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怀好意的几句话,惹得屋内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想不到,以窦家现在的声势,居然有人敢这么不给大秦氏脸面。
江春听到那似曾相识的声气,极其熟悉的大理口音,心内就微微有些不适……那是窦元芳的前岳母。
果然,片刻功夫,就有个老妇人进了屋来,正是头发花白的段老夫人……这两年间,她仿佛又老了许多。
屋内有识得她的,都尴尬着与她招呼,当初给江春梳头的工部尚书夫人,就笑着打圆场:“段老夫人也来了?不知是哪日进的京?”
段老夫人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老身哪日进京有何要紧?自我家丽娘去了,这都是人家的家了……我来亦不过是碍人眼罢了!只是可怜我的淳哥儿,爹是个有了新人忘旧人的,恐怕都已记不起他这儿子来了!”
这话说得难听,江春个尴尬的继室身份,此时最好是什么都别说,但淳哥儿也算个“当事人”了,她不出声,又怕孩子多心敏感,真觉着自己是爹不疼娘不爱了……她只得对着珍珠使了个眼色。
珍珠会意,对着红姑恭敬道:“红姑姑,各位内侍大人,府内人多事忙,还请小皇子移步花厅,那边设了个大肚小口花瓶,玩投壶再合适不过了。”
小皇子蝉哥儿一听“投壶”就眼前一亮,虽他小小年纪也投不进,但男娃天生就对这种简单的类似于骑射的游戏感兴趣,自己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先走了。
身后的淳哥儿也想去顽,只是方才外祖母提到他名字了,又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走……想要找个能拿主意之人,下意识的就看向母亲。
江春对着他点点头,小家伙松了口气,忙叫上文哥儿留姐儿几个出了门去。
江春眼见着段老夫人来者不善,也不管婆婆面子不面子了,强行将闺女抱过,交与珍珠,令她将孩子抱去祖母院里。
大秦氏眼见着孩子被抱走了,有两分不悦,皱了与窦元芳一般的长眉。
江春只作未见,招呼着众人:“诸位夫人,咱们先去园里走走,前几日祖母刚请匠人来翻了翡翠阁。”
窦家的翡翠阁虽说叫“阁”,其实是一间大屋,里头收藏着不少罕见的首饰摆件,许多都是窦家自个儿铺子里出的,市面上已卖断货了或是绝无仅有的珍品……类似于个人珍藏展览了。
女人哪有拒绝得了的?纷纷点头答应。
段老夫人讨了个没趣,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江春,心内不痛快极了。她的姑娘,拼死拼活给窦家生了儿子,轻易就被这农女养的闺女抢了风头去。
她清楚的记得,她的淳哥儿当年,哪里有办过甚洗三满月酒?只是出了百日简单的吃个饭而已!凭甚她的孩子要受这等待遇?还只是个姑娘!
这是她想不通的。
只是哪里愿意去想,当年甫一出生就丧了母的孩子,要人家如何办洗三?如何张灯结彩办满月?
偏执起来那一刻,她甚至想,若自己闺女未给窦家生这孩子就好了,她就不会死。
若当初自己未做主将她许给窦元芳就好了,她更不会死。
若……她当时应下秦昊的求娶,将丽娘许给他……或许,他虽文不如元芳,手亦无缚鸡之力,但他会对丽娘好罢?他们会好好的在一处,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寿终正寝。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器重窦家十三,将掌上明珠许了他,然后……她就与女儿天人永隔了。
这种悲痛,即使已时隔多年,依然无法忘怀。她恨窦元芳未将闺女护好,恨窦家上下的喜新厌旧,以前还想着要给淳哥儿留后路,即使有恨亦只记在心内,如今,人家不止有了新人,还有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闺女……这种痛与恨终于找到了出口。
“春娘子请留步,老身有一事不明,还望娘子解惑。”
江春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首对着她行了一礼,道:“段老夫人远道而来,不妨先移步祖母院中,歇息片刻?”提醒她窦祖母可能还不知她来了。
“无妨。老身只是觉着奇怪,你进门也一年了罢?可曾向先头娘子上过香?”
因窦家祖孙二人从未提过这一茬,江春在认亲日经二老夫人“提醒”,也主动跟窦祖母提起过,她老人家只叹了口气,让她“莫将此事放心上”……也不说让她去,还是不去。
这事也就这般耽搁下来了。
此时被段老夫人一提,确实是她理亏了,不说这时代的宗法礼教,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见了稍微与自己有点干系的人的灵位,上柱香也是个心意。问题是她当日同元芳进祠堂时,到底可有见着段丽娘的牌位?
