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也被那老妇人的言语勾起了好奇心,趁着天色还未黑透,想要跟了她去瞧个究竟,恰好窦元芳这几日忙着辽北用兵之事,没空来接她……她估摸着自己瞧完病,正可以直接回梧桐巷去了。
江家一行才刚到汴京,辽北就有军情传来,窦淮娘将元芳急急招进了宫。江春虽不知是何事端,但见元芳黑着脸回来,就晓得定是不好了。
江春“上辈子”为数不多的历史常识里,“燕云十六州”是由唐朝节度使石敬瑭割让给契丹的北京、天津、山西、河北一带十六座要塞边城,使长城以南的中原汉人文明暴露在游牧民族的铁蹄之下。
历史上的宋朝,自开国皇帝赵匡胤开始,就未曾从辽人手中收回过燕云十六州。
而这时代的大宋朝,得益于赵德芳的骁勇善战,燕云十六州中山西四州以及河北大部分州城都被他收复,形成了以幽州、蓟州为届,汉辽两个政权隔城对望的局势。
以幽州、蓟州为届,往北的武州、新州、妫州、儒州、顺州、檀州六州仍为辽人所盘踞。往南往西的朔州、瀛洲等八州却早已在大宋治下,汉人农耕文明渐增光芒。
这几日开春了,天气渐暖,新州一带草原辽阔,水草渐肥,辽人以“游牧”为名,渐渐开始越过武州,向着林家军驻扎的幽州靠拢。
若是往年,窦元芳也不会如此草木皆兵,只赵阚昏迷之事,怕早已传到了辽北去,辽人见大宋江山后继无人,南方闽浙一带,又来了东洋人,早也跟着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也不怪窦家风声鹤唳。
这几日为了忙辽人之事,江春三日里头也见不着元芳一回。
“怎样?小娘子可否拨冗随老妇人走一趟?”那老妇唤回江春神思。
她点点头,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品,找来所里专供医生出诊背的药箱,里头备上桂枝茯苓丸、九痛丸、伏龙肝散等妇科常用成药,欲随了老妇归家。
杨掌事见她小娘子家家的独个出诊,放心不下,使了张小哥替她背了药箱,倒也省下不少力。
二人耳听着老妇人聒噪,下了梁门大街,进了东南角一条叫“桂花巷”的小巷道,绕过前头几家大户,七弯八拐转了几个弯才到一所普通的民房前。
“啪啪啪”
陈旧得掉了漆的木门被拍得重重晃了晃,仿佛再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它拍倒似的。
“才哥儿,桂姐儿,快来开门,你隔壁王奶奶帮请了大夫来,快给你娘瞧瞧,她那肚子可真大得不像话了,不知道的还道她没个男人在家的小妇人招了些……”嗓门之大,对门与隔壁已经有人打开了门瞧起热闹来。
“哐当!”
话未说完,一个五六岁的小子气鼓鼓的开了门,挡在门槛上道:“了不得!王奶奶嘴巴倒是厉害,嚷嚷得整条巷子都听见了,也不怕吵醒众位大叔大婶!”
那王姓妇人不好惹,这小儿也不是个软包子,不出两句总能还了她回去……江春感慨,家里的文哥儿武哥儿也这年纪,可还只会逗狗玩泥巴呢,哪里有这了得的嘴皮子。
老妇动了动嘴,悻悻道:“个狗崽子,老娘好心给你娘请了大夫来,你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老娘多事……”
那小儿听“大夫”两字,眼神亮了亮,放眼打量起门口的几人来,见跟在王奶奶后头的是两个年轻人,才亮起的眼神就熄下去,嘟囔了句“王奶奶惯会哄人”。
老妇一听不乐意了,指着江春道:“我呸!狗崽子,且睁亮你狗眼瞧瞧,这是哪个?这位小大夫可是熟药所里的能人,你奶奶我多年的腰痛全是她一剂药吃好了的!”
那小儿方抬起三白眼,又看了江春一眼,哼了声,不欲与她接嘴。
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野地里的一匹狼。江春刚因他怼老妇而升起的好感,瞬间就荡然无存,或许是她偏见,只觉着这般眼神的小孩儿,心性与个颇有心机的大人也不差了。
“狗崽子看啥看?合该叫你狼崽子才对,整日正事不做,尽窝屋里鼓捣些啥……你娘都病了一年多,你姊妹两个倒是闷声不吭!可怜了你娘日日起早贪黑浆洗,喂你们那狗肚子!”
