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外头天色还未放亮,累积的江春被一声声的“娘子”“娘子”给唤醒了。
睡梦中的她又忘了,自己已经成亲了,玉珠那两声“娘子”唤的不是旁人,正是她。
“娘子,该起了,咱们今日要去梧桐巷回门呢!”
一听“回门”,江春彻底醒过来。只是身旁床铺早已空荡一片,窦元芳的人不知何时早起了。
“郎君卯时初刻就起了,与奴吩咐,令娘子多歇半晌。”玉珠适时解释了一句。
江春只“嗯”了声,心道这家伙倒是毅力不错,才五点钟就起了,遂也就着她打来的温水漱过口,净过面,方由她伺候着穿上件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外披大红织锦褙子,显得成熟不少,再配上妇人常梳的朝天髻,将额前留海全捋上去……虽眉眼尚显青涩,但整体看着倒是成婚妇人打扮了。
待她梳妆妥当,窦元芳也从外院回来了,江春见他也不消人伺候,自己找出件朱红的常服,欲换去身上练武穿的短打,忙出声拦住了:“元芳哥哥穿那件紫色的罢!”
说着不待他拒绝,就忙去将他绛紫云纹的直裾找出来,主动帮着他换上,又簪了只深色的古朴发簪,配上深黑色皂靴……既适合他年纪,又将他周正大方的五官衬托得异常出彩。
果然,二人去祖母院里请安时,窦祖母见着就笑起来,打趣:“元芳可是独自个儿粗糙惯了,春儿要多费心了。”
淳哥儿也眼巴巴望望这个,瞧瞧那个,最后问了句:“阿爹,母亲,儿能将自己的木马带去舅家玩麽?”倒是难得的小儿心态,有好东西要与小伙伴分享。
窦元芳却立马皱了眉,不悦道:“今日是回门请安,你带那劳什子做甚?”
小儿立马低下头去,一副受气包模样,似个鹌鹑般垂着头。
江春看得不忍,淳哥儿从小就没什么玩伴,以前还有二房的瑞哥儿玩耍,现两府不来往了,他整日尽在府里读书,除了夫子,一个外人都见不着……留姐儿是个闹腾的,他这般安静的小男娃与她玩不到一处去,而好容易有几个愿意带他玩的“小舅舅”,自然就成了他少有的玩伴。
江春劝道:“无事,届时咱们大人说话就不消拘着他了,让他与文哥儿几个玩玩也无妨……快去拿上你的木马,咱们用过早膳就出发咯!”
淳哥儿偷偷望了元芳一眼,见他未再黑了脸,又看见曾祖母与母亲鼓励的眼神,这才一溜烟回房去。
只是窦元芳在身后见他那偷眼瞧人的样子,缩手缩脚走路,脸又黑了黑,想要训斥几句,顾忌着新婚妻子的脸面,若自己这一家之主都当面驳她面子,那日后她还怎服众?遂只得忍下。
直到上了马车,江春才有机会与元芳沟通,说起他对淳哥儿的态度问题。似祖母那般无条件溺爱肯定不对,但像他这般动辄黑脸训斥也矫枉过正了。
“小儿心智不全,你与他发闷火又有何用?只不过是吓得他愈发畏惧于你……不如多些耐心,与他慢慢解释一番,他也八岁的孩子了,自是能听懂的。”
“他可不知自己八岁了,那小气模样……”与他亲娘倒是如出一辙。元芳不欲多说,只住了口。
“况且,他不过是想要与玩伴分享玩具罢了,你又何必发恁大火?咱们哪个不是他那年纪过来的……”
江春苦口婆心半日,也只换来窦元芳一声“嗯”。
“淳哥儿身子骨还弱,待你从辽北家来了,每日晨起带着他打打拳,强体魄方能坚意志,最简单的,少生病也能少受两回罪……”
“你不知。”
“嗯?”江春不明白他黑着脸冒出这么一句来是何意。
“你可怕……我打拳?”
