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紧赶慢赶,马车轮子不停歇的“咕噜”了半个时辰才终于顿住,停在城外一片民房前,放眼望去四周全是枯黄的庄稼与光秃秃的树杆。
这是个寻常的北方村落,恰好午食时辰,村里炊烟袅袅,从那一个样式的土墙瓦房内升起……于是,东头那座毫无烟火气的青砖瓦房就格外显眼。
窦元芳全程沉默着,现下了马车亦只跟在段老夫人身后,不发一语。
可能是为了打破这沉默,老夫人无话找话:“你们圆姐儿三岁了罢?可请了夫子了?”
江春看了元芳一眼,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这才笑着道:“是哩,三岁零八个月,还未请夫子来嘞!”
段老夫人就点点头:“你将她教得很好。”
江春汗颜,今儿一整日她都在数落这丫头的毛病呢。
“是我段家对你不住,丽娘这孩子……养儿方知父母难啊!我们亦拿她无法,不看哪个,只望你看在淳哥儿面上,就……”很明显,老夫人这话是对元芳说的。
窦元芳却只拱拱手,往路边走去,一副不欲提及的模样。江春/心内隐隐有了猜想,这段丽娘身上怕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春娘子,今日这人,于老身而言,说心头肉亦不为过,虽有违道义,但……老身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在这世上,只她一个牵挂。”
江春/心内愈发往段丽娘身上靠了,莫非她其实没死?
没死?!江春被自己这猜想吓了一跳!
既没死,那为何要对外称“死于难产”?这十几年她又在何处?为何连淳哥儿都未曾见过?
诸多疑惑,在见到人的那一刻,都如日出云散。
几人才进了院子,就有个男子迎上来:“叔母回来了,怎说?”见到身后跟着的二人,男子难掩讶异,小小的“啊”了一声,又忙改口:“表……表哥也来了。”
窦元芳不吭声。
江春见那男子颇为眼熟,愣神片刻反应过来,他那与元芳如出一辙的入鬓长眉,白皙至极的肤色,精致的五官……都说明这是她在这异世所见最为漂亮之人——大秦氏娘家侄子秦昊。
果然,男子难为情的招呼她一声“表嫂”,江春轻轻点头。
元芳与秦昊留在院里,江春跟着老夫人进屋。
屋里光线昏暗,四周窗户蒙得严严实实,就差大白日的点灯了。
“娘子如何了?”
丫头战战兢兢:“自老夫人走后,娘子又陆陆续续发作过三回……又换城里大夫来瞧过,说这便是癔症了。”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生怕吓到床上之人。
老夫人却恨声斥道:“胡沁什么?都是些庸医!她不过是羊角风罢了,哪里就是癔症了?”
江春慢慢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顺着淡淡的怪味儿来到床前。见铺上弓着身子躺了个发髻凌乱的妇人,看不清面目,身下的褥子被浸透了,也不知是喝洒了的水……还是尿?模糊一片,隐约可以听到两声气若游丝的呻/吟。
江春出于职业本能,顾不上多想,亲自去将窗户打开一扇,透进些风来,将屋内沉闷的尿臊气吹得愈发明显了。
床上妇人这才循着光,慢悠悠的转过身子来,望着眼前几人。
那是一张白净清秀的小脸,虽衣裳不整,发髻凌乱,依然难掩那天生的丽质。年纪也就三十出头,配上清瘦单薄的身材,年轻时候定是位清秀佳人。
“阿嬷,阿嬷,儿想阿嬷……儿想回大理去,吃两口甜丝丝的宝珠梨,跟着昊哥哥去海子边……”女子朝着段老夫人张手。
江春虽有心理准备,但听她称“阿嬷”,还是被吓了一跳——段丽娘果真还活着!