“真是合该老娘我倒霉,收了你几文钱去跑这腿,早知你是个不会领情的,那几文钱就当掉粪坑老娘也不会去捞!”老妇人果然是拿了钱办事的。
这等中年妇女的骂街功力,那小儿气鼓鼓的说不出话来了。
“嗨!你们家这是怎说?大夫来了半日不给进门,只站门槛上听骂街,这病到底瞧是不瞧?不瞧可就别浪费咱们春娘子功夫!”张小哥说着作势欲走。
那小儿这才不情不愿让开身子,满眼狐疑的打量江春片刻,将门缝开到只容她一人通过的宽度,斜着三白眼道:“就你,进去吧,先瞧瞧看,不能瞧莫浪费时间。”似乎让江春进去给他娘瞧病,是对江春天大的恩惠一般。
江春若不是医生,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她是医生,外加那该死的好奇心作祟,他愈是这般藏头露尾,她愈是想要进去瞧瞧……事实证明,她的好奇心给她带来了意外之喜。
“这可不行,我们春娘子瞧病,得有我跟着,你这小儿好生无礼,自古只有病人求医生的,哪有你这般,好似咱们春娘子是热脸贴你冷屁/股……”
江春不待张小哥与他掰扯,就侧着身子进了门。
那是个极小极普通的院子,院里也没灯,只隐约得见几团黑影,像几座小山般堆在院里,既杂乱又有压迫感……看来这家人不甚讲究。
果然,才一进屋,就闻一股尿/骚/气扑面而来,像农家小儿尿炕了烘干几日的气味,氨气极重。
江春没忍住就打了个喷嚏,也不知是屋内氨气太重熏得,还是没一丝热乎气的黑屋给冻得。
那小儿在前头带路,慢慢将她引到一盏油灯前,油灯支在床前,那床正挨着窗户,床幔一半低垂,一半撩起挂在个生了锈的铁钩子上,有个人形状样的物体侧卧于上。
之所以说“人形状”,是那小儿连着唤了几声“阿娘”“阿娘”“有大夫来了”,那被窝里一团动也未动一下,不知是死是活。
江春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被窝,只觉那棉布缝的被窝也腻成了猪油膏子一般……“吓”得她极快的收回了手。
被窝里“一团”终于悠悠转醒,双眼微微睁开条缝来,叹息着道:“是才哥儿麽?你妹子可用过晚食了?“倒是一副慈母心肠。
话音方落,见床前站了个生面孔,忙急急收住面上和蔼神色,警惕着训斥:“不是给你们说过了,莫放生人进屋?这是做甚?若被外人瞧见……”
“阿嬷!”话未说完,就被那鬼机灵的小儿打断。
江春/心道:是怕我这个外人听去了什么罢?这孩子瞧着才五六岁,说话做事却极老练,看来这家家长也不是善茬,她得留个心眼。
“病了的就是你罢?隔壁王阿婆去请了我来,道你……”
“是哩,只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那妇人说着就慢慢坐起身来。
江春这才得见,她面色寡黄极了,比隔壁王姓妇人还胜,似薄薄一层黄皮崩在鼓面上,生怕轻轻一戳就“嗖——”一声漏出气来。两颊生了好几块斑,在昏暗的油灯里瞧见,似面上灰尘未洗净一般……与这脏乱差的屋子简直如出一辙。
江春觉着自己今日的心态很奇怪,平素心肠挺软的自己,说“怜贫惜弱”也不夸张,现见了这孤儿寡母的境况,居然也无甚同情?她未曾细究,只暂时将之归结于行医久了,见惯了生死,就渐渐“心如铁石”了。
“嗯?小娘子?”
江春回过神来,轻声道:“嫂子唤我春娘便是。”
“不知春娘子家居何处?”那妇人试探着问道。
江春觉着奇怪,按理说病得这般昏昏沉沉了,不是该急着与医生说病情吗?哪里还有心思问旁人哪里人……况且,她话中打探意味也太浓了。
这家人……自己莫不是进了个贼窝?