江春虽觉他问得没头没脑,但还是认真回答:“怎会?我还觉着你威风堂堂哩!”这是真话,江春理想的“英雄”标配就是得有一副高大威武的身材,一身不论刀枪拳掌皆通的武艺。
果然,她才说完,就感觉对面男人又没头没脑的笑起来,笑得放心又得意,好像松了口气似的。
“他与他母亲极像,见了我练武只避之不及。”
……
江春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拿自己与段丽娘比?因着淳哥儿母子不喜他武夫形象,所以连带着对淳哥儿也不满?但也未免殃及池鱼了。与他不睦的是段丽娘,与淳哥儿何干?小孩子都是离不开教育引导的,淳哥儿从小就未得他亲近,对着象征父亲权威的拳脚武术自然也就亲近不起来。
江春还想再劝,但他已转移话题,说起日后安排来:“我走后,学里的课业不能落下,若有临诊安排,最好还是选东京城内之处,吃住在家,照顾好祖母……也教养好淳哥儿。”
江春自从成婚后,早就有了这自觉,不消他多说,都一一应下。
待马车进了梧桐巷,速度就渐渐慢下来。路旁玩耍的小儿,全都往江家门口跑,待他们一下了马车,就“新姑爷来咯”的叫唤起来。隔壁的文哥儿三兄弟扶了高家外公外婆,也来了江家。
而里头的江家人,早就将院子并各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家老小换上新衣裳,站院门口等着。
元芳依然一进门就朝江老大夫妇俩行了一礼,口称“小婿拜见岳父岳母”,慌得二人手足无措扶起他,又才与四位老人见礼,见过几个叔叔婶婶并高洪舅舅。
此时的高洪精神又好了两分,虽比不上出事前,但见外甥女婿气度不凡,江春又精神焕发,娇羞满面,自己也放心的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被江春引着多说了几句话,众人欢喜。
只是,二叔二婶才说过几句话,就不见了人。江春奇怪,一般这种有客人上门的露脸机会,二婶是不会错过的……忙问王氏,惹得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
“嗨!你二叔两个,老早就闹着要出门干活去,只你们还未回门,待吃过新姑爷的茶,就屁/股生刺的出门了!”
江春不解,他们才来汴京两个月,哪来的活计可干?难道是找着短工了?
“你那主意可好,往日磨洋工找窍门的两个,这几日念着拿不出银子来,只能多出力多干活了,你老伯昨日去买了菜种来,二十亩地已经翻过一遍,咱们明日开始就要去点菜籽了……他两个耐不住,今日先去看看附近可有牛屎猪粪的,先买几挑去泼上。”
王氏种了一辈子的地,可自来了东京,左邻右舍全是土生土长的小市民,说起种地来,哪个也接不上话。终于大孙女家来了,她那憋了两个月的话,可找到倾诉处了。
一会儿说汴京不止寸土寸金,连粪便都能卖钱,要是将江家那两圈猪鸡搬来,光卖粪都得不少银钱。
一会儿又说江家的两头牛卖了好生可惜,过几日出城干活都不方便了……
江春耐着心思听她叨叨,高氏却没心思扯自家事,只一个劲的趁着婆婆歇气功夫问“姑爷待你如何”“他房里可有人”“那孩子如何”的话。
果然,亲娘关心的都是与她切身相关的。
江春俱捡了好的与她说,但毕竟是新嫁妇人,说起夫妻相处情形,免不了满面羞红来。
高氏就忍着泪感慨“你们好就好嘞”,一会儿又说“不消担心家里,自文哥儿几个过去你阿婆家住,你爹与我两个落得自在”。
江春也松了口气。问起舅舅来。
原是她做主盘下那家食馆,整一栋二层小楼也买了,后头带着个小院子。舅舅这两日生意还做不了,但日日早出晚归收拾锅灶,将原先脏破的桌凳全换了,合着杨叔去西市进了些花生米、黄豆子并米酒等小食,暂时先卖上,由姚婶与苏外婆轮流看着铺子。
