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东京城内果然“热闹”非凡。
宫里头官家被刺后险些丢了老命,众多杏林圣手合力挽狂澜,抢救及时,性命虽是暂时保住了,但人却是醒不过来。只因那刺客一剑刺得极为巧妙,他从背后心窝子处刺过去,恰好靠上了两寸,心眼未刺到,上头的肺叶子却是被穿透了,当场就咳了不少血沫痰。
官家只消还活着一日,朝臣就得庆幸,上头从三品以上的衙门长官都不出声,下头“虾兵蟹将”自是不敢多说,虽也能猜到窦家意图,但皇帝好好的活着,他们自也是无处下口……当然,在绝对的武力与权力面前,也不敢下口。
窦淮娘下旨,将太医院院使与左右院判均请进福宁宫,专门轮流值守,一天十二个时辰由太医与医官不错眼的看护着,日日汤药丸散配针灸的治疗着……四五日了,皇帝那眼睛还是未睁开,若非胸口起伏着,鼻前还有口气在,与死人也无异了。
据说皇后娘娘已不知哭过去了多少次,大小皇家寺院去了几次,只恨不得将自己坤宁宫也设成寺院,日日吃斋念佛的求神……好在文武朝臣一致恳求娘娘保重凤体,顾念皇家血脉,肚中龙种倒是安然无恙。
上行下效,东京城内官宦之家亦跟着娘娘吃斋念佛,名义上也得日日为皇帝祈福,倒是苦了街市上卖肉的,大户人家都茹素斋戒,升斗小民能有几个钱?
江春所在的太医院,伙食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无味,并未因中宫娘娘吃斋念佛就跟着吃素……当然,它原本也就没几块肉。
她又恢复了与胡沁雪、高胜男三人同进同吃的规律生活。
为何说规律?因众人瞧着皇帝醒不过来,京内“百废待兴”也就罢了,连各郡地州也是缺少生机,每日里大小关卡管得极严,城内之人俱都不敢高声说话。四大学的学子也日日困在了学馆内,有家不能回,有学不能上的。
就有人建议给年轻学子们找些事情做做,莫让青春少年虚度大好韶华,当然也怕他们闲极无聊了惹出祸事来……就提议将四大学明年的学业提前开了,届时明年可早些放假。
这事由下头一提,翰林院商议过,也觉着可行,又向中宫娘娘请旨,自也没有不应的,自腊月初一开始,趁着年试成绩出来,众生经过重新分班,又“开学”了。
江春因着那一遭遭的杂事搅得心头烦乱,功课温习得不甚好,只勉强得了个“优”,没有额外的供奉奖励,但好在是升上了“内舍班”。胡沁雪也拍着胸脯庆幸,终于是缀着尾巴上了内舍班。
也正因为没了额外的奖励银子,经了这一年的吃吃喝喝各种花造,连半年前金江寄来的二十两银票也花没了,只出不进的日子渐渐让江春有了“坐吃山空”的危机感。
翌日就是腊八节了,胡沁雪缠磨她不过,回了家去,江春独自个儿出了学门,想要上梁门大街上看看,可有甚工可以找来做的,若江家还是杳无音讯的话,她得自己找点饭食钱了,不能连前三年攒下的“老本”都给吃光了。
梁门大街从西到东,衣食住行用无一不全,随着京内局势稳定下来,那些窝够了大半个冬天的人们都出了门,街面上又开始重新热闹起来。江春倒是经过不少酒楼铺子,只想着自己年纪在这儿摆着,再去打杂工也不太妥当,只尽量找“专业对口”的。
似那生药铺子她去过,听闻她是太医局学生,可以帮着对对药方子,以前又在熟药所跟过三年师傅,修制抓药定也能直接上手,掌柜倒是乐意要她,工钱也能开到五十文一日。只是得每日散学后酉时初就上工,直至戌时末打烊了才能走,这满满的四个小时已经基本占用完了课余时间……学业上可能就没多少精力了。
最终她也只得咬牙拒绝了,剩下两年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能因小失大,她不断安慰着自己,才将损失了每日五十文的心痛给稍微按捺下去。
连着问了两家生药铺子,都是工钱不低,工作时间长,无法,江春只得去了熟药所。东京城内的熟药所有三家,分别位于东、西、南三面,规模也比金江县的大多了。现天都擦黑了,仍然人来人往,只见买药的、卖药的、瞧病的络绎不绝,店内人流量极大……这汴京之大,从此可见一斑。
只是靠近西市那家的所长却是个从门缝看人的,见她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学生,话未说上几句就将她打发走了。
江春气结,但亦无法,这行业本就迷信经验,她个初出茅庐,甚至连茅庐都还未出的年轻人,就是有十八般武艺,也得有人信哪!前世这等“南墙”她已撞过不知多少次了。
带着这股沮丧,去到东市的熟药所时,她也就不抱甚希望了,只安慰自己来都来了,就权当试试运气罢。