段老夫人老泪纵横,上前去接住她的手,紧紧捏住,哽咽着道:“好好好,丽娘不怕,待病好了,阿嬷就带你家去。”
江春见此,哪还有不明白的,这神志不清的女子分明就是段丽娘!直到老夫人捏住她手,江春才发现,她的手腕处露出几道青紫交错的印子……
“昊哥哥……昊哥哥今日来了不曾?”女子急切不已,带着少女即将要见意中人的憧憬与渴盼。
老夫人的眼泪流得愈发狠了,赶忙答应:“来了来了,就在外头哩!丽娘先给大夫瞧瞧,待会儿就见……”
“真的哇?阿嬷,玉环快给我梳头,我今日要梳一个凌虚髻,再戴那只点翠的花冠,裙子……阿嬷你说我配哪身裙子好看嘞?”说着就使劲摇晃老人的手臂,果然一副娇嗔少女模样。
江春知晓,这是精神有些不正常了,也不好再看,微微走开两步去。
哪晓得她一走动,就引起了段丽娘注意。
只见她皱了眉头,将江春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方瘪着嘴与老人“小声”嘀咕:“阿嬷,这女子是哪个?怎穿的这般好看?我不要她与我站一处,不要昊哥哥见着她!她手上戴那镯子,我好像在哪见过……”歪着脑袋就冥思苦想起来。
段老夫人叹了口气。
那镯子是邓菊娘手上戴了几十年的。
望着江春婀娜动人的青葱身段,摘下了披风,家常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摇曳生姿,面上散发着家宅和美才有的幸福气息……回头见自己闺女,人不人鬼不鬼,不禁愈发悲从中来,只恨不得立时嚎啕大哭。
同一个男人,为什么她的闺女就不能好好珍惜那姻缘?她也是慢慢才知晓,那两年里,元芳是真未曾亏待于她。
“你怎就不知好好珍惜?你说你……”
“阿嬷,你哭甚?快来帮我找裙子,昊哥哥最喜欢我穿那身……”话未说完,就被老人打断。
只见段老夫人冷了冷神色:“咱们先不忙梳洗打扮,让大夫给你瞧瞧,身子好了你要多少漂亮裙子都给你做,可好?”
又转头对江春道:“春娘子,烦请你帮着她瞧瞧,这两年来不知怎了,她每每遇着不快之事就抽羊角风,有时甚至还直接抽昏死过去……昨日起到将才,已抽了六回了。”
“不!我不要!我才没有抽羊角风!我不喝药!”丽娘说着就大力挣扎起来,将铺上枕头被褥全一股脑扔地下去,身旁的小炕桌也被她推得远远的,一副十分抗拒的样子。
江春见她这般不配合,心里又拿不准她发病的根由,怕冒然上前去加重刺激又引发抽搐,只得说了句“咱们退一步说话”。
老夫人就将丽娘交与丫鬟,自己跟着江春出了门。
屋外,窦元芳在院里站成了树桩子,朝着院外头的青山眺望,视身后那局促不安的秦昊如无物……他定是气恨极了才这样罢?
江春/心内就有些微微不适,瞧他今日反应,他前妻的死而复生的,他怕是早就知晓非一朝一夕了……却瞒她瞒得好紧!
一路上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让他解释的,或是先给她思想预备一番也好,他居然都一声不吭!
果然是每个男人心目中都有让他不愿提及的白月光麽?
“春娘子,丽娘的情形你也见了。她自从五六年前经了些事后,这脑子……就,受不得刺激。”
江春敛了心神,对她经了什么事不感兴趣,只点点头,问起症状来:“平日是如何发作的?”
“老身也是三年前才晓得,一旦家里受了不快,她先是哭闹,哭着哭着就倒地抽搐,不省人事,双目上翻白……昨日厉害些,还口吐涎沫,口中怪叫不已……倒与咱们大理那头的羊角风一个模样。”
“只是,这几日愈发严重了些。往常抽过后还能自个儿醒来,
醒后亦如常人,这几日开始,却是醒后也神志不清了……满嘴的糊涂话,尽说些多少年前的老黄历。”
那就是病情进展严重了,这般心脑情志方面的疾病,肯定有什么诱因加重了——“不知她前几日可是受了甚刺激?”
