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江春恶趣味发作,正要故意逗弄元芳一回,只见她轻轻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他依然紧紧抱住她……
背对着他的江春,在昏黄的油灯里,嘴角慢慢翘|起来,若被窦元芳见了,定能看出她的“不怀好意”来。可惜此刻的他,只慢慢吸气呼气,慢慢舒展着体内的热气……刚才他险些就刹不住车了。
唉,她怎就这么小,哪怕是再长大一岁……那也及笄了啊。
虽然这时代不乏十三四岁就成婚的,但在他看来,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罢了,当年段丽娘嫁与他时十五岁,他也才十五岁,两个被父母长辈“操控”着的半大孩子,哪里懂得经营一个家庭,养育孩子?
这可能就是二人悲剧的最初了。
他叹了口气。
江春竖着耳朵,正要“为所欲为”,忽听闻这叹气声,动作就顿住,恰在此时,那墙壁上传来“轰隆隆”的转动声,在寂静得能听见叹气声的屋内尤其明显。
墙壁转动……那是有人进来了!
江春瞬间呆住,二人这般衣裳不整躺一个被窝里,孤男寡女,不论是出去玩耍的淳哥儿,还是主事的窦二,见了都得以为……这时代,男女大防虽不甚重了,但这未婚女子的名声,尤其是窦元芳这般正经的人,旁人怕是会对她有误会。
这可怎办?
她着急起来,想要推他,将他推起来,不论是躲起来还是怎的,他自己的下人,他自己的儿子,让他自个儿解释去。
好在元芳反应比她迅速多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起身出了被窝,在来人出墙之前就整理好了头发。
“阿爹走了不曾?我春姑姑可在,淳哥儿要与她说话,外头出了老大的太阳,雪下得又多,白茫茫一片,待天黑了咱们还能再出去玩耍吗?”小人儿嘴里念叨着外头的新鲜事,自顾自跑在前头。
窦二才见元芳眼色,就知二人定有事要忙,或是有事要办,早有眼色的支走了淳哥儿。只小郎君虽也喜在外头玩耍,但那蒸饭的妇人见了他,不是哄着不给他玩雪,就是哄着他吃东西的,哪有几分意趣,才片刻功夫就闹着要来寻他姑姑了。
他恨不得抓耳挠腮,拿出十般本事,忽而为他堆个雪人,忽而给他捏俩雪球,才堪堪哄住他。直到小郎君玩累了,连着打了两个哈欠,他掐指一算,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就是再多的“正事”,该也是办完了……这才饶不过淳哥儿,回到暗室来。
可怜窦二也是近三十的汉子了,自己也是成过婚的,一个多时辰,冬日的太阳已从正空渐渐落到了西山去,就是生孩子也够生出来了……哪晓得他进了门,就见他主子在墙后阴森森的望着他。
那是一种好事被打扰了的怨念。
他想要拉住淳哥儿已是来不及了,他们刚从亮堂的光线下进了昏暗的暗室,眼睛还适应不过来,以至于小人儿未见着墙后阴影里的窦元芳,只茫然四顾,未找着江春。
他嘴里还兀自“春姑姑”“姑姑”的叫着,窦二已忙赶上来抱起他,嘴里哄着“二叔领你先去拿个雪球来给他们玩”,也不顾小儿的挣扎,眼角余光扫到炕上拱起一包,怕是……只得抱了他,逃也似的出了暗室。
元芳在墙后看着他背影不出声,估计是将淳哥儿与他一并记上了。
直到人都出去了,屋内又恢复了宁静,江春砰砰乱跳的心才安定下来,她掀开被窝,一股凉气袭来,忙将那棉花衣裳给套上,又不自在的捋捋头发,将耳前的发丝拢顺,平静了呼吸,才觉出身上有道灼热的视线。
她转头,见窦元芳正嘴角含笑的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乖乖,我会对你负责的”。
江春大囧,也不耐烦再瞧他,自己低了头玩手指。她在王家箐时,虽日日农活不离身,但因着都不算重活,这几年又连年在外求学,双手保养得当,倒也还算“十指纤纤”了……一想到这手指也是被他捏了又捏过的,她又不自在的放了手,盯着身上衣裳瞧。衣裳也是被他哄着脱下过的,要羞死人了……算了!
