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消息

眼见着才酉时(下午五点)不到,天色却已经黑得看不清人脸了,江春裹上件深色大衣裳,将脖颈围得严严实实,趁着人少出了门。

一路上还得不时的小摊贩面前停留片刻,买两个馒头,拿串糖葫芦,果然一副女学生出门买零嘴的样子。当然,她还得不时的打量四周,确定无人跟踪后,才慢慢绕着绕着进了巷子。

她先在前头那几户人家门前踟蹰,再次确定无人尾随了,这才来到中间某一家,三长两短扣了门。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来开了门,见着她倒是颇为诧异,满眼戒备问她“找哪个”。

江春只得拿出先就对好的暗号,道“找郭二哥”。

那妇人方放她进门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灶房还冒着点炊烟,没人想得到这不亮灯、无人声的院里居然还住了人。

江春进了堂屋,不消片刻,窦二就从一面墙后冒出来,屋里也不敢点灯,江春看着那渐渐转出来的黑影,心内战战。

“春娘子来了正好,今日小郎君未曾用下甚饭食,闹着要找大人……他是见过你的,不如由你去劝劝他罢?”小儿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间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身边再无个熟人,整日闷在暗室内,不哭闹才怪。

江春手上拎了一路买来的零嘴,随着窦二去了暗室,估计是在地下,虽然烧了土炕,还热了汤婆子,但整个房间仍是阴冷潮湿的。

江春一进屋子,就着昏暗的油灯,见淳哥儿缩着小小的身子,似个虾米似的卧在土炕上,隐隐还有两声呜咽,似个被遗弃的小兽,无依无靠。

江春心软,暗道:孩子,你不是无依无靠你没有被抛弃,可知你曾祖母和你父亲,为了保住你,牺牲了多少?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咦……这是哪个小猴子哩?”

炕上的淳哥儿听见好久好久没听到的熟悉嗓音,忙转过头来,见真是“春姐姐”,不,“春姑姑”,忙小小声声的唤了“春姑姑”。

江春忙放下手中物件,过去坐他床边,故意语调轻松地逗他:“咱们的小猴子怎不活蹦乱跳啦?你不闹腾,春姑姑还不适应哩!”

淳哥儿听着她这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与温柔强调,突然就“哇”一声哭出来,哭急了还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泪横流,真是好不可怜。

江春三四十岁的人了,最是见不得小孩子这般可怜,只觉心都被他哭酸了,忙掏出帕子帮他擦干净脸……但小孩儿哭与女人哭是一样的,情绪来了怎也挡不住,才擦过又淌了一脸,好似怎也擦不干净一般。

江春无法,也不管他那花猫脸了,拉着他瘦弱的双手,将他抱到怀里,坐在自己腿上,边给他擦脸,边逗他:“得啦得啦,姑姑晓得你不欢喜,那现在姑姑来瞧你啦,可欢喜啦?”

小儿哭得打起嗝来,含糊不清的应“欢喜”。

虽然江春也觉着窦老夫人将他养得娇了些,手脚骨头跟他性子一般软,但他是没娘的孩子,要让他个才七八岁的孩子不哭就立马不哭,那也是强人所难了。

她自己虽未曾生养过,但“上辈子”见过的患儿也不少了,晓得万事得有个过程,若窦家真的就这么败了……她定会做到答应老夫人的事,好好教养他,即使报不了仇,也要让他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

这种心态,她与窦元芳之间还甚都没有,却已经早开始替他养孩子了。若是上辈子遇到这种圣母的闺蜜,她定要使劲敲开她脑袋看看里头装了啥……但现在,唉,她这“后娘”也是赶鸭子上架了!

淳哥儿终于不再哭了,只还未完全喘过气来,慢慢打着嗝。

小人儿偷偷瞧她脸色,见她并未不快,才大着胆子问:“春姑姑怎都不来瞧瞧淳哥儿?淳哥儿一个人好怕。”

江春努力挤出个笑来望着他:“我倒是想来,只身边事儿太多哩。况且,姑姑还有个原因哩,你可知是为甚?”

小人儿果真睁着哭肿了的大眼睛望着她。

江春叹了口气道:“唉,你曾祖母出门前与我说了,要让我看看淳哥儿是不是勇敢孩子。若你勇敢了,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啦,若你不勇敢,她就会不欢喜……”

他果然被哄到,期待着问:“真是这般哇?我曾祖母真说要我勇敢才回来?”