哪晓得那所长不在,是个年轻师傅当值,说话倒是和气,先问过她平日学业如何,都学了几样,认过些甚药,会修制几样,辨验本事如何,抓称头可准等基本问题。
江春见他问得如此详细,瞬间心内一松,这怕是有意的,遂都一五一十答了。
年轻师傅见她举止落落大方,对答思路清晰,口齿伶俐的,心内颇为喜欢,就有意与她多聊几句。一个有意多聊,一个有意多“显露”的,倒是持续了一刻钟。
原来这师傅姓杨,令江春可唤他“杨叔”,是所长下的一名总掌事,平日间所长三五逢时来点个卯,他就暂代所内事宜,从生药选购,药材辨验,修制整合,入药成剂,到上架售卖,诊病处方,以及人事管理,全是他在负责。
他倒是明显的对江春有意,只是到最后听闻她时间有限,每月里月试那几日来不了,余下日子只能单数或是双数日子来四个时辰,他又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可惜了可惜了,小友倒是个能耐人,来我小小熟药所做药工怕是屈才了,若你现是上舍班学生就好了,会瞧病就好办,我这所里药工不缺,医生倒是正好愁找不着呢……”说着还叹了口气。
江春却是眼前一亮,于她来说,论抓药拿称头的熟练程度,自是比不上切脉诊病哩,毕竟有“前世”几年的临床经验在。
她淡淡一笑,接口道:“杨叔此言当真?侄女虽还未升至上舍班,但说句托大的,瞧病却是会上两分的。”
杨掌事的双眼一眯,笑着问:“哦?此话当真?可是家里祖传的医术?”这般小大年纪就会瞧病,他第一反应就是家传本事,耳濡目染习来的。
江春不想再沾胡二叔的光,只随意应下,并未细说,想了想回忆着说了几句:“侄女前几年就为家人瞧过病,就是外头,同窗中有哪个伤风咳嗽胃痞不适的,或是女子小儿病上,也瞧过一些。”其实男科病以前也瞧过不少,但说出来怕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杨掌事听他妇人病、小儿病都瞧过,外感病、内伤病也会瞧,倒是高看了两分,只想到她才这般年纪,眼里就有少许疑虑,这年头自吹自擂,游食江湖的郎中也不少……
江春早知他会有疑虑,忙行了个晚辈礼,温声道:“恳请杨叔委屈一下,让侄女为您诊上一诊,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杨叔海涵。”说着就做了个“请”的姿势。
杨掌事的愈发笑眯了眼,轻弹衣袖,道了句“劳烦”,忙使唤着小厮支起张桌子来,拿了个把脉的脉枕来放桌上。二人分医患角色面对面坐了,他伸出左手去放脉枕上,江春伸出右手三指,先找到高骨,循着高骨摸到桡动脉,以中指确定了关脉,再依次将食指与无名指搭寸脉与尺脉上。
杨掌事见她动作流利,颇有章程,倒是信了两分。
只见那小姑娘也不说话,微微低下头去,纤长的脖子,显得格外温柔与宁静。她先三指轻触皮肤,见指尖所及之处脉象轻浅,又稍微加重力道,按到了肌肉上去,几息功夫后又继续加重力道,深按到骨头上,这就是浮、中、沉三取了……果然是会诊脉的。
后世许多中医所谓的“诊脉”,其实也就是随意搭两根手指意思意思一下,甚至有的江湖术士连脉位都未寻到就胡乱吹嘘起来。
虽然大多数人的桡动脉都在桡侧腕屈肌腱附近,但总有“个体差异”与“特殊性”存在,有的人天生桡动脉解剖位置有异,形成了反关脉、斜飞脉……江春以前就听过一个笑话,某个江湖郎中随意搭了手指几秒钟就“之乎者也”“阴阳气血”的忽悠起来,那病人实在没忍住说了句“大夫,我的脉在手背上”……
当然,这类笑话也不是只在后世会闹,就是中医盛行的大宋朝,估计也不少。
想着就回过神来,杨掌事看年纪也才三十来岁,身子还算壮实,准确说是偏胖,配上白面皮儿,倒是似弥勒佛,颇为和气。他性子也好,整日笑眯眯的,就给人健康喜乐的印象,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有恙来的。但江春诊他脉,却发现其右手关脉虚细无力,两手关脉皆沉而弱,再见他身上衣裳,也比常人厚实得多,怕是有些弱不禁风。
再瞧他舌头,舌色淡,苔白微腻,江春|心内有了底儿,这掌事的估计是典型的脾肾阳虚。
故她特意问了“可是畏寒喜暖”“食凉饮凉脾胃不适”“平素可是精神不济”“大便可是容易稀溏”等问题,十个中了八|九。
杨掌事眼睛愈发笑眯了,看来这小姑娘果然有两分真本事。大多数大夫瞧过他,皆道样样好,只消日日饮□□细些注意保暖即可,只有她问到了“精神不济”这一问题。可不就是嘛,每日只晨起那头一个时辰精神好些,其余时候都哈欠连天,疲劳异常,旁人只当他夜了休息不好,其实他每日早睡早起,也不兴做梦,哪里就休息不好了?