怎哪儿都有他的痕迹,她干脆闭了眼罢,眼不见心不烦。
“累了?现时辰不早不晚的,若无事就用过晚食再送你回去?”他难得有这等商量语气。
二人在那炕上磨磨蹭蹭半日,时光消磨得快,现少说也是酉时(下午五点)了,江春只得“嗯”了一声,表示应下。想起什么来,她又撅着嘴嘟囔了句:“我们学里早考完放假了。”你居然都不知道。
“我知道,只这几日分不开身来瞧你。”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伸手揉揉太阳穴,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江春早睁开了眼睛,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他耳前鬓发,那几根银丝依然“鸡立鹤群”……当然,她也晓得白出来的头发是基本不可能再自己黑回去了,白发是衰老的表现,衰老是一个不可逆的生理过程……但他才三十岁不到,这种疲态,是她未曾见过的。
“前世”她虽也奔波于工作与生活琐事,压力不小,但至少是未在三十几的年纪生过白发的。若非要说“未老先衰”的话,她遇见过一个医院新来的博士,才与她一般年纪,发丝白了一些,看得出来是被繁重的科研任务与临床工作,甚至疲于应付的人际关系压抑出来的。
但元芳不一样,他自小出身高贵,祖母疼爱,姑姑是皇后,生活上锦衣玉食,仆从成群,个人能力上,又能文能武,当年金江的陈老都对他赞不绝口……与旁人比起来,尊贵的身份、富足的生活、超群的个人能力,该有的他都有了,能让他忧心的,怕就是他身上沉重的家族使命了。
说起这个,江春才想起来两人昏天黑地“折腾”这半日,正事倒是还一句未提哩!
“元芳哥哥这段时日去了何处?”她也不知他可会据实以告。
“在城外……我在城外等着高烨与威远将军派人来相助。”这是江春从高胜男嘴里听来的。
江春又试探着问“他们带了多少人马来?”这是她比较关心的,毕竟冷兵器时代,若真兵戎相见,那人数就是致胜的一大要素了。
元芳见她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就将自己如何联络高家与林家,等了几日,他们带了六万人马来,加上窦家原有的近万人,在何处汇合,驻扎了几日,如何兵分三路进了城,又如何逼得赵阚黔驴技穷……全都细细说了。
江春听到详细过程,心内终于安定了些,虽然行军打战之事她不懂,但关键是晓得了这过程,她心内就有了底:能不生灵涂炭是最好的,况且听他意思,江山还是赵家的,那他与窦家就不算“乱臣贼子”。
只是,皇帝难道就这么任由他死了?窦皇后肚里的孩子还未出生,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段“真空时期”难道就由窦家把持朝政?满朝文武怕不是这般好糊弄的。日后若成事了也是终生污点,若不成事……那在旁人眼中更是“咎由自取”“作茧自缚”了!
心内担忧着,她也就问出来——“那皇帝……听说是遇刺重伤了,可还救得过来?”其实心内担心的是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元芳淡淡一笑,似晓得她心内所想一般,安慰道:“莫怕,与我扯不上干系,几万禁军看着呢,他是自个儿作的……无事,全太医院的杏林圣手整日待命,就是皇后娘娘也下了懿旨,于全国寻访能人异士,定要‘保住’官家性命。”
“即使是醒不过来,只消有命在,也定要让他‘活’到娘娘肚里的孩儿出生,届时,无论男女,再图他法便是。”
江春|心内一动:这意思是赵阚只消作个空壳子就行了,只消他还“活着”一日,这江山就依然姓赵。少说也还要保他一年的命,待嫡皇子出生,有了顺理成章的继承人才行。
只是,她还有个不敢说出来扫兴的“隐忧”,生孩子的事谁也拿不准,就是后世照B超也有瞧走眼的时候,更何况是两眼一抹黑的古代了——哪个也不敢保证窦皇后定会生下个儿子来,若生了闺女……那窦家挖空心思苦捱这一年,怕又要成笑话了。
“你莫忧心那些,待日后定有分晓。”
江春点点头,这时候,他刚安定下来片刻,她也不想再令他徒增烦恼,既他说会有分晓,那就等着瞧吧,她相信他的能力,相信邓菊娘母女俩的本事。
“那皇帝……到底是怎了?”外头流传的消息里,只说“遇刺”,至于时间、地点、凶手却是一无所知。
元芳皱着眉,见她黑白分明的杏眼里神采奕奕,满是好奇,只得细细说起那晚的事来——“我们在梁门大街上吓了赵阚一把,他立时就缩到人后头去了,哪晓得发甚疯,一圈皇城司的儿郎围在四周护驾呢,他抽出刀来就杀了个少年。”说到此处,见小姑娘并未生出怯意来,才松了口气。
江春着急,他说是少年,那怕也就只十几岁吧?人家不顾自身安危护着他,那皇帝倒是好生奇怪……与残忍,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说杀就杀,还是自己动的手!
