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心内有事记挂,江春早早起了吃过早食就出门,先揣了银子往东城门外去了半日,晌午时分方回熟药所。
昨日的张小哥正打着哈欠捡药,见她进来,忙招呼道:“诶,春娘子怎今日不当值也来了?您那药箱子放家里就是,小的挨晚自去取就是了……”
江春笑着点点头,借口还未开学,家中也无事,不如来坐两日。
能有大夫坐镇,杨掌事果然高兴,唤了人给她上茶水点心。不消片刻,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子就进了所里,找到江春,悄声说了句:“娘子,咱们的人轮流盯着呢,现在是胜哥哥在盯梢,那家子院里从昨晚就没啥声响,也没人出过门。”
江春点点头,放下心来,又嘱咐:“你们小心些,莫被他们瞧出来。”到时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小子跟着点头:“晓得,咱们轮流着换人哩,也不走近,就在他家隔壁和巷子口,那片儿就跟咱们的老窝似的,闭着眼也错不了,咱们日日在那附近,他们也不会怀疑……”望着她欲言又止。
江春明白,也挂心昨晚的小丫头,温声问:“桃花如何了?你们去将她抱来,我瞧瞧。”
那小子果然拖着双破草鞋,撒丫子跑出去,才片刻功夫就牵了个黄头发的小姑娘进来……看来是早就在外头侯着哩,这几个孩子倒是又机灵又重情义。
那小丫头只站在诊室门口,望着“富丽堂皇”的屋子不敢进门去,江春对她笑笑,她才仰着个大脑袋进门去,站在半人高的诊桌下。
那般高度,江春就只看得见她脸蛋,颜色倒是不红了,只肿势还未消下去,左边脸颊明显比右颊大了好多,怕是什么也吃不进去,也没得吃吧……正望着桌上那盘点心直咽口水。
江春明白,拿了帕子,给他们一人包了两块,又出去拿了两个杯子来,给他们一人倒了杯热茶,好就着点心吃。
哪晓得那丫头人虽小,虽口水咽个不停,却不吃,想要将点心往怀里揣……估计是想省着回去给她哥哥吃吧,真是个好孩子。
江春笑着哄道:“桃花快吃吧,那是给你的,剩下这一整盘,待会儿带回去给你几个哥哥吃。”
那小丫头才眼神亮了亮,想说谢谢,一张嘴就扯得脸和耳朵一起疼,疼出泪花来,又舍不得点心,只得忍着痛小口小口吃起来。
江春见识过桂花巷那兄妹俩的自私无礼,再见这小丫头,只觉着可人极了,恨不得抱着她亲上两口。待她吃完东西,才给她把了脉,瞧过舌头,口腔,喉咙,见未化脓,颜色也不甚红了,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涂了一层青黛粉,又给她开了两剂清热解毒、散结消肿的药。
估摸着几个毛孩子也不会煎药,恐怕连锅都没一口,江春又让所里帮他们煨出来,借了口小锅提回去。
果然,接下来几日,那几个小子都日日来三回,找江春报告盯梢进展。二月二十四那日,那妇人亲自出门,去桂花巷口的生药铺子配了一副药来,从药味儿和炊烟判断,她连着吃了三日,直到没药味儿了才舍得弃了渣。
二十七那日又去捡了一副来吃,直到江春学里开学了,她才吃完,自己摸索着来熟药所,求江春再给她开方子。
江春一副嫌弃模样,皱眉问她上次诊金还未给,这次又来做甚。
那妇人小心翼翼陪着笑,顾左右而言他:“春娘子果然好生厉害,那药才吃了两剂,力气都足了不少,身上也轻松不少,只是更衣有些难为情……”全然一副避开诊金之事的样子。
江春不用伪装,发自内心的冷笑两声,质问她:“你肚子里那包鬼胎打下来可不就是要下恶血?莫非还怪我药下错了?既是下错了,你还来做甚?”一副脾性古怪大夫样。
那妇人被问得悻悻,沉默半日依然不提诊金之事,只又求江春给她号脉。
江春只逼问她诊金何时给,将她逼得面红耳赤,江春非但未感受到丝毫快/感,只心内悲凉。这一家子将舅舅舅母二人害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杀了他们也难解心头之恨!