不过是生病罢了。
这种状况在现代人里较为多见,经拍片、胃镜、验血,其实啥问题也没有,但就是精神不够用,老觉着怕冷,大多数医生建议就是多运动,增强抵抗力……俗称的“亚健康”“第三状态”,尚未达到临床疾病诊疗标准,但病人就是觉着身心不适……此时中医调理的效果就比较明显了。
江春将自己诊断与他说了,想着瞧过也就罢了,成不成看他意思。哪晓得他居然还兴致勃勃的让江春给开个药方子,非得吃了看,江春也乐得“用事实说话”,欣然应允,就着小厮拿来的纸笔,开了个四逆汤打底的方子来健脾温肾。
待方子开好,杨掌事又与她称赞几句,见她只落落大方的温笑,不卑不亢,倒是愈发满意了,又追问她跟着何人习的医术,去过些甚地方。
江春见避不过,想到日后她从医一途总是要与胡家相干的,也就大方报上名号来。
那掌事听闻她是胡太医的干女儿,胡门医派的传人,眼中笑意慢慢收了,带了两分敬意道:“春娘子对不住了,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委屈娘子了。”说着就要吩咐小厮上茶水来。
江春赧颜,看来这胡门医派的名头倒是好使,胡叔微虽没了太医的名头,但在业界名声不错,自己也算扯了他老人家的虎皮了。
“敢问春娘子,可就是当日那位令前安国公府太夫人起死回生的胡家娘子,人称‘小华佗’的?”因着当日流传出来的是胡家娘子,众人不知内情的只以为是位姓胡的小娘子,哪能与她联系上。
江春赧颜,谦虚道:“正是侄女不才,那日幸亏有两分急智,也是窦老夫人吉人天佑了。”
“诶,春娘子切莫自谦,是鄙人有眼无珠了,居然未认出娘子来……既如此,娘子若肯赏脸来我城东熟药所坐堂,实乃令我等蓬户生晖之事。”
江春见他态度愈发恭敬,将自己捧得高高的,略微不自在之余,倒是感谢那日自己的“多管闲事”了,虽然这半年来她“小华佗”的称号未给她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但至少现在找工作时,遇到懂行的,还是有了优势。
当然,至于先头西市那不“懂行”的掌事,她总不可能逢人张口便说“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华佗’”罢?
药工拿了方子去抓药,二人闲聊过一阵,瞧着天色黑透了,才议定酬劳:江春每逢单数日子,散学后就来熟药所,晚食由所里提供,从酉时初刻坐到戌时末,每日得一百文的坐堂费,相当于保底工资了,再加每瞧一个病人,诊金悉数归她所得。至于诊金则无固定数额,若病情轻浅的,收个十来文即可,若病情急重难治的,则是二三十文,甚至更多,全凭她来定。
照这般算下来,若每日能瞧上十个病人,那光诊金至少也得百文,再加坐堂费,也是两三百文的收入,一月下来,除去考试日与沐休日,挣三两银子是不愁的。若再加有病患不便出门的,由家人来请了上门去诊治的,则又更能多得些了。
江春起身,辞过杨掌事,说定后日初九来坐堂,就踏着轻快的脚步出了门。
直到走上朱雀大街,江春嘴角的笑意都还未下来。她哪能不高兴,光每月能有三几两的固定收入,抵了饭食钱,挣到零花不说,或许还能存下小小一笔私房来哩。况且,这瞧病是临床实践,将书本上的理论知识付诸行动,既能强化基础、更好的理解医理,还能练两分真本事……若不是她沾着胡家的光,又得了那“小华佗”的名头,哪里能得这等便宜?