江春用力点点头,将泪意给憋回去,他曾祖母……能不能活到那日,还是个未知呢。

小人儿这才相信,也学着她用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嗯嗯,那我就勇敢些吧。”

“只是我要如何勇敢呢?”他歪着脑袋问。

这一瞬间,江春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力哥儿的影子。

“首先,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将衣裳穿暖和,长大高个儿,与你阿爹一般高,届时曾祖母累了,你才背得动她可是?”

他点头。

“其次嘛,你要少哭,你一哭,一掉眼泪,每日吃的饭食就变成金豆子掉出来了,掉地上都捡不起来……你说这饭食不就白吃啦?”

小人儿皱着与元芳一模一样的长眉,若有所思,还是点点头。

江春俏皮的指指他眼角泪水,小人儿反应过来,急忙背过身去自己用袖子揩干净了,方转过来晃晃脑袋不说话,意思是“看我脸上没金豆子了罢?”

江春笑着点点头,还习惯性的竖了大拇指。

小人儿又露出笑意来。窦二在旁看得松了口气,他也觉着小郎君太娇气了,二郎在他这年纪,早不会哭了。他倒好,不吃东西要哭,自己穿不好衣裳要哭,晚间睡觉没人哄也要哭……真是个姑娘性子的小哭包,若不是二郎的子嗣,平日他都定不会多瞧一眼哩!

春娘子倒是有法子。

见他稍微好了些,江春也不再提他伤心事,牵着他下了炕,打了水,教着他自己洗过手,擦干净水气,才拿了零嘴给他瞧。

淳哥儿自长恁大,还从未吃过外头的小零嘴,哪有不馋的,也不自己伸手拿,只眼巴巴望着江春。

江春叹了口气: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伺候惯了的小少爷,连吃的都不自己用手拿,若日后窦家没了,难道自己还得买丫鬟小厮与他伺候?那可不成的。

她只道:“淳哥儿可想吃?”

他点点头。

“你瞧,姑姑就将零嘴放盘里啦,你要吃就得自己拿,若是等着我拿……那我想与你就与你,不想与你就送自己嘴里了。反正我想与你多少就与你多少,若是你喜欢吃的,我不拿与你,偏要拿你不喜的与你……你又该如何?你要记住,只有自己亲手拿到的物件才是自己最想要,最喜欢的,指望旁人可是不行的哟。”

小家伙似懂非懂,小心捏起块蒸得蓬松的桂花糖糕,却不自己吃,只递给了江春,眨巴着大眼睛道:“春姑姑先吃。”

江春笑得满意。这种乖孩子是最好教的,慢慢与他讲道理,总是能懂的。

两人随意吃了两口小零嘴,她也不给他多吃,随意两口开了胃口,窦二又重新端了个托盘下来,有一小盆炖得香浓的鸡汤,一样小葱拌豆腐,并一样清炒的青菜,看着倒是颇有食欲。

“春娘子怕也是还未用过晚食罢?就烦请在这边将就着吃点儿吧。”这窦二几句话,江春就觉着他也是外圆内方型的,与窦元芳一样,都是为人处世礼节在线,但心内却又是再正直规矩不过。

她谢过他,请他同食,他却道已经用过了。

江春心知小主子还未用,他不可能用的,但他既已拒了,她也不好勉强。

只又教着淳哥儿自己洗过手,两人坐一起,慢慢吃了起来。

果然,有了熟悉的人陪伴着,小家伙也不闹腾了,江春先盛了小半碗浓浓的鸡汤给他,两个人似比赛似的喝完汤,又让他自己盛了半碗香米饭,慢慢的就着小菜吃下去。看他尤其爱吃那盘小青菜,江春晓得这估计是为他单独准备的了,不然这寒冬腊月时节,大白菜和萝卜倒是入冬前可以储备好,这绿油油的嫩苗却是轻易吃不上的。

直到他吃下了大半,满足的打了两个嗝,有些不好意思的望望江春,她才将碗筷收了。

见他才吃饱就打算躺下去卧着,这可不行,本就脾胃虚弱,再这般饭饱神虚纵着他,身子哪日好得了?只得道:“淳哥儿,你还未出去过罢?”

他点点头。

“想不想出去顽?”

