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春习惯性的又早早醒了,一夜都未好睡,不停穿梭于各种梦境中,一会儿王家箐,一会儿金江,一会儿又是东京城,喜怒哀乐早已不知……醒来想要回想梦境,却又甚也记不起来。
今日天色亮得格外早,明亮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江春使劲揉揉眼睛,胡沁雪不在,暗怪自己睡太沉了,看这天色,怕是已辰时二刻了,连晨课都赶不上了!
她急急忙忙随意洗漱一把,只觉着今日天气异常的冷,才倒出来的热水,片刻功夫就冷了。
好容易开了学寝门,楼里一股寒风只往脖子里钻。待出了门,见着外头银装素裹的世界,才知是下雪了。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过真正的“雪”。
这辈子在金江四年是从未下过雪的,“上辈子”亦只见过稍微飘了几片雪花,似这般积起厚厚一层的却是第一次。
她有点兴奋,拉起领子,尽量将脖子缩进衣裳里头,厚底的布鞋踩在洁白无瑕的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只觉着连日来的紧张都缓解了许多。
待进了学舍,同窗到的还不多,皆缩着手脚静静安坐。自从官家惊马后,京里局势也随着冬月的天气般冷冽肃杀起来,少男少女们早没了往日“指点江山”的热情,大家心知今年的年关怕是不好过了。
同样的,待钟声响过,夫子进了学舍,众人才勉强打起精神,听起课来。
“伤寒,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藏厥,非为蛔厥也。”说的是伤寒厥阴病时,有一种与蛔厥证极为相似的病症,名“脏厥”。
江春上辈子未曾遇到过真正的脏厥证,毕竟后世医疗条件发达,若真四肢冰冷昏死过去了,基本都是打120入抢救室了,哪有机会上中医?但她自己虽未亲眼见过,却是晓得这病证的,且脏厥与蛔厥的区别也分外明显。
“蛔厥者其人当吐蛔,令病者静,而复时烦,此为藏寒。蛔上入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蛔闻食臭出,其人当自吐蛔。”老夫子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江春|心内又跟着过了一遍,这些都是她提前背诵过的经文了。
说的是蛔厥有个明显的症状就是“吐蛔”。莫以为后世生活、卫生条件改善,不会再有人吐蛔虫了。以前大三暑假,跟着带教老师下乡义诊时,她倒是听过一例。
那是个八|九岁的半大孩子了,皮肤黝黑,四肢干瘦而细,时常肚脐周围肚痛,农村医疗条件有限,自己解大便解出七八公分长的蛔虫来,家长被吓得半死,请了神婆喝过符水,非但未将那“虫神”压下去,半夜居然吐出两条“大虫子”来……
张仲景早在两千年前就说过了——“蛔厥者,乌梅丸主之”。那次的带教老师是纯中医出身,嘴里“仲景用细辛桂,人参附子椒姜继,黄连黄柏及当归,温脏安蛔寒厥剂”的念叨着,直接开了乌梅丸并两样驱虫药与他,变丸为汤。
果然半个月后,待暑期医疗实践队准备离开时,那少年提了一篮子山葡萄来感谢众人,道药后肚子再未痛过,还解出了好几条一动不动的蛔虫来……那是被麻痹了。
这时代的乌梅丸是真正的丸药,江春以前在熟药所时学过制作工艺,先将所需的细辛、干姜等十味药捣碎成末备用。再将用醋浸渍过一天一夜的乌梅去核,置于米下蒸煮,待米熟取出乌梅捣碎成泥,加蜂蜜,与那早备好的粉末相和,放研臼中舂捣均匀,最后用手捏成梧桐子大的丸药即可。
似家中正长身体的军哥儿几兄弟,常备着这丸药倒是不错。
想着想着,这学也就散了,现都学到厥阴病了,课程已近尾声,没几日就要年试,这次年试关系着日后能否升上内舍班,能否考上翰林院医官局,众人无不重视。就是胡沁雪与徐绍也忧心,几人只随意用了午食就回学舍温习功课。
不想,才到学舍,就听一片“嗡嗡”声,似是在小声议论着甚,江春|心内暗叫“不妙”:难道是又生了事?
三人对视一眼,慢慢坐下,与徐绍同桌的男学生就小声问起来:“嗨,听说了不曾?”
见三人摇头不知,他才有些自得道:“安国公府遭殃了!”
虽早有准备,但江春还是心惊了一把!甚叫“遭殃”?窦家对上皇帝还未来得及动手,这是被皇帝“先下手为强”了?不,准确来说,这算赵阚的反扑。
“窦家的国公府爵位被撸了……前几日杨家才着了这么一遭,今日就轮到窦家了。”见众人沉默着不出声,他颇为得意,明知故问道:“你们可知是何因缘?”