她想继续问这是为何,元芳却已接着说那少年了。
“那孩子我也知道,几年前还一处吃过两回酒,只我与他表哥吃酒时候,他才七八岁吧,跟在他表哥后头,倒是挺有规矩……几年未见都长成少年了,哪知再见就是那般情形。”
原来当日被赵阚一刀捅进胸腹的少年是元芳故旧,也算是威远大将军的同族了。名叫刘美琅,乃是正五品步军都指挥使的第二子,这正五品虽是个都指挥使,但在京城却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官儿,哪里就能入得了皇帝的眼,老子尚且如此,更莫说儿子了。
那刘美琅在皇城司不过是个日常负责军械看守的,类似于后勤人员,等闲去不了皇帝近前。只那日将好他表哥有事,眼见着皇帝脾气愈发暴戾,表哥也不敢向上司告假,只说好了请表弟刘美琅来替他当值一日。哪晓得那一日正好元芳进城,遇上赵阚要生丢双生子的暴行,群情激奋,皇帝险些被射……于是赵阚将身上那股邪火发在了少年身上。
无辜的少年刘美琅付出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当晚,赵阚回了宫,与姑姑生了些口角,自己领了几个亲卫与内侍在宫内行走,不妨就……唉,他也是个痴人。平素表兄弟两个就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那日没了一个,另一个要怎活?”说到这儿,他似乎有两分难为情。
江春|心内一动,这兄弟两个,不会是……所以表哥才意欲杀了皇帝替刘美琅报仇?
果然——“你也莫怕,他们二人虽是这般……有些罕见,但委实是不错的儿郎。只是可惜了那个痴人,当晚就自尽了,知晓他二人情分的,都道是对苦命鸳鸯。”说是这般说,心内却笃定了这小姑娘哪里懂这些乱七八糟的,只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江春惊奇,虽说性取向是自由,但这时代有这种事,古板直男如他,居然也不反对,还一副“能理解”的态度……倒是愈发令她刮目相看了,看来他的直男属性不光体现在个“直”字上啊!
见她大睁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元芳又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莫说这些了,你这几日都好罢?”其实她的事,他早都知晓了,只是不想与她冷场。与她在一处,他已经渐渐地将“无话找话”的尬聊演绎到顺其自然了。
江春应了声“都好”,想起今日已经是冬月二十六了,一个月后就到年关,若时局稳定下来,她还是想回家了,即使是只能家去过个年就得匆忙往东京来,但也是家啊。
元芳似是晓得她所想,轻轻叹口气,带了两分愧疚道:“今年对不住了,你怕是只能留京内了,一面京内大事方定,各方关卡极严,一面路上也定不会太平,祖母与我都不放心你去。”
他说的也是道理,古代交通不便,一路上跋山涉水的,不知哪处就要遇着危险,似杨叔姚婶那般跟着主家走过南、闯过北的积年老仆,都被贼匪洗劫一空,江春可不觉得自己比他们有本事。古代,即使是朝廷命官,赴任路上被人劫杀了的,甚至被冒名顶替做官的也不少……她有点失望,自穿越来后,就要过第一个没与家人在一处的年了。
元芳见她怏怏不乐,小姑娘生平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怕是还不习惯,又安慰道:“你若想家,可写了家书,我找人替你送家去,也能给他们带个口信。”
江春晓得他的好意,也只能点点头了,恨不得现在就写,八月间她写了回信就再未有回音,自皇家乱起来,也不知金江是收到她的信,江芝的事惹恼了王氏,不再给她回信?还是回了信却在路途上丢了?或是压根就未收到她的回信?
方想到写信的事,她就想去找纸笔来,倒是惹得元芳笑起来:“罢了罢了,明后日慢慢写就是,答应你的事还怕我反悔不成?看你着急忙慌成什么规矩。”
江春见他眼里挪揄,倒是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两个就面对面轻笑。
于是窦二敲过墙壁,进了屋来见到的就是两个相视而笑的“傻子”。
淳哥儿也见着了,好奇道:“阿爹你们怎了?可都歇息好了?外头雪下得可大呢,二叔还帮我堆了个雪人来……春姑姑可要去瞧瞧?”