有求生欲支撑着,那妇人也不气馁,只一个劲哭求,求江春救她一命,开个方子与她。那呜呜咽咽的女声,引来了几个买药的人围观。
江春见火候到了,这才放下神色,无奈道:“罢了,我给你开一个便是,只你这病,日积月累的重了,需得用上一味药才能见效。”
妇人忙问:“小娘子但说无妨,小妇人想法子……”
江春故弄玄虚,摇摇头,叹息道:“这物啊,可轻易得不来,说难听的,龙肝凤脑也没它稀罕。”
妇人果然就紧张起来,龙肝凤脑她都吃不着,更何况是比它还稀罕之物了,就急着道:“小娘子倒是说来听听,就是死也让小妇人死个痛快明白。”
江春招手,唤她附耳过去,轻轻在她耳旁说了两个字——“龙鲤”。
妇人大惊,张大了嘴先是难以置信,后又疑惑道:“这是何物?还请娘子赐教。”
江春继续故弄玄虚:“这是一味失传已久的神药,乃神兽龙鲤脊背所生之至刚至阳的鳞甲。所谓龙鲤,乃鲤鱼与龙所生之子,生的头尖舌长而无齿,四足短粗,身披龙甲,硬如钢铁,尾巴也似铁铸的般,重达千金,随意一甩就能让桶粗的树拦腰折断。”
妇人听“龙鲤”二字就被惊到,再闻此言,如此厉害的神物,想那龙凤本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祥物,龙生的龙鲤,她去哪里寻?
但她仍不死心追问道:“还请娘子大发慈悲,想想可否用旁的药来替了它?这……这……小妇人去何处寻去?”
江春叹了口气:“诶!若不是看你一双儿女可怜,我哪里会沾手你这病?依我看啊,还不如好生回去,想吃甚吃点甚,好吃好喝,情志条畅的话,活个两三月定不成问题。”
妇人先是大睁着眼难以置信,见江春眼里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同情,她又仿若死了心般,重重叹了口气。只是,也才片刻功夫,不知想到了甚,她眼里求生意志却愈发坚定了。
江春/心内冷笑一声:呵,有求生意志就好,怕就怕你不想活了,便宜了你!
“娘子,若……若没这味药,我这病又该如何是好?”
“没这药,那就似吃白开水一般了,当归川芎那几样哪里够看?就是加上蜈蚣也收效甚微……说起这龙鲤啊,也算是神药了。前年官家遇刺听说了罢?本来都已经没气儿的人了,宫里娘娘给他寻了几片龙鲤甲来……你猜怎么着?尿出几回血尿后,咳嗽两声,居然就给活过来了。”
江春歇了口气,接着说道:“虽现在还是醒不过来,但气儿是给续住了,就是吃多少百年老参也比不上啊……古人所言‘消癥以龙鲤为最妙’果然有道理,官家积蓄在心肺间的瘀血一去,可不就活过来了!”
妇人也听了些官家遇刺之事,只不知其间还有这等缘由,若是以往的她,定不会轻信了去,但,人的理智,早在旺盛的求生欲面前崩塌了。此刻的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照着春娘子的法子定能活下去!”
遂咬了咬牙道:“娘子只管开来,小妇人定想了法子寻它!”
江春却“噗嗤”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嘲讽道:“你莫不是疯了不成?那东西莫说你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也得不来,以身饲兽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人家以肉身饲养大的龙鲤,背甲拔去一片,寿命就得减损一载,哪里肯轻易给了你去?”
妇人眼光一闪,想要继续引着她多说些“线索”,江春却再不肯多说一字了,只提笔给她写了个处方来。
直到妇人忐忑的捏着那一张纸,出了门去,江春才冷笑声,心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凡是高家失去了的,你也要一一尝个遍,只是要先救出舅舅来。
她只气定神闲等着,这妇人能够吞得下烧裈散,她就不信她会不上钩。“上辈子”摇铃医的架势她居然也模仿了两分。
“在想甚?可完事了?”一把极熟悉的嗓音在面前响起,江春才反应过来,这都好几日未见窦元芳了。
其实江春也心知,以窦家声势,要弄死夏荷就如捏死蚂蚁一般容易,但她心里有个执念在。九岁那年,她答应过力哥儿,一定会替他报仇,替舅母报仇,更何况现在还有舅舅的事,新仇旧恨加一起,她更要亲自动手了。
哭瞎了眼的外婆,活得猪狗不如的舅舅,被毁了童年的高力……这种仇恨,非手刃不足以雪报!她穿越而来,就让她为他们做一件事吧,像别的穿越女一般,发一回光。
她稳了稳心神:“不曾想何事。元芳哥哥怎好几日了也不来瞧瞧我?”