段老夫人眼里的泪就一个劲哗啦啦往下落:“她……她这不争气的臭囡!我怎就生了她个臭囡!好好的姻缘自个儿不珍惜……”
见“前女婿”元芳就在院子那头,老人愈发叹了口气,歇了歇才说:“半年前才又小产过一次,前几日见了那孩子的小衣裳,就哭抽过去了。”
才……又……那就是不止一次了!
说着不由将目光落在秦昊身上,她闺女为何小产,十年里头就遭了三回,还不是这畜生害的?她好好的闺女,好好的姻缘,偏要被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子给毁了!好好的大理郡……说公主亦不为过,就被他给毁了!
这十年来,她虽未亲眼目睹,但也能猜到,那不见天日,不敢光明正大来到人前,受人祝福的日子,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闺女与地下老鼠又有何异?
若他能好生护住闺女也就罢了,可怜她那傻闺女,自己落了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娶了正头娘子三房小妾……她为了他抛夫弃子,到底是图个啥?她自以为的“幸福”,早就过了保质期。
秦昊感受到老人的恨意,十月的天里居然生生的出了一额汗,瑟缩着上前来,“噗通”一声跪地,弱着嗓音道:“叔母,是我……我未照顾好丽娘,任凭叔母打骂便是。”
“我打死了你又能如何?我丽娘的人生能重来麽?她的孩子能保住麽?当初我就觉着你不是个靠谱的,可怜丽娘是个瞎的!”老人悲从中来。
江春又瞧了元芳一眼,见他面色淡淡,无悲无喜,仿佛只是一件与他无关的小事。
突然,异变就在一瞬间发生。
二人出来时关紧的房门,被人从里头揭开,一女子披头散发,只着了白色棉袜狂奔出来,猛的推了老人一把,上去将跪地上的秦昊抱住,颤抖着道:“昊哥哥,昊哥哥不怕,我不让她打你!哪个敢打你!我们今晚就走,走得远远的,一辈子再也不回大理了!”
江春看得皱起了眉头,段丽娘对秦昊当真“情根深种”了,“深”得都六亲不认了。
早在听见“咚”一声时,元芳就转了身,出于本能要将老人扶住。只任他三头六臂凌波微步,隔了一整个院子,饶是他飞奔过来,也未扶住老人的一片衣角。
于是,地上的段老夫人,就将头磕在了石头砌的台阶上,待众人回过神来,土黄色的石阶上已经淌了一湾鲜红。
元芳扶起了老人,江春从袖中抽出帕子,用劲压在她后脑创伤处,又唤那伸头探脑的丫鬟来,帮着将老人搀扶进屋。而兀自抱作一团的两人,还只顾闷头痛哭,仿佛全宇宙都欠了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老人家从半眯的眼缝里,就淌出两行浊泪来。
窦元芳忍不住也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其间鄙视不言而喻。
江春先将帕子拿开,见血未再流了,兑了盆淡盐水,仔细给她伤口清洗过,又找来瓶止血疗伤药给她上了一层。老人家眼睛全程半睁半闭,也不知是惊吓还是心伤……只余泪水簌簌滚落。
想到在门口说的,这人是她的“心头肉”,而她的心头肉待她亦不过如此……不及一个将之弃如草芥的男人。
江春虽不喜老人当年在圆姐儿弥月酒上的大闹,但,她当时大闹也不过是不知闺女还活着罢?她的爱女之心让她出尽洋相,沦为了全京城的笑话。
终于,秦昊演够了苦命鸳鸯的戏码,终于跟进来瞧了一眼,又请江春替段丽娘瞧病,江春面上只淡淡的,心内对他二人不耻,想着今日这事拒了才好。
“罢了,她的病是心病,吃药医病不医心……还是自个儿好生养着罢。”段老夫人又定定望了一眼门口的闺女,见她仍无丝毫悔改之意,就叹了口气:她已不是自己闺女了,既猪油蒙了心,那就让她继续糊涂下去吧!
