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第二百七十二声

听到外面李额娘吩咐宫女们别打扰她,随后远去的脚步声,雅莉奇忍不住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她想起三姐姐看似带着笑,可却露出发愁的眉眼。

抚蒙、抚蒙。

说到底,她们这些格格远嫁蒙古,就算有皇阿玛替她们挑了人选,日子也不能和在京城里比。

背土离乡、风俗迥异,远嫁的日子岂能真的那么好过?

雅莉奇脑子里一下闪现出大格格、三格格的面容,一下又想起两个年幼的妹妹。

那地方日子艰苦,她都尚且不习惯,哈宜瑚跟和卓将来如何能习惯?

哈宜瑚那么娇气,连长牙齿疼都要闹腾好几日。

和卓又是那么体贴懂事,就是有委屈也从来不主动和额娘她们说,怕给额娘她们找麻烦,这样的性子才最是吃亏。

两人的身子骨小时候也不好,这一两年虽然没什么大病,却也偶而咳过好几声。

雅莉奇越想,越是放不下两个妹妹的未来。

她在被窝里想着想着,闷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拉下被子,深吸了几口气。

都说庸人自扰,可这世界上,谁不是庸人?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

御花园的花开的灿烂,宫里的宫女们也仿佛被这热闹充满春意的美景感染,各个出入都带着笑容。

不少妃嫔更是早早换下绢花,让御花园每日送花过去簪。

燕子双飞过天际。

承乾宫却死气沉沉。

后院西北角一梢间内,曾经大名鼎鼎的赫舍里答应正咳得撕心裂肺。

一个穿着草绿色宫装的宫女快步端着药碗朝梢间走去。

那宫女身上的宫装早已没了明亮的颜色,就连袖口都能瞧见走线的痕迹,身下的裤子更短了一截,露出一双花盆底鞋来。

这样局促的打扮,搁在外头,是没一个宫女愿意穿出去的。

宫女们衣裳都要定样,可就算再贫寒的宫女也不愿意穿这么一身露怯孤寒的衣裳出去,惹人笑话。

可这个宫女却不在乎,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端着刚熬好的药急匆匆地进了梢间,“答应,奴婢端药来了。”

赫舍里答应躺在床上,越咳越有气无力,她瘦的厉害,脸颊凹陷,眼下一片青黑,瞧见宫女端着药进来,仿佛见到毒药一样,“我、我不喝药,咳咳咳,这药有毒,你们要害我,你们以为我咳咳咳。”

碧青脸上露出无奈神色。

她是去年年底被调到这里来伺候赫舍里答应的,来的时候,交接的宫女一句话也没吩咐,把差事一交就走了,仿佛这承乾宫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一样。

因此,碧青对赫舍里答应的事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她单单只知道,赫舍里答应做了错事,被万岁爷罚了。

“答应,谁会害您啊,您病了,不喝药不行。”

碧青软着声音劝说道。

她端着药走上前。

可赫舍里答应却拉起被子,躲在被子后,眼睛血丝毕露,“你走,我不喝药!”

她一激动就又咳了起来,捂着嘴的帕子一下被血染红了。

碧青脸色都白了,这赫舍里答应要是有事,她保不齐就得陪葬!

“答应,您都这样了,就喝药吧,真没人害您!”

她走到床旁,顾不上旁的,想拉下被子,先给答应喂药再说。

赫舍里氏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了她一下,碧青手里的药碗一下砸在地上,褐色药汁撒了一地。

碧青害了一跳,赫舍里氏却仿佛十分得意,苍白的脸上露出个虚弱的冷笑,“我叫你害我!”

碧青又急又气,“答应您!”

这药可是好不容易才熬好的。

这洒了,可不就得再花个小半个时辰才能熬好药。

赫舍里答应戴罪在身,这承乾宫其他主子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可却从没有人搭理过她们主仆。

因此,熬药这事只能是碧青自己做,又要点火,又要扇火。

碧青此时恼得眼眶都红了,恨不得一甩手什么也不管了。

尤其是瞧着赫舍里答应那得意洋洋的笑容,虽知道答应是因为病了才如此,却也心里十分恼怒。

碧青咬牙抹泪,捡了药碗,想着太医说药得在黄昏前喝,顾不得收拾那药汁,急匆匆地去茶房重新熬药。

等熬完药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分,碧青心里想着,这回可不能再由着答应任性,便是答应不喝,也得强着她把药给喝了。

她推开门进去,此时屋子里没点烛火,春日黄昏的日光朦朦胧胧给屋子带来了些许光亮。

“答应,药来了,您该吃药了。”

碧青喊道。

她喊了几声,见床上没动静,屋子里静得可怕,外头不知哪里来的老鸦嘎嘎叫着划破天空。

碧青心里骤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把药碗放下,怯生生地朝床旁走了过去,等走到床边,她掀开帷帐,赫舍里答应紧闭着眼,脸上是病态的苍白。