她笑眯眯的沿着朱雀大街往太医局走,都快走一半了,才想起自己还未用过晚食,倒是光顾着乐了,又转身,准备折回西市去买两样吃的。
不妨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本就一个人走夜路的江春,被唬了一跳,以为是遇着趁了天黑抢钱的,转过身去却见是窦元芳那张大黑脸……正对着她皱眉。
江春瞬间就抿着嘴笑起来,两人已经三日未见了呢。
“元芳哥哥这是要到何处去哇?”她龇着小白牙,只当未见他那苦大仇深样。
窦元芳本来皱着的眉头,就不自觉的舒展开来,只是该有的说教也免不了——“大晚上的不在学里,做甚去?”都来了半日未找到你个小丫头。
“找工去呀。”想到那丰厚的报酬,江春又开始笑起来,仿似已经见着大锭大锭胖乎乎的银子在向她招手了。
元芳才稍微舒展的眉头又皱一处,连脸色都黑了——“好好的学不上,做哪门子的工?”他像一个头疼的家长,本以为她只是出门吃个饭而已,哪晓得是去找兼职,好好的书不读,尽想着如何挣那阿赌物了。
“祖母不是将钥匙予了你?”
江春愣了愣,他祖母给她钥匙,与她去“做兼职”有何干系?不过看他不高兴的模样,她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敢情是想她都有了邓菊娘那万贯家财,还挣那几个小钱挺掉价?
问题是那财富本就不属于她,她受之有愧,当日收下只是事急从权,哪里就能真不客气的花造起来。那钥匙,她也早就该还了,只是一直给忘了……既现在想起来,她也就忙从怀里拉出根红绳来,解下那三把钥匙,硬要递与元芳。
元芳眉头皱得更紧了,才说她几句,都是为她好,又未说错……怎就又赌气了?连钥匙都似会烫手一般推让不及。
江春见此,也晓得他脾气,虽不知他为何不高兴,但她就是晓得他不乐,又细细的解释起来:“元芳哥哥,这钥匙你帮我拿回去还给祖母罢,淳哥儿安然无恙,我也就完成任务了……至于找工之事,家里虽给着我银钱,但自己手边没钱,若遇着个紧七万八的,我也不可坐吃山空。”
果然,见他脸色更黑了,半日憋出一句“我给你便是”。
江春晓得他理解错了,这不是他给不给她钱的问题,她又不是真正毫无一技之长的古代女子,自己好手好脚的怎能平白花他钱?况且二人现无名无份的,她哪来立场?但这个问题与这种大男子主义的钢铁直男是解释不通的。
她干脆也不去费那功夫,只吐了下舌头装可怜:“可是我只会死读书,那经文倒是背得滚瓜烂熟,瞧病却是两眼一抹黑,五脏六腑四气五味全不知……这般读书不也白读嘛?所以就想着能找到个临诊演练的地儿,也是不错哩!”
闻此话,元芳终于缓了缓脸色,叹口气道:“也罢,这医之一途,不可纸上谈兵,你若有这心,倒也无妨……只是不可误了正经学业。”语气里带了两分警告意味。
江春忙点头如捣蒜,反正挣钱的原始目的就别与他说了,贵公子哪里晓得农家女三餐不保的艰辛?她随意去坐堂半日,都抵得上江家卖四五日的菜了。
“元芳哥哥可用过饭了?我还未用哩,若无事的话,你就陪我去用饭?”晓得他的好意,她反倒觉得自己理亏了,显得分外殷勤,就差摇摇小尾巴了。
元芳无奈叹口气。
江春又装可怜,念了句“又想吃鱼了呢”,惹得他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她发顶,眼底的笑意与宠溺倒是一览无余。
虽然天已黑透了,但江春还是觉着路一点儿也不黑,她翘着嘴角偷瞧元芳一眼,暗自猜想:可能是自己身边这个男人会发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