她半丝印象皆无。
其实她对段老夫人的感官比较复杂。
一面感激她当年让自己去县学读书,才让她有站在此地说话的机会。但要说是她给自己这机会吧,又有些牵强了,毕竟当年她走了就再无音讯,后来也是窦元芳帮她走的后门……这老人估摸着也就是随口一说,早抛之脑后了。
一面,江春也同情她丧女之痛,尤其是自己也有了姑娘后……但这种同情又不足以令她包容她不分时间地点的胡搅蛮缠。
于是,江春就这么呆愣愣的站着不知所措。
胡老夫人眼波微动,接了句嘴:“老身以前在金江,对大理郡守夫人,历来只闻其名,现沾了我这干孙女婿的光,可终于见着一回了……原是这般‘通情达理’之人哩!”
那几个以前就看不惯段丽娘的窦家本家媳妇,也跟着附和:“亲家母倒是好气度,咱们有话可到大伯娘院里说去,春儿新媳妇面嫩得很,她哪里做得了主?”
今日来赴宴的,都是浸淫后宅的积年主妇了,最会见风使舵,明哲保身,见有窦家人起这头了,纷纷跟着附和。一时倒将段老夫人挤兑得面红目赤了。
江春只觉这场面腻歪得很。
“段老夫人,家来了怎也不说一声,若非淳哥儿说嘴,老身还不知他外祖母来了。”窦元芳扶着祖母,从园子另一头走过来。
段老夫人心内这把火,终于找到正主了,咬咬牙望着那一家子的团圆和睦,恨从心来,话就脱口而出:“你们窦家就是这般待我闺女,这般待我外孙的!”
窦元芳脸色铁青。
窦祖母面色也不好看,只是念着今日乃圆姐儿的好日子,笑着道:“外头风大,咱们老婆子有甚说的,不如进屋去慢慢聊?她们年轻人,就莫拘着她们了。”
说罢对江春使了个眼色。
江春忙会意,出声道:“诸位夫人,翡翠阁这边请,我昨日瞧着,有两样头面倒是颇有意思。”将众人给引着走了。
窦家祖孙二人将段老夫人迎进了同德院,一时分主宾坐下,也无人敢来上茶。
段老夫人又被护着“新人”的窦家人气了一顿,这回眼睛是真红了,说出口的话也带着股怒气:“我的好女婿!果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可怜我儿,为你生下这孩儿,也被你们教得亲疏不分,善恶不辨!”
元芳只铁青着脸,不吭一声。
窦祖母也气不过,回了句:“亲家母还请好生说道说道,我孙儿如何了?淳哥儿是我重孙,我窦家上下自问无有待他不妥之处。只是,若老夫人还要揪着丽娘之死不放,老身还是那句话,我窦家问心无愧!”
段老夫人被“问心无愧”四字气得胸口起伏,险些说不出话来,自个儿抚着胸口顺过那口气后,方红着眼问:“果真问心无愧?你窦家人可敢对天起誓?”
窦祖母果然就要发誓,元芳忙拉住祖母柴手,叹了口气道:“祖母,是孙儿不孝。此事……不该将您老人家牵扯进来,不若就先让窦三送您回去?”
自从段丽娘嫁来窦家,她满心满眼的不乐意,除了婚后第二日来请过安,她这孙媳妇从未给她晨昏定省过,更遑论对下头的大秦氏了……反倒对小秦氏亲近不少。
但即便如此,她也未说过她一句不是,该给的安国公嫡长媳体面一样不少。
若说愧疚的话,也只是当年她殁于难产……但这事,最好的大夫,经验最丰富的接生婆,顶顶名贵的参芪虫草,她都备好了,能做的都做到位了,她自己还是未曾闯过这道难关。
大理这位迁怒,她能理解,但在这种日子里来胡搅蛮缠,她也气不过。
况且,听她语气,莫非还将丽娘难产之事怪在元芳头上?她还真相信外界传闻的孙儿“好大喜功”“忘恩负义”?想着愈发不能忍了!哪里肯听劝回避开去?