他眼睛亮了亮,但看到身旁的窦二,又皱着眉熄了眼中亮光,晓得自己是不可出门去的……他压根不知自己是在地下。

江春-心想,现天色早黑透了,只要不点灯,哪个晓得院里有人,多不说,只消给他吹吹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好,不然整日窝在这暗室内,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况且没法子呢,更何况他……今日还下雪了呢。

于是也就如淳哥儿一般,眼巴巴望向窦二。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对淳哥儿的爱护,偶尔眨巴一下浓密的睫毛,似会说话一般……窦二只在心内叹了口气:就这副模样,怪不得自家相公那等过尽千帆的伟男子,也要化为柔指缠了。

他也只能勉强应下。

江春乐起来,先与淳哥儿商量,“待会儿出去不可高声喧哗,不可哭闹,不可自己乱跑”的约定好,方教着他自己穿上厚衣裳,又披了个防水的斗篷,再戴上帽子……这才牵了他手,跟在窦二后头,慢慢出了暗室,到了上头屋子。

窦二先观察一番,才打开房门,令他们出去。

外头院里的雪已经被那妇人打扫了好些去,只院角还堆了些,小人儿果然兴冲冲的过去,盯着雪堆瞧了半晌,咧着嘴正要问江春,突然想起不能说话,只得憋了回去。

江春走过去,隔着帽子揉揉他脑袋,轻声道:“你可以摸摸,这是雪,冰天雪地的雪。太阳一出来,它就会慢慢自己化成水了。”

淳哥儿这才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也小声说道:“我以前见过的,就在曾祖母院里,姚嬷嬷抱着我,她不让我摸……”

江春不好说姚氏的不好,就让他在记忆中保持她原有的好印象吧,遂转移了话题:“这雪如何?是冷的还是暖的呀?”

小人儿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冷的!”

见江春只望着他笑,他又想想,补充道:“现怎又是没感觉了,不像冷也不像暖……”

“那是因你手被冰得麻木了呀,麻木了就感觉不出来啦。”

“何为麻木?”

于是江春就与他非常小声的絮絮叨叨半晌,直到他也觉着冷起来了,才领了他回去。

直到她要走了,小人儿又不乐起来,一会儿说不喜这里,要跟着她走,一会儿又说要去找曾祖母,一会儿又问他爹去哪了……江春头大,只应下有时间又来瞧他,再次强调了要勇敢等话,才离了院子。

接下来几日,她也不敢日日去瞧他,只于天黑后悄悄去陪他用顿饭食,陪他上到地面院子里透透风。他倒是还有心思想起读书之事,道他要赶快读书了,怕阿爹回来会责怪他……江春只在心内祈祷:窦元芳你可要活着回来啊!你儿子还等着你回来教育呢!

可能是真有心灵感应一说。

东京城外几十里处,一间客栈内。窦三给元芳送了晚食正要退下,元芳却唤住他。

“祖母那边如何了?”

“有寿王父子二人求情,上头那位也未将老夫人关押进天牢,只暂时软禁在寿王府内,由他们看管。身子倒还好……只是,他授意寿王,定要问出家财所在,老夫人恐还是要吃些苦头。”

元芳点点头,那位的眼光也就这般了,白费他有颗雄心,就他本事,就算拿到了窦家钱财,又有何用?况且那些东西是祖母一辈子的心血,凭甚搭进去了两个窦家人,现还要连窦家最后一滴剩余价值也要被榨干榨净?

想到此处,他愈发咬紧了牙关。

“一定要护住祖母。”

窦三忙跪下应“是”。

“淳哥儿那边如何了?”想起什么,他又加了句“春娘子未被疑上罢?”

窦三将自己知晓的全说了:“小郎君尚好,只每日闷在地窖内,有些苦闷。春娘子倒是不时去开解陪伴,二人相处甚欢。”

元芳这才柔和了眼光,淡淡道了句“这倒好。”也不知是说淳哥儿好,还是说江春去开解得好,还是二人相处好……窦三想,郎君真是愈发难懂了呢!

若窦四在他面前,定要揪着他耳朵念叨了:看郎君那都快要滴出蜜来的神情,定是那位春娘子啊蠢蛋!

他摇摇头,不再琢磨那话,看郎君跟前的饭食还未碰,窦三又劝道:“相公且吃用些罢,就是淳哥儿也在春娘子劝说下,每顿要吃一碗饭菜哩!莫看他平日体弱,这几日却是顿顿吃得香,天气愈发冷了,反倒还未病过呢……”

元芳一反常态,没有阻止他的絮絮叨叨,反倒饶有兴致问了声“哦?”