但转念一想,人家孤儿寡母在家,拴紧门户过日子,也是人之常情,遂也随意应付了句“城南人”,待江家定居在朱雀门外,她可不就算是东京城南人了?
那妇人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只笑着打趣:“那我怎听春娘子口音……”江春见她几个如防贼似的态度,早先也故意用刚学两年的东京话与她交流,乍一听是东京话,若留心还是能听出不够地道之处。
看来,这妇人也是个“有心人”哩!
江春忍住心中诧异,愈发不肯向她吐露实情了,只神色淡定的解释了句:“我家中奶嬷嬷是大理郡人,嫁来东京三十年了,仍是大理口音,从小跟着她学了两句。”
那妇人仔细听过她的话,方才松了神色,使着小儿挑亮灯芯,自己撑着床沿坐高了些。
“唉!小妇人也不知是招了什么邪,自前年腊月间就断了月水……你说,若月水不行,又是我这年纪,首先想的就怕是有身子了,倒是将小妇人喜了一回。”
“只是,小妇人日也盼,夜也盼,这肚子倒是一日日鼓起来了,到了五月间,想着也怕有五六个月份了,以前生养这两个时,才四个来月就有胎动,现在这个恁大的月份还没动静……小妇人就有些担忧。”
江春顺着她目光,看到她高高凸起的肚腹,与怀孕七八月差不多,隔着被窝都顶起了老高的一坨。
“直到六月,天气愈发热了,这厚衣裳穿着不甚明显,说出来丢死个人,薄衫一上身可就原形毕露了!只是除了不时会腹中气转,居然也没个动静。当时小妇人就知了,这胎怕是憋死在腹中了……可怜我好苦的命哟!”
她拍了被窝一把,似哭非哭。
江春生怕被她被窝上附着的“猪油膏子”溅到,几不可闻的侧了侧身,面上故意闪过嫌弃神色……在那妇人看来,果然就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讲究样子,愈发松了口气。
“嫂子莫忧,既是胎死腹中,总有法子将其打下来的,就当母子缘浅罢了……你当日可曾吃过堕胎之药?”出于职业本能,询问治疗经过及效果是最基本的病史采集内容。
那妇人正擦着眼角的手就颤抖着顿住,咽了口吐沫才继续道:“我家这家计……小娘子也见了,当日也无甚钱财,只听闻蝉蜕与猫胞衣能下死胎,就四处央了人去寻。”
“自宫里娘娘诞下小皇子名‘蝉哥儿’,这蝉蜕却是轻易寻不着了,只从别个处买了一具猫胞衣来,磨粉吃下去,腹痛两日,血都未下一滴。”
猫胞衣就是猫的胎盘了,其实这东西……怎么说呢,可能是具有促进子宫收缩的功效,能刺激平滑肌收缩,排出死胎,但,光吃一具猫胞衣下去,不配合下气活血之品,光凭个单味药,哪里就有这神奇了?
心里想着,她也就问出口来:“当日可有请了大夫来?开几味行气活血药进去,就是蜈蚣这样的狼虎药也是可以的。”
不料妇人却愈发紧张了,好似屏住呼吸一般,轻声道:“不曾呢……也怪小妇人胆小,怕自己体弱受不住狼虎药。”说着叹了口气。
江春闻得此言,随意应付了句:“嫂子倒是懂些医理,莫不是有家学渊源?”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哪晓得那妇人却愈发警惕起来,似焊猫竖起了毛发样,小心翼翼道:“不曾呢,只是听旁人说过几句。”具体是何人,却又只字不提。
江春/心内愈发发毛了,这家人,警惕过头了!必有蹊跷!
但她今日是来瞧病的,哪有功夫管她有甚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淡笑着点点头,说起病情来。
“嫂子这胎,后来如何了?”
“后来啊,当家的去请了个阴阳先生来,只道我这是怀了‘鬼胎’,需得用纯刚纯阳之物才驱得散,就找了好几件男娃儿亵/裤来,当作烧裈(音昆)散服用下去……却也无甚用。”
江春/心内大汗,佩服她勇气!
这“烧裈散”可是将“中裈近隐处”烧作灰,也就是亵/裤贴着私/处那块烧成灰兑水服下哦……而且,据不少江湖郎中所言,那亵裤愈脏,穿得日子愈久,气味愈酸腐,效果才愈发显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