二人都只冷着脸看着对方。
元芳面色愈发铁青,置于膝上的手就握成了拳,似在忍着极大的气愤……与难堪。
段老夫人见此,以为他也一般气自己胡搅蛮缠,只觉心口大痛,哭着骂出声来:“窦十三,算我眼瞎,瞧错了你!我苦命的姑娘,当初若不是你老娘瞎了眼,又怎会将你推进这火坑里!如今你在地里,化作一抔黄土,人在高官厚禄娇妻贵女的逍遥自在着……我苦命的丽娘啊!”
女人大抵如此,作为一位母亲,悲痛起来时,哪里还管得了自己的身份修养,只尽着发泄,将心内悲痛与愤恨,化作一句句伤人的“利剑”。
窦祖母的气,在她的哭诉里,也渐渐消了去。
不断劝说自己:罢了罢了,也不过同是苦命人罢了。
元芳却突然“哗啦”一声站起,险些掀翻了身旁的小桌。
窦祖母叹了口气,劝道:“元芳,罢了。”
窦元芳似乎忍了一忍,面上神色难明,仿佛无奈比气恼更多些……终究看不过段老夫人的浊泪与痛诉,淡淡的说了句:“她还活着。”
……
她还活着?“她”是哪个?段老夫人的手微微颤抖。
她使劲抹了把模糊的泪眼,望着元芳半无奈半难堪的神色,恨不得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说丽娘?”
窦元芳也不答话,只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轰!”
段老夫人只觉耳旁一阵轰鸣,丽娘还活着?!她的姑娘还活着?!
“那她现在何处?”问得急了,还呛咳起来,好半日停不下来,外头也没个伺候人。
只任由她咳的停歇了,才听她追问:“我的丽娘现在何处?”
窦元芳皱着眉头,似嫌弃,似气恼,又似无奈……总之神色复杂,半晌才道:“秦家。”
段老夫人突然就歇了声。
秦家……难道是当年那秦昊家?
她难以置信的皱起眉来,他家?怎么会是他呢?不不不,应该问怎么可能不是他呢?她的闺女她还不了解吗?
窦元芳见她反应过来了,道:“淳哥儿我窦家会好生待他,只请老夫人往后莫再在我窦家提起段氏之事。”连“岳母大人”也不喊了。
段老夫人还未从“我姑娘还活着”的震撼与惊喜中回转过来,况且也不知丽娘究竟如何去了秦家,不敢再开口妄言,怕同方才一般闹好大一出笑话……只呆愣的应了声。
屋内静默片刻,段老夫人突然就似着火了一般起身,嘴里念叨着“我要去瞧瞧”就匆匆走了。
剩下窦家祖孙二人相顾无言。
“说罢,究竟怎回事?”窦祖母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窦元芳突然就起身,撩起衣袍,“噗通”一声跪下去,挺直着腰认起错来:“孙儿不孝,一直瞒着祖母。”
窦祖母虽然也气恼孙子将这事满了这么久,但他身为男人,自己结发妻子……怕是比哪个都气愤罢?
又只得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祖母老咯,你们一个二个的,不把我老婆子当回事儿……罢了,你且说来听听。”
淳哥儿出生那日,窦家早就请好了大夫与产婆,除了本该在家的窦元芳去了西北,该准备的都备上了。
前头一切都正常,只是生产时间持续得过于久了些。丽娘身边心腹丫鬟拦着,不给窦老夫人进屋瞧,每次出来,老人家一问,都答“好”“顺利”,老人家也就放了心,安安心心的在外头等上了。
这一等就从午后等到了子时方过,老人家人困马乏,产房内却仍无动静,虽是七月的夜,但仍觉着身上凉嗖嗖。众人只得劝着,将老夫人劝回了院子里,也就勉强眨了下眼,打个盹儿的功夫,就有人来报——丽娘生了,生了个儿子,丽娘没了。
窦祖母还没来得及高兴添了重孙,就大吃一惊!方才都还说“好好的”产妇,怎才一炷香的功夫人就没了?