说着就走过去拉了江春的手,轻轻摇一摇。
江春却被他小手冻得一跳,敢情这小家伙是在外头玩雪了啊,这小手跟冰坨坨似的。她自从那次将手捂冰盆里为元芳降温后,双手就不太好,一摸了凉水就不舒服,极易发红肿胀,与生了冻疮一般,但又不是真正的冻疮,只不疼不痒。
元芳见她被唬一跳,也想起那次的事来,眼内闪过心疼,想要瞪那不知轻重的小子一眼,但当着窦二与江春的面,只得忍下了,心内暗暗决定,这小子……可得好好说说他了,往日乳母领着,胆小懦弱也就罢了,现与她一处却是好没规矩!
那头,淳哥儿见自己吓到姑姑了,忙收回手去,小心翼翼赔起罪来,江春哪会生他气,他可难得有这活泼好动的时候。她忙从铜水壶里倒了半盆热水来,见不甚烫了,叫过淳哥儿,让他自己洗过手,用干净帕子擦了,终于倒是不冰了。
一大一小就坐到炕上去,拿起九连环玩耍,江春着意问他些外头景致,问他怎出去这半日,都去何处玩了些甚。
他却瘪着嘴抱怨“是二叔说阿爹与你在屋内做正事,令我莫来吵嚷呢”,江春大囧,脸又红了,这窦二也真是,就是用点旁的借口也好啊,甚“做正事”,一听就不像什么好事!
好在淳哥儿小儿天性,哪里会懂这些个,抱怨过一嘴巴后,又开始缠她用了晚食后出去耍,一会儿说要给她堆个小雪人,一会儿说要堆只小狗儿,一会儿又说要盖个小房子……倒是只萌包子。
江春静静听着他童言稚语笑,窦元芳望着他们微笑,而窦二……则是望着这三个“傻子”感叹:果然相公以前遇人不淑啊,若早日遇到这位小娘子,哪里要经那番磨难,现也不消戴那顶帽子了……
当然,这是后话。
当晚,三人坐一处,吃过顿可口而温馨的晚食,元芳在东奔西走数月后,终于吃上了顿心满意足的饭食,不止腹内暖融,就是心内,也软得不像话……从小到大,除了祖母那儿,他是第二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虽然,他们现还未成家人,只恨时光漫长,她还不快快长大。
淳哥儿终于又第三次提起了出去玩耍之事,江春正想应下,反正她学里无事,也不着急回去,但元芳怕他两个体弱着了风寒,本来要将淳哥儿接回家去了的,想到能再多见她几面,只又板着脸道:“今日暂且罢了,明日|你自来早些,趁着日头未落再说。”
二人也只得应下。
待淳哥儿消食消得差不多了,元芳方送着江春出了门,慢慢的沿着寂静的街道往太医局去。一路上倒也和睦,当然,依然是元芳着意勾起她话题,问个甚,然后江春絮絮叨叨收不住势的说一箩筐,换来元芳几个“嗯”,或者几声轻笑。
江春也不以为意,晓得他就是这种性子,反倒也渐渐享受起二人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来。
渐渐的上了朱雀大街,江春说到若有时间就令他帮淳哥儿寻个武师傅来,打打拳练练身子骨也是好的,至于骑马就算了吧,这时代的马王爷已经给她留下了阴影,就是贵如皇帝老儿,还不是说惊马就惊马。
想到皇帝惊马之事,她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老早就存下的疑惑来——“皇帝惊马,可是胡家做的手脚?”她见前后左右皆无人,将声音压得极低。
元芳颇为意外,未曾料到她能想到这处来,也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江春也说不上震惊,当时她见胡叔温与杨家人来往,只道胡家是又靠上杨家了。后来皇帝惊马,她听事前胡沁雪曾抱怨过叔父几日不着家,原是由礼部负责那上林苑马球之事……赵阚父子二人吸取大皇子教训,特意未骑自己平素惯用的马匹,而是临时起意随机挑选的,就这般了居然还出事!他作为礼部的最高长官,要使点儿手段还是就便的。
看来胡家还是窦家这边的,想起胡沁雪来,她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