女的态度——
母女俩都吵嘴多少天了?没几日又是过年,她就不知道来服个软,认个错?
所以沈老爷子提到沈翠,她就不接话了,就说睡觉。
两人还不到眼花耳聋的年纪,睡下没多久就听到了外头窸窸窣窣的响动。
年根底上毛贼多,前不久附近才有人家被盗,郑氏就说家里可能进贼了。
沈老爷子已经睡迷糊了,口齿不清地说不会,“应该是家里的毛小子起夜。而且咱家院子里还拴着狗呢,真要进贼,狗能不叫?”
郑氏不放心,抄起屋里的扫帚就出去了。
没多会儿,郑氏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
沈老爷子嘟囔道:“我都说不可能是贼了,你多想了吧。”
郑氏没好气地笑骂道:“确实不是贼,是个钻狗洞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今天粗长啦!(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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