但段丽娘这人,说她糊涂吧,这时候又突然“清醒”起来。
只见她双眼发直,紧紧盯着窦元芳,戒备道:“你来做甚?”双眼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江春第一反应忙将眼神落到丈夫身上,自己也未察觉的,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然而,她并未看到任何明显的感情色彩,元芳只是淡淡望了段丽娘一眼,又将视线转开去。
“窦元芳!你这个伪君子!你别想用这副模样让我放手!淳哥儿是我的孩儿,你窦家别想夺了去!阿嬷,阿嬷,快帮我拦住他,他要抢走我和昊哥哥的孩子!”
她“和昊哥哥的孩子”,都早小产了,众人只当她神志不清。
段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来对元芳深深行了一礼,歉疚道:“当年将这祸水托付于你……是老身对不住你,对不住窦家了。”
元芳也不避,直直受了她这赔罪。
“不!只有他窦家对不住我的,阿嬷,你莫被他骗了去,明明是他令我与孩子有亲不能认,见面不相识!”段丽娘的语气可谓歇斯底里了。
“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当年既有那不要脸的行径,就不要再提淳哥儿之事,他有窦家一半的血脉,元芳不会亏待他的,你就安心……”
话未说完又被段丽娘抢了话头:“不!不……他……我孩儿,若他晓得我孩儿非窦家血脉,哪里还会……不,这秘密我连昊哥哥都不能说……”
……
众人心头一震!
难道,淳哥儿……竟不是窦家血脉?!
莫说窦元芳了,就是秦昊与段老夫人了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望着自言自语的妇人。
而元芳……江春侧首,见他眉头已经扭出个疙瘩,定定望着丽娘,倒是不将她话当真,只不耐烦她聒噪样子。
本已经被那一磕弄得精疲力尽的老人,突然就大声呵斥:“快闭上你那寡嘴!莫再胡言乱语!”
段丽娘却不为所动,继续自言自语她的“小秘密”:“我听说你又成婚了,那女子也是大理来的?有后娘就有后爹,更何况你还连后爹都算不上……你就把孩儿还给我吧,我们会好好待他的,我们才是他亲爹娘。”
果然,窦元芳神色就铁青起来。
“快闭嘴!你个丫头愣着做甚?快将她扶回房去!”老人开始气急败坏起来。
“慢着,就让她说。”窦元芳语气冷静极了。
江春却觉着不妙,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段丽娘的“胡言乱语”也许并非信口胡诌?
“阿嬷,你听到不曾?他一直就是这副假正经模样,从来只看我跳脚,他以为他是哪个?凭甚我段丽娘要对他奴颜欢笑?若我段家祖父不曾对赵家臣服,我段丽娘就是堂堂公主之尊!他窦元芳算甚?不过是暴发户罢了!”
“丽娘慎言!”段老夫人气急败坏,使劲拽了她一把。
段丽娘见元芳铁青的面色,他愤怒就是她的痛快,这倒愈发“鼓励”到她了,一下子褪去了先前的楚楚可怜,冷笑两声:“呵!可惜你窦家爵位没了,不然定是我儿的,届时……呵!你们也莫觉着窦家就吃亏了,吃亏的是真正姓窦的,而不是窦元芳这个外人,给了我儿,他也不亏……”
“够了!”段老夫人气急败坏,运足了力,一巴掌甩在女子面上。
屋内终于静下来了。
突然,段丽娘捂着脸颊,难以置信看了母亲一眼,颇有咬牙切齿的架势,才说了句“阿嬷,你居然……”就扑到地上去。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她就四肢抽搐起来,两眼上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老夫人伸手捂住嘴,忍住将要出口的惊呼,只任泪水横流。江春下意识的找来块帕子塞她嘴里,见她脊背僵直,手脚却以一种恐怖的扭曲形态蠕动着,确定这就是癫痫发作了,俗称的“羊癫疯”。