连带着文哥儿那小子,散学了也不家来,直接在巷子口外婆那儿随意吃一碗,就与同窗出去戏耍,高氏要见他都得晚上过去高家才见得着。
现在淳哥儿来了更好玩,叫上军哥儿秋姐儿几个,六七个孩子院里骑木马,骑够了又去隔壁玩他的九连环,玩够了又呼朋引伴去巷子口食馆里寻杨叔讲他走南闯北的故事……因他们兜里零嘴多,整条巷子里的小伙伴不论男女全被他们叫着去了,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唧唧喳喳。
江春放心由他带着淳哥儿,只与高氏回房,又说了些体己话。
“怎就要去了?元芳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回得来,你一个人在那府里怕是待不惯罢?不如就三不逢时家来住一晚?”高氏怕她独守空房。
缓了一瞬,又反应过来自己这般“怂恿”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怕是不好,又赶紧补救:“春儿还是好生读书罢,待学业结了考上翰林院,届时再家来,你祖母面前也才说得过去哩。”
江春倒是无所谓,元芳出去是行家国大义之事,只消他全须全尾的家来了,分开一段时日也无甚。至于窦祖母,那更不消担心了。
她现唯一要挂心的,就是夏荷一家四口的问题以及自己结业之事。
说过这几句,母女两个一时也无话了,只在屋内坐着静静喝茶。于是,屋外的声响就听得格外分明。
“我母亲可还在?”这是淳哥儿的声音。
玉珠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小声说了句:“娘子正说着话呢,小郎君有甚可与奴说,奴自会禀报娘子。”
屋外一时无声,怕是淳哥儿犹豫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开口:你能不能同我母亲说,我想在舅舅家住一晚,明日再家去……”
玉珠似是唬了一跳,劝阻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诶!老夫人若知晓咱们走亲戚把你走来亲家家里不回去了,老夫人还不得剥了我们皮?”见淳哥儿皱着眉头,还想说话,她又压低声音说了句:“就这鸡来狗往的土院子,也无甚稀罕的。”
江春在屋里听得皱起眉来。
淳哥儿不过是小儿心性,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想再回去孤零零的住大院子罢了,不让他住就是了,说什么剥皮不剥皮的吓唬他干嘛?还至于踩踏一把江家?
这玉珠看着也是个积年的大丫头了,背了人去说话却不甚中听。
江春在屋内未忍住,就问了声“可是淳哥儿在外头?”
将他叫进屋去,又让玉珠“去瞧瞧灶上可有能帮衬的”,将她使走了。
淳哥儿自外头被打消了念头,进屋来也不再提要留宿一晚之事,有些闷闷不乐的与高氏请过安,就只盯着门后一盆万年青瞧,上头还包着成亲当日贴裹上去的红纸。
“与文哥儿几个可好玩?”
小家伙点点头,想起曾祖母教过的要大大方方回话,又正正经经回了句:“舅舅很好,带着儿去酒楼玩耍,还得了他的一个九连环,儿谢过舅舅,让嬷嬷替我收了。”
江春笑着夸了他两句,问他可喜欢舅舅家。
他毫不犹豫的答了句“喜欢”,因为这里有好几个小舅舅愿意带他玩,不止有许多他未曾见过的玩意儿,还不用被父亲黑着脸训斥。
江春又再接再厉,问他:“那淳哥儿想不想在舅舅家住一宿啊?”
小家伙的眼睛就瞬间亮起来,小心翼翼问“真的可以吗?”