也不待众人回答,他又藏不住话,自顾自愈发小声的说起来:“听说是查出二皇子与三皇子之死和他们家有关哩!听闻当日引得二皇子溺水的宫娥还是三皇子身边人怂恿着买通的,那怂恿者又是何人?正是以前在中宫做过几日扫撒的小内监……啧啧啧,这棋子用得好,一石二鸟!”
江春不由自主反驳道:“这可不好说罢,若只做过几日扫撒太监,哪里就能与窦家扯上干系了?”
胡沁雪是个粗心的,觉得江春怀疑的也有理,跟着点点头。
那少年好容易告了他们这大个消息,居然还被质疑,有些不乐意道:“嗨,哪个晓得?外头都这般传,又不是我空口白牙乱说的……你们不信就罢,等着瞧他们下场就是!”
三人沉默,“下场”两字听得不太舒服。
那少年却又感慨起来:“唉,罪妃杨氏被打入冷宫,承恩公府说没就没了,如今窦家……也不知窦皇后会如何,若不是大皇子没了,说不定都作上太子了……可怜,可惜!”
众人都有同感:一切的荒唐变故皆是从大皇子薨逝开始的。
其实江春也明白,大皇子薨逝只是个□□而已,罪魁祸首还是那皇帝。窦家与他的对立,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这场悄无声息的战争早在他迟迟不立太子、骑驴找马之时就开始了。本来,七个儿子成年了四个,他也年近不惑了,若能早立太子,定下储君,将他日日带身旁,朝着帝王方向教养,其他儿子该封王的封王,该就藩的就藩……日日挂一块肥肉在天生的食肉动物眼前,吃饱了它虽不饿,但日日被肥肉晃得眼花,就是只病猫也会变老虎的,哪有不觊觎的道理?
在家事上,若他早日将这块肥肉收了,觊觎少了,争斗就少,大皇子能好端端活着,窦淮娘能与他一条心,笼络住窦家,其他皇子也各自安好。
国事上,他对新旧两党争斗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在无声的纵容,果然越是纵容胃口越大……三个儿子的死亡,其实也就是两党博弈的后果。
不知他午夜梦回之时,可会后悔自己一手将三个儿子送上了黄泉路?
“连窦叔父家都被夺了爵,果真世事难料呐!当年风光无两的安国公家……谁能料到能有今日?也不知窦家众人会落得何等下场,杨家都被发配西北了。”胡沁雪感慨了一句。
当年窦元芳在胡家,江春虽未亲眼得见,但听闻沁雪转述的,人人将他奉为上宾,张氏与“班花”林淑茵一口一个“元芳贤侄”“元芳哥哥”的奉承,胡叔温为着能与他称兄道弟使了几多手段,就是胡老夫人也将他作胡家的参天大树。
现在……胡家早早就敏锐地与他撇干净了关系。
江春明白,这是政客的惯常风格,她也没立场讽刺人家,只压住砰砰直跳的心口,随意“嗯”了一声。夺爵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窦皇后会被如何处置,窦家众人会如何,这才是她忧心的。
她只觉心内既不安,又烦闷,艰难的熬过午学,不知元芳与窦老夫人如何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到藏了淳哥儿的院子去问问窦二,他比窦三窦四本事,定能告诉她的。
但刚出了学门,将将踏上朱雀大街,又觉出不妥来:自己这般懵懵懂懂寻过去,若被人觉出异常了怎办?现在淳哥儿最重要,她不可暴露了他!
只得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寻思着这东京城人多口杂,此等大事定已传开来了,她去人流密集处说不定也能探听来。
事不宜迟,心里想着,脚就往东市去。
东市酒楼茶馆林立,她不好去迎客楼,既窦老夫人已想到了叶掌柜会有暴露的可能性,她就要想方设法与他撇清干系……总之得保住淳哥儿。
她进了家门面装潢不差的茶楼,放眼一望,大厅里与她一般的年轻娘子不少,妇人也有几个,也倒是不算突兀。江春也就未去雅间,只点了壶顶便宜的茉莉花茶,在大厅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慢慢喝着茶水。
果然,城里生了这般大的事,众人哪有不议论的。且现还未到晚食时辰,那些闲汉也不忙着去吃饭,倒是听了好几耳朵。
“早朝时候,还有司礼太监传话,道官家龙体抱恙哩,众大官人都一一散了。似那礼部的胡大人,都还未到家哩,官家夺爵的圣旨就先他们一步到了安国公府……啊呸呸呸,是窦家。”
“你小子倒是激灵,甭管人家是窦家还是安国公府,能与你有半文钱关系?轮得到你来撇清?”
众人大笑。
“别啊,应二哥,我小|姨子她大姑姐可是在那府里做事哩,他们要还是国公府,那我王六走出去也是有国公府罩着的人物,他家现成了平头百姓……啧啧啧,我王六,可就是个再无处依靠的泼皮了!”