先前还又哭又笑的女子,抽着抽着,突然就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尿臊气……众目睽睽之下,段丽娘居然失禁了。
很明显,段丽娘这是大怒伤肝,血随气升,兼平素脾虚生痰,外加数次小产后瘀血不散,痰瘀互结,痰闭心窍,瘀阻脑络,导致抽搐神昏。
段老夫人虽说过不给她治了,但见她这副模样,哪里又硬得下这心肠来?只祈求的望着江春。
江春看过去,只觉着窦元芳神色清冷极了,有种万念俱灰的沉默,沉默得可怕又可怜,令她有种不顾一切上去抱住他的冲动……然而元芳未给她将冲动付之行动的机会,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出了屋,未曾回头。
江春眼送着他清瘦的背影,挺得直直的,未曾留恋的出了门,有种可怜小兽的既视感。
这段丽娘欺人太甚!江春咬咬牙,转身也欲出门。段老夫人却追上来拽住她胳膊,本就浑浊无神的双眼,早肿得只剩两条缝,话也说不出,只祈求的望着她。
江春最终叹了口气,段丽娘的情况,也不消把脉,只隔空瞧她突然间就青灰的面色一眼,就知是阴痰所致之痫证,用生南星、生半夏、生白附子、附子为五生饮,辛温祛痰,散寒除滞还是可以的。
但,她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淳哥儿命悬一线时那句“儿想娘”,想起小人儿抿着嘴对着自己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想起刚才门口那把瘦削笔直又孤单的背影,孤单得她眼眶发酸……
段丽娘,作为一位母亲,一个妻子,她凭什么要治她?
反正照着她现在的发作频率,预后也不容乐观……遂也扬长而去。
只剩屋内怪叫声……与老人的放声大哭。
江春急急出门去,见来时的马车早已不见了,门外只几个玩闹的小儿,她就叹了口气:就这片刻的功夫,他还是未曾等她。
“噗——”一声,那是马儿打响鼻。
江春侧首,见有人骑着匹大白马从路那头过来。
是窦元芳,铁青着脸的窦元芳……江春突然就觉着眼眶发热。
待马儿来到跟前,她使劲擦去面上泪水,这种时候的窦元芳,肯定不想看到旁人对他带有任何“同情”“怜悯”之情。
马上长长的伸出一只手来,江春仰头望着他,见他眉头皱着,周身气温好似低到了冰点。她就毫不犹豫的,紧紧抓住他的大手,一用劲就被他抱上了马,坐在他前头。
两人打着马,出了村落,慢慢的上了主路。江春还未骑过马,不适应这种马背上的颠簸,不防身子歪了歪,他就伸出一手,紧紧抱住她腰,勒了勒缰绳,马蹄子就慢下来。
江春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将嗓子眼那股浊气咽下去。
马背上的二人心不在焉,下头的马儿也渐渐心不在焉起来,低头在那路旁寻觅起来,偶尔伸出舌头卷一嘴枯草,咀嚼两下就慢慢咽进肚里去……于是,顺着有草之处,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主路。
来到了一条小溪边,那小溪里的水青绿如翡翠,溪边居然还有几丛水草青着颜色,马儿愈发不愿走了。
江春就转过头去,说了句:“我想下去走走。”
元芳先下马,在下头张开双臂,就似那年在窦家杏树下一般,安全又可靠。江春淡淡笑着,顺着他胳膊下了马。双脚落了地,手却依然在他大手里,他不放开,她也不愿拿出来。
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她先开口:“元芳哥哥,我冷。”
这是真冷,出门出得急,披风放那屋子里了,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踏足那处,不要也罢!