窦三见主子眉头终于散开了些,好像对这话题感兴趣的样子,将窦二高与他的,事无巨细全倒豆子似的说出来。

元芳听她果真将淳哥儿好生教养,倒是舒了口气:起初祖母用她名字立了好些房产地契,他是反对的。他不想将她还有无限可能的人生牵扯进来,更不想委屈她,无名无分却要帮他护淳哥儿。

况且,自古“继母”最是难做人,虽她现今还不是,但这本来就是自己对不住她了,还……唉!元芳叹了口气。

若自己此时能在京中该多好,她定是又委屈又害怕罢?看来这事得加快脚步了。

“皇后娘娘那边怎说的?”

窦三忙敛了神色,道:“已传了信,道只消武功侯与威远将军的兵马到位,她那边随时可动身回宫,届时……”

元芳抬手止了他后面的话,轻声道:“咱们不急,早晚也就这两三日了,待他们到了,先在此处驻扎休整一日。”

“军饷粮草补给备得如何了?”

“已备好了,足够十万大军四五月甚或半年的开销了。”

“甚‘十万’,不过吓唬他罢了。那软蛋,哪里用得了四五月半年?顶多两月,他就无计可施了!”

窦三适时的奉承了句:“相公武威!”

元芳苦涩一笑:“哪里是我威武,只是他这两年愈发昏头罢了,若换了五年前,哪有我们成事的胜算?我窦某人本一心忠君,哪有半分不臣之心?只他委实欺人太甚!”

说着捏碎了手里的杯子,其间苦楚只他个人清楚。想他本是从小被祖母作未来安国公府当家人教养长大的,心内只知忠君爱国,只知君子磊落,哪知会走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京里流传的关于他的“罪名”,窦三不与他说他却是知晓的。赵阚将他画像粘贴于大街小巷,审还未审,就已定了他的罪,将他打成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他还甚都未做呢,就被贴了这牌子,那他为何不坐实这名头?也不枉费了父兄亲手奉上的帽子!

想着越发气恼,真是“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江春却不知元芳就在距离她几十公里处,只每日按时上下学,迎接迫在眉睫的年试。

十七这一日,天黑后她又出了门去,打算再去一趟淳哥儿所在院子,见了贴得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元芳父子画像,她还有心思感慨,这次画得与影视剧上那毫无相似度的不一样,倒是很像呢!若记性好的瞧过画像,再见了真人,十之八九是能认出来的。

她愈发小心的上了朱雀大街,见街上行人愈发洗漱,但那搜捕的玄衣男子却是过了一批又一批。

有几个玄衣男子见她独自个儿小娘子走街上,倒是多看了她两眼,本就“做贼心虚”的她愈发提心吊胆,不知今日出门到底可会弄巧成拙。

“小娘子,你这是欲往何处去?”有五个为一队的玄衣男子来到她面前。

江春被吓得心怦怦乱跳,作出一副害怕至极的样子,低着头小声小气道:“官……官爷……小的……小的是学生,出门来买晚食吃,课业繁忙,看了会儿书,倒是还未用饭……这往西去有一家卖桂花糖糕的,她家糖糕蒸得……”

“得得,打住!咱们不问你学里事,买了吃食快回学里去,这几日不太平哩!”有个好心男子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江春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是哩是哩,吓死我了!多谢小哥哥提醒,我这就快去快回!”

冬日衣裳虽穿得又厚又重,但始终有曲线在,她那动作倒是惹得几个男子频频瞧她。

带头发问那男子哼了声“你们莫不顾正事,若让窦家余孽跑了,咱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男子纷纷应“是”,也不知当今官家如何想的,这冷的寒冬腊月,偏要派遣他们出来喝冷风,寻甚“要犯”……要他们说啊,能跑的都跑了,还去寻个大头鬼啊!

几人不甚乐意,又不得不从,心内骂骂咧咧跟着往前走。江春见这样子,今日怕是去不成了,只得做做样子买了糖糕回学里去。

十八、十九两日考了升学试,外舍班这一年也就完结了。

她正走出学门,寻思着问问可有这几日往金江去的车队,却突然听到两名学子从门口聊闲进来。

旁的杂七杂八她也只过耳不过心,唯独“窦皇后诊出三月身孕”一句,却是如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