江春刚要点头,高氏就在桌子下捏了她手一下。江春知晓,将才母女两个才说到这继子问题上来,要她心无芥蒂当自己亲儿待,她肯定做不到。但就似高氏教她的“为了名声而尽量不管他,他的事不沾手”,江春又做不到。
他本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哪里狠得下心来不管?古来做人继室总是吃力不讨好的。待他好了,旁人说是“捧杀”,待他严厉了,旁人又说是“恶毒后母”……
思来想去,江春还是想照着本心来吧,他是个纯善孩子,自己好好教养他,若是有缘的,二人关系定也差不了。若是缘浅的,自己好生教养他,他能学多少是多少,也不枉他叫她一声“母亲”。
“那好啊,我可以让你来住一宿,只是明日你父亲要出门,咱们要送送他,今晚就不住了。你家去后好生读书,过几日我要抽背《论语》,若你能全背出来了,十四晚上我就带你来住一宿,十五再玩一日,可好?”
淳哥儿喜出望外,虽然要背书,但想到没几日就能来玩一天一夜,险些高兴得跳起来,只抿着嘴角笑得眉目舒展,那一对入鬓长眉像极了窦元芳。
待用过午食,一家三口辞别了两家老人,带上给高力准备好的鞋袜衣裳,就回了窦府去。
新婚夫妻本就情浓,一个想要出门前吃个够,一个也体谅他出门要饿肚子,忍着酸痛给他吃个够……一夜折腾自不在话下。
翌日,身旁之人才稍微动了动,江春就惊醒过来,招呼珍珠打来热水洗漱,给窦元芳穿上衣裳。由着窦元芳先去祖母院里请安,江春将昨日收拾好的行李又检查一遍,大到金疮药止血药解毒丸,小到伤风感冒药止泻药也给他备上,连上鞋袜衣裳,精简又精简,仍整理出两箱行李来……江春这才去祖母院里。
元芳与祖母议定,交代完家中诸事,训导过淳哥儿几句,祖孙三人将他送到门口,窦三领着几个亲卫已侯着了。
窦元芳骑上马,回首望了家中妇孺一眼,一打马鞭子,绝尘而去。
江春满肚子想要嘱咐他的话都来不及说,只囔囔一句“好好回来”就没了,余下的不舍全憋回肚里。
“罢了,我窦家儿郎委屈春儿了,要陪我这老婆子守着了……元芳定能好好回来,你也莫忧心了。”窦祖母叹了口气,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这样送别孙子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趁着学里准假,你先回去好生歇息半日。”
江春/心头空荡荡的回了同德院,见刚才自己清点行李时捡出来的衣裳还落在床铺上,看着一堆自己也未见他穿过的衣裳堆在床上,江春只觉无名的烦躁。
珍珠跟在她身后进屋来,脸色一变,骂道:“玉珠这小蹄子好本事!放着房里不收拾,跑哪里望大头风去了!”说着忙去收拾衣裳。
江春也不动声色,只暗暗记在心内。
若她未记错的话,玉珠也是窦府的“老人”了,以前在先头娘子跟前服侍,颇得段丽娘信重。
她才刚成亲,对于这些有渊源的“老人”还不好动手,得等待时机,寻个机会将她从自己身边弄走。
翌日,过完五日的假期,江春回归学里。人人都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云麾将军夫人,对她格外客气,就是胡沁雪,看她眼神也变了。
“疼不疼?”
“舒坦不舒坦?”
“咳咳咳”
江春被她追问得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
见好友红了脸,胡沁雪又不高兴了,嘟着嘴道:“你们也不回去瞧瞧我爹,妹妹你是未瞧见,他眼巴巴望着你们上门来,从早望到晚……”
江春这才想起来,自己与元芳只回了趟江家,还未去瞧过干爹,这委实不对。又忙着与她赔罪,散了晨学后,使珍珠回府去备了礼,与沁雪一道回了太医府,与干爹赔过罪,用过午食方回的太医局。
直到晚间回了府,才觉出身上不妥来,前一日就觉酸重异常的身子,劳累了一日愈发明显。勉强陪着祖母淳哥儿说过几句话,就告辞回房,自己开了个药方子,使珍珠给她抓了药来煎了。
直到吃下去了,用棉被将头身捂严了,捂出一身细汗,第二日才轻松一些。
她得打起精神来,好生将夏荷这条“大鱼”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