元芳就将自己身上外衫脱下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张小小的脸儿来……就像那年的夜市,他笨手笨脚帮自己裹衣裳,系带子。
真是个又笨又可爱的男人,江春身上暖了,心里也跟着暖起来,一把就抱住正弯着腰的某人。
“元芳哥哥,我好爱你。”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心甘情愿的说爱。
窦元芳皱着眉头,望着她机灵得似小狐狸的眼睛,里头有满满的认真,她心内真是这般?想着就淡淡欢喜起来,也回抱住她,将她头按在自个儿怀里,叹息了一声。
“嗯?”江春明知故问。
“她……”才说了一个字,元芳就再说不下去。
江春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她不好。”她不配,她配不上我的元芳哥哥。
元芳又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不是哪个好或是不好的问题。这多年了,她当年所作所为对他早已无碍。他本以为,自己好生将孩子抚育,好生替他将生母淫奔的秘密藏下来,保住他成为男人的体面与尊严,就能全了父子缘分一场……现在,她又来告诉他,这个他用心守护了十一年的孩子,不是他的。
她一说出口,就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一直觉着淳哥儿眉毛像他,面貌多像大秦氏,从未想过他这种“像”是来自另一个秦家人。
可是,他软糯的性子,怯生生的眼神,又委实不似窦家人。
但,他是他养了十一年的孩儿啊!若不是,他这十一年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这种浓于水的情分,又算什么?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这孩子的情景,是一位父亲永生难忘之事了罢?当时他收到段丽娘没了的消息,稳住西夏后第一时间回了京,在风尘仆仆的一个早晨里,见着了襁褓内瘦瘦小小的他……眼睛还不怎睁得开,胳膊还没他大拇指粗,面皮青黄青黄的,连带着哭声也是小猫一般哼哼唧唧。
当时心内就喟叹出声:这就是我的孩儿啊……他自以为,那是少年成为男人,成为父亲的一瞬间。
可是,可恶的段丽娘,享尽了爱情的醇蜜后,看尽了他的忍辱负重后,又来告诉他:他做了真正的绿绩王!整整十一年!
元芳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江春贴在他胸膛,感觉到他胸腔微微的颤动,那是忍气忍到极致的颤抖。
她只觉心酸不已,紧紧抱住他,将身子愈发贴紧了他,想要给他力量。
这时候,旁人说再多,都只是不痛不痒的隔岸观火。
果然,元芳轻轻推开她,一个箭步跨腿上马,打了一鞭子,正默默吃着水草的马儿,就撒开蹄子跑起来。
江春亦不多言,静静的看着他驱着白马从河边跑到大路边,又从大路边跑回来,跑过了她,到了山脚下,又踏着枯草荒野,调转马头跑回来……始终未曾离了她。
这傻子,青天白日的,他何消如此顾忌?就连想要发泄也做不到不管不顾……真是个傻子!
江春仰着头,将泪意逼回眼眶,望着他如此往返总得有半个时辰了,马儿终于打着响鼻来到她面前。
日头慢慢藏到了山后头,只余一片血红色的余辉。马上之人面色不似先前的青黑了,额上有层细细的汗珠。
江春就着他伸出来的手上了马,与他打着马,慢慢的顺着溪流,不知走到了何处,不知时辰。
终于,天色擦黑时,二人一马来到了城门前,那守门的小兵认出元芳来,弯着腰恭迎,一句谄媚话尚未说完,马儿已绝尘而去。
二人默默回了府。
才进了同德院,阿阳就急忙迎上来:“郎君,娘子可终于回了!老夫人不知念了几回,圆姐儿哄也哄不住,你们再不来,怕就要使人去将你们绑了来……”
一贯的玩笑话,夫妇俩却没笑。
阿阳视线就在二人间转了几转,心内琢磨:这俩人怕是闹架了不成?看着谁也不搭理谁,就是平素听到圆姐儿就眉目温和的郎君,也皱着眉不为所动……似乎还疲惫极了。
江春拉住转身欲走的丈夫,轻声问:“你几时回来?我们娘俩等着你。”
元芳定定望了妻子一眼,见她眼里的期盼与担忧,本打算歇在书房的人,就转了口:“好。”未说几时回来,但他知道,就是自己不说,妻女也会等他。
江春净过手,来到祖母院里,见一进门那桌上又趴了个小人儿,同样半边屁/股快掉下去了,珍珠神色焦急,又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的守着她。
“圆姐儿,这是怎了?可用过晚食了?”