连外衫都来不及披,急急忙忙赶到那头去,只来得及勉强进屋瞧了眼“毫无生机”的丽娘,就被告知新生的孩子体弱,不会哭。本围着丽娘遗体痛哭的丫鬟也不哭了,忙着给孩子找大夫,灌药的灌药,擦洗的擦洗。
待孩子稳定下来,离丽娘“断气儿”已经一夜一日了。
七月份的东京城,天气炎热,丽娘身边伺候的丫头就来报“我们娘子再挨两日,怕是肉都软了”。本想等到大理段家来了再发丧的邓菊娘,也只得叹口气,命下头媳妇子收拾着,体体面面给孙媳妇办了丧。
待段家快马加鞭赶来,窦元芳从西北回来,见到的只是一座新坟了。
窦元芳也一直以为妻子就这般没了,背着京内众人“好大喜功”“无情无义”的骂名,又赶回西北去……直到三月后某一日,好巧不巧在酒楼里吃酒,遇见几个泼皮戏言。
泼皮无赖的话题总也就那几样,有人开口问,可知窦十三这几日回京了?有人问有人答的就说起他的闲话来。这种事窦元芳也非第一次遇见了,只当未闻,哪晓得其中有个姓林的,就说了句“你们只知他厉害,哪里晓得他其实就是个绿绩王!”
这时代的龟公兴戴绿绩,即绿头巾,来区别于旁的从业男子……而后世熟知的“戴绿帽子”的说法,在正统历史上是元代以后才有的。
窦元芳一听就住了脚,心内也好奇,不知这姓林的要给他编排个什么新故事来,耐心在门外听着。
只听众人问林侨顺,“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给窦十三戴绿绩?”
“不是旁人,正是他亲表弟,一个姓秦的……还不是小秦氏那头的,是他亲娘大秦氏的后家人……”后来的窦元芳未再听了,十七岁的他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趁着酒劲踹开门去将一窝人揍了顿,将那林侨顺打得昏死过去。
于是,才有那年在金江城,林侨顺见了他似见阎王一般的害怕。
元芳揍过林侨顺后,心内只觉气愤难平,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若是胡乱编排的,他怎就将秦昊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少不得又寻那秦昊,质问一番。
若是旁人,生了这见不得人的奸/情,自是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能认的。那秦昊却是个软趴趴的白面书生,在窦十三拳脚相加之下,终于吐口,承认段丽娘就是在秦家。
十七岁的窦元芳第一反应是将“妻子”揪出来,让满京城的人睁大眼瞧瞧这朵白莲花,好卸去他身上那口黑锅……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公之于众,段丽娘就求到了他跟前,口口声声求“放过”她,给她条“生路”。
于是,他才终于从“死而复生”的“妻子”口中得知,早在与他定下婚约前,她就与朝夕相对的秦昊生了情愫,后又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嫁与他,替窦家生下孩子后,自觉完成了“窦家媳妇”的使命,借生产之机假死遁走。
十七岁的窦元芳觉着自己矛盾极了,刚得知她“死讯”时松了口气,现得知她活着,居然也松了口气……
在秦昊与段丽娘的苦苦哀求下,想到淳哥儿日后还要在京内抬头做人,若是让人晓得他还有个与人“淫奔”的母亲……后果不堪设想!
窦元芳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们,只约定从今往后不许再在人前露面,不许让淳哥儿晓得,更不许让家中祖母知晓,怕她气出个好歹来。
少年窦元芳经不住“妻子”的泪水,当年轻易就放了他们去,却未曾料到,京内众口铄金,聚蚊成雷,甚至还可积毁销骨。他这口“忘恩负义”的黑锅一背就要是一辈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阅历的丰富,他自己可以渐渐看开去,但赤子的眼神,他却无法面对。他曾无数次后悔,当年自己太冲动太轻易原谅他们,他应该好生问问“妻子”——淳哥儿在你心内是什么?
一个好容易甩脱的包袱吗?
一件向窦家交差的成果吗?
估摸也只是一个流着“伪君子”的血的孩子罢了,她哪里晓得那没娘的孩子该是何等的艰辛与不幸!
于是,淳哥儿这孩子也成了窦元芳的心病。祖母溺爱他,他也忍了,令他随波逐流罢了!不与自己这个父亲亲近,他也忍了,不过是父子缘浅罢了!小家子气拿不上台面也忍了,看着与他母亲相似的面貌,他就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并非他天生冷清冷性,而是这种矛盾的感官,令他无法与淳哥儿亲近得起来。
同样是自己的孩子,圆姐儿面前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淳哥儿面前,却只有无尽的不满与无奈。
他能如何?让全京城人晓得淳哥儿母亲的劣迹?亲口告诉他,“其实你娘没死,她只是与人私奔了”?他唯一能为这个孩子做的,就是自己背稳了这口锅,维护他将来成为一个男人的体面罢了。
他只希望,待他成为男人那一日,也能体会一个父亲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