碧青脸色已经白了,颤抖着声音:“答应,您别吓奴婢。”

赫舍里答应没出声。

碧青颤巍巍伸出手探了探鼻息。

人已经没了。

“钮贵妃娘娘吉祥。”

承乾宫上下的主子奴才都出来了。

因着赫舍里答应份位低,其他人不过是换了身素净的衣裳罢了,好些宫女连头上的簪子都没去掉。

“给钮贵妃娘娘请安。”

成答应屈了屈膝。

她身上倒是素得连一根簪子都没有,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气色倒是不错。

小钮钴禄氏嗯了一声,眼神在以前的敬嫔身上扫过。

承乾宫这地方,小钮钴禄氏一向管的少,但也知道敬嫔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倒没想到,现在做主的却是成答应。

“嗯,答应不必多礼,赫舍里答应的屋子在哪里?”

“就在后院,奴婢领您去吧。”

成答应说道。

小钮钴禄氏没拒绝,跟着成答应去了后院,还没进屋子,就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药味。

她不动声色拿帕子捂了捂鼻子,等走到里面,太医已经早到了,瞧见贵妃来,忙行礼。

小钮钴禄氏这会子哪里在乎这些个虚礼,摆摆手:“起来吧,赫舍里答应是怎么没的?”

“回娘娘的话,答应是病死的,先前就有咳疾,今年来越来越不好,奴才给开了方子,可伺候的奴婢说,答应不怎么肯喝。”

太医话里话外都有推卸责任的意思。

小钮钴禄氏不以为奇,示意同喜上前掀开床褥后,看了一眼,赫舍里答应都瘦脱相了,瞧着也是叫人可怜。

去年年底太医院就旁敲侧击暗示过赫舍里答应怕是活不了多久,小钮钴禄氏心里一直有数,本以为赫舍里答应撑不过冬天,没想到愣是撑过来了,可如今春天来了,她却没了。

到底是命。

小钮钴禄氏点了下头,同喜放下手。

小钮钴禄氏道:“既是病没的,便也是没法子,伺候的人给她换身衣裳,屋子里也收拾一下,该怎么办她的后事,还得等万岁爷定夺。”

“是。”

碧青此时连忙答应一声。

小钮钴禄氏看了她一眼,瞧她年纪小,有些不放心地皱了下眉,怕她办事不周全。

成答应此时笑道:“娘娘,赫舍里答应这里到底不能只让奴才们盯着办,娘娘又忙,奴婢斗胆替娘娘操办一二,也算是全了和赫舍里答应这些年的姊妹情。”

成答应这话,还真是正好解决了小钮钴禄氏的燃眉之急。

后宫那么多事,小钮钴禄氏总不可能只忙着操办赫舍里答应的事,何况赫舍里答应不过是个答应。

小钮钴禄氏点了下头,带着赞赏瞥了眼成答应,“那这事就交给你了,该要什么,打发人去内务府要。人都要走了,后事总得办得体体面面才是。”

“是。”

成答应颔首:“那奴婢等万岁爷的定夺下来,再让人去内务府要东西。”

这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小钮钴禄氏心里对成答应又高看了几分。

赫舍里答应没了也就没了,宫里一个答应没了不是什么稀奇事,便是没了个贵人,也是如此。

可赫舍里答应偏偏有个不同凡响的来历,她的姐姐是先皇后,自己又有个大姓。

万岁爷虽恶了她,可难保不会瞧在先皇后和赫舍里家的面子,给赫舍里答应一个身后的哀荣。

再怎么说,封个妃、嫔,面子上大家也都好看一些。

小钮钴禄氏知这事慢不得,坐了辇子便带人朝乾清宫去。

承乾宫上下所有人跪送了她走。

此时宫灯初上,点点烛火照亮了朱红宫道,敬常在看着那远去的辇子,眼里的羡慕、嫉妒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来。

曾几何时,她也是那个坐在辇子上的人,而现在,她却是跪在辇子下的人。

成答应把她的眼神尽收眼里,却只当做没瞧见。

她办事利落,干脆利落地吩咐人干活,又是打发人去内务府要麻衣孝服,又是让人去收拾赫舍里答应的屋子,那屋子乱糟糟的,怎么说也见不得人。

“没了?”

康熙听了消息后,脸色微怔。

小钮钴禄氏屈着膝,“是,回万岁爷的话,酉时没的,是病亡,臣妾想着这事得请您定夺。”

康熙睇了小钮钴禄氏一眼,眼神有几分了然。

他收回眼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事朕交给你了。”

小钮钴禄氏心里有数,道了声是,便告辞了。

等出了乾清宫,她心里暗道,看来不但赫舍里氏恶了万岁爷,最近赫舍里家怕也是让万岁爷不喜。

不然,万岁爷不会这么不给面子,一个大姓的格格以答应名分下葬,传出去,赫舍里家脸都要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