窦元芳挑了挑眉,倒是像撒娇呢,不过更像埋怨些……她很少会这般直白的埋怨他,果然是心内有事。
见他只定定看着自己,江春想要努力笑的嘴角就怎也咧不开了,只收拾了东西,跟在他身后出了熟药所。
“说罢。”
“嗯?”
“这几日鼓捣何事?”
“无甚,就忙搬家坐堂之事,家里人多口杂……”
元芳皱着眉头,看她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先自叹了口气,伸手揉按了太阳穴几下,一副累极了的模样,片刻才冷不丁来了句:“叶掌柜都与我说了,那晚迎客楼前的灯够亮,他眼睛又没瞎。”
江春赧颜,晓得他是故意说他知晓那晚的所有事了……既然晓得,那为何还要说出来,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嗯?怎还似个小儿,你能有何能耐?到底是何渊源?”他能轻易看透她的心思。
江春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是要与她共度余生之人,她自然相信他,只是,若他晓得自己有那等恶毒想法,可会……
突然,鼻子上一凉,他已极快的收回手去背身后,不自在的咳了声。江春这才反应过来,将才他是偷捏了她鼻子一把?捏过也就罢了,还将手藏起来,真是……他愈这般威风堂堂,正气浩然,她愈发不忍拿自己的雕虫小技来烦扰他。
他清咳了声,问:“那妇人可是与你舅舅有干系?”
江春点点头。
“可需要我……”
江春抢着答他“不消,我自有主张。”
元芳被她“自有主张”几个字逗笑,但看她神色凝重,是真下定主意要自己解决了,只得换个话题,说起辽北局势来。
“待咱们亲事一了,我就要往辽北去了,刘老将军入了冬后就身子不大好,娘娘放心不下,我怕……还是要去一趟。”
可能是想到才成婚就要她“独守空房”,元芳愧疚极了,又补充道:“乖乖,我会尽快回来的,不会让你等太久。”
江春心神一凛,与国之存亡的大事比起来,自己筹划那些,不过是妇人间的把戏罢了,遂安慰他不消愧疚,好好办事就成。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梧桐巷去,不再细表。
三月初七,又轮到江春坐堂。她刚坐下,胜哥儿就来与她说了盯梢之事,道那妇人日日拖着病体出门,他们尾随了去,见全是生药铺子、熟药所的地方,每每俱是失望而归。
江春点点头,那是肯定的。
“龙鲤”这是后世叫法,因它属鲮鲤科动物,谐音叫着叫着就成“龙鲤”了。在这时代,龙乃天子象征,哪个敢这么叫?就似清代,中药“玄胡”为了避开爱新觉罗玄烨的名讳,被改名“元胡”一般……这样“神物”有个通俗易懂的名字——穿山甲!
她形容那些说辞,也不算“忽悠”。
穿山甲本就有活血消癥的功效,其性善走窜,对于脏腑深处的痰饮瘀血效果极佳……故也能治她那病。只是,这时代哪有叫“龙鲤”的,她又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药铺哪里敢卖什么与她,只随意打发了便是。
果然,这妇人四处问过,都没买到那味“神药”,但她也有两分本事,居然打听到城东外五里处,寻到那马道婆。
“春娘子,这是五十文药钱,小的估摸着定是不够桃花药钱的,但我只攒了这么点,您先收着,剩下的过几日我再还上。”那小子说着就将铜钱一股脑儿的放桌上。
江春看着那一堆还沾着汗水的铜板儿,只觉闪闪发光……这样的孩子,正直守信重情义,日后长大了定也差不了,遂脱口而出:“你可愿跟着我做事?”
男娃一愣,待听清她所言,喜出望外,忙“噗通”一声跪下去,先对着她磕了三个头,才一字一句道:“小的张胜,无爹无娘,承蒙娘子不弃,能跟了娘子。”
江春点点头,绕过诊桌扶起他,放心的将自己准备好的钱袋子交与他:“这是十两银子,你先拿去,我有事要你去办。”遂附耳与他说了两句,让他雇辆宽敞的大马车,于三日后天黑前,等在东城门外,马家村外头的林子里。
舅舅啊舅舅,你可要好好的,我还等着你回来给我送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