小丫头动了动肩膀,不抬头。
窦祖母听见她声音,就从里头出来,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们可回来了!”
江春愧疚极了,这种时候,若非家里有老人看着,她与元芳哪里放心得下出门去,还一日未归……于是,忙与祖母请安赔罪。
小丫头将头埋成了鸵鸟,竖着耳朵听妈妈说话,从几时出门,去了何处,说到有什么事耽搁了,又说到还未用过晚食……嗯,既然阿娘还饿着肚肚,那她个吃撑了小肚肚的“大人”,就愉快的原谅她罢!
于是,小丫头就抬起头来,紧张着问:“阿娘,未用晚食?我给你,留了……留了,糖蒸酥酪,珍珠姑姑……姑姑快给阿娘拿来!”
江春苦闷气恼酸楚……不知如何复杂了一日的心情,就被她几句童言稚语冲淡了,嘴角上扬,露出一口银牙来。
她的小棉袄啊!让她怎么能不爱她?让她怎么才能爱得够她?
她也不管自己面上尘土,抱起丫头来,照着脸颊“吧唧”亲了两大口,惹得丫头开心的笑起来,才问她:“给阿娘留了吃的,那你阿爹嘞?”
圆姐儿得意起来:“给阿爹留了面!好大好大一大碗面!”手里比划开来,面上写着“快夸夸我吧”几个大字。
江春如她所愿的夸了句“我闺女怎这般乖巧”,牵着小手回同德院,身后祖母果然让阿阳提了个食盒来。
“阿娘,你们去了何处?”
“城西一个庄子上。”
“可好玩?”
江春顿了顿,见她圆溜溜的眼里全是兴味,就道:“好玩,那里有条清澈的小溪,人在边上都能瞧见里头小鱼儿游来游去哩!溪边还有一圈绿油油的水草,那大白马可爱吃了!”
“啊?当真?还有鱼儿?”小丫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又趁机提起要求来:“圆姐儿也想去玩。”
江春哪里会真带她去那“鬼地方”,以为她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就敷衍道:“好,爹娘下次沐休就带你去,可好?”
小丫头眉开眼笑,原地蹦跶了两下,方想起来问:“我阿爹嘞?”
“去外院书房了……”正要趁机教她等等父亲,丫头就“哦”了声,小大人模样:“那咱们等着阿爹吧。”
江春欣慰不已,真是个乖孩子!见阿阳提来的食盒,打开一看,里头的点心有些凉了,一股浓浓的奶腥味,这冷的天,她也吃不下,再见下头那碗面也糊了……知晓真是自己闺女特意留的,就又亲了她两口。
转身去了小厨房,见给圆姐儿熬的骨头汤还热着,而白日间的粳米饭还剩了半锅,就亲手将那粒粒分明的米饭盛出来。
灶上媳妇忙拦着:“哎哟!娘子,这饭我们想着明日再倒出去的,这种活计我们来就是了,别脏了您的手!”
江春却笑笑:“这可是好东西呢,寒冬腊月放一日坏不了,日后莫这般浪费了。”
那媳妇就红着脸“是是是”的应下,暗自留心,日后煮米可得少煮些了。
江春却不管她,找来两个鸡蛋,几根青翠欲滴的小青菜,将那米饭捏碎了,微微放点油,加了盐,炒了个香喷喷的蛋炒饭出来。才炒着鸡蛋呢,圆姐儿就来问:“阿娘,这是什么?好香啊!”
江春被她抱着大腿,亦步亦趋的跟着,轻笑道:“炒饭饭呀,你先出去瞧瞧,你爹回来了不曾,阿娘马上就好了。”
小丫头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的放开妈妈大腿,出去瞧了一眼……没人,又跑回来道:“我阿爹,还没回来呢!”
其实,元芳早在院里站了一炷香的功夫了,就在墙下阴影里,听着闺女说要等他,见着妻子进厨房忙碌,闻着院里喷香的饭食味儿……这,就是他的日子。
有妻有女,亮着灯等着他,进门就能吃上热汤热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