众人又大笑,指着他笑骂了几句,吃了几口茶水瓜子儿,小二乐悠悠的上来加水,还不时问“有哪个要猪耳朵的”“哪个要猪头肉的”招呼起来……吃瓜群众倒是不嫌事儿大。
“嗨,可莫说甚罩不罩的了,刚都抄家查办了!”门口急急进来个汉子接口道。
江春大惊——抄家查办?!
众吃瓜群众却是来了兴致,纷纷围拢那汉子问:“刘大郎,这是怎说?怎还抄家了?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莫非还亲眼所见了?”
那汉子大摇大摆推开众人,想要寻个坐处,大厅里却是男男女女的坐了不少,每桌不下三个人。眼睛扫了一圈,只江春那桌她独自个坐,忙两步过去,大咧咧就坐她对面。
江春垂了眸,慢慢喝了口茶水。
“我刘大虽未亲眼得见,但也不远了。我小舅子识得人在皇城兵马司哩,道夺爵圣旨才下了,宫里内侍刚将那世袭的丹书铁券、国公爷的印鉴收走,兵马司的人就杀到了!”
众人“嚯”一声呼出口来。
官家这速度,倒是出乎意料,似那杨家可都是头一日夺爵,后头又连着审讯了几日,人证物证落实了,才开始抄家查办的!这窦家倒是好,前脚刚夺了爵,后脚就来抄家……怕还有抓人罢?
果然,那“刘大郎”也不卖关子,张口就道:“嗨,你们可莫不信,还真是就去抓人了!”
江春|心内一紧。
那窦家全都被一锅端了?一旦进了大牢,能不能活着出来还得另说,只要进去了,人证物证全凭旁人一句话,还如何翻身?
“怎就去抓人了?这般着急?”
“嗨,哪个晓得,怕是防着有甚漏网之鱼罢!”有个吊儿郎当的闲汉开了口。
江春听到“漏网之鱼”四字,又紧了紧脊背。
果然,“掌握第一手消息”的汉子又开了口,笑骂道:“你倒是清楚!还真被你说中了。你们道官家这般神速定是将窦家一锅端了罢?哪知却还是晚了一步哩!府里只个老妇在!”
“嚯!怎会?那府里不是四世同堂麽?怎才有个老妇?”
那汉子慢慢吃了一口茶,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只与你们说,咱们几个相熟的随意说过也就说过了,可莫再流传出去。我小舅子道,那兵马司的人才到窦府,直奔云麾将军院里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找到哩!”看来真是冲着元芳去的。
那他这算是“逃脱”了?江春松了口气。
“跑得了儿子,跑不了老子,那公爷呢?”
“嗨!莫提了!这才是个大笑话哩!那窦公爷,咱们也知他名讳一个‘宪’,日日被旁人叫‘窦宪’……今日官家夺爵的圣旨方下,兵马司的人还未进得府去呢,那位好公爷就吓尿了裤子,据说兜着一裤裆屎尿领着一窝小妾儿子,哭着求着要回张家去!”
有几个听闻了堂堂国公爷居然这副怂样,早嗤笑开来,有那不明“哪个张家”“如何回张家去”的,就问开来,江春却是晓得的。
窦宪,不,张宪那糊涂蛋,说他糊涂吧,关键时刻他还有两分“急智”,他确实本就不是窦家血脉,只要翰林张家还接受他,他要回去也易如反掌。就如那杨家一般,外姓媳妇,上头都会放她们一马,他于窦家,也算是个外姓人了。
“只是,那窦宪不是上了窦家族谱?哪有国公爷的福气他享了,出了事就拍拍屁|股回张家去的道理?”众人觉着有理,纷纷附和。
“可不是?我也着实想不通哩,他那小妾儿子还道要求见上头,有重要证物呈上哩!怕不是个好的!”
江春第一反应就是窦丞芳,难道他手中有甚保命符或是把柄不成?定不是甚好事,她暂且先不分心想这茬,继续竖了耳朵听消息。
“这云麾将军的老子要撇了他跑了也就罢了,居然连他儿子也未逮到呢,兵马司恨不得将窦府翻出个底朝天来,也未找到那小崽子,你说玄不玄?”
“嗨!不就个小儿,哪有找不着的道理,爹家不在,那就去娘家找呗!”
“这倒是,不定被大理那家送走了呢……说不定这东京到大理一路都设了不知几多路障关卡哩,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几个汉子纷纷点头应和。
“我呸!可莫不懂装懂了!这小崽子可是非得找着不可哩!今日兵马司的人在窦家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几根|毛哩!据说,就连那桌上供奉的白玉观音都是赝品,除了几张金丝楠木床,几样惹眼的大摆件,其他值钱物件儿全没了!”
众人张口结舌,今日争着去抄家的都以为是肥差跑不了了,趁人不备偷摸点小东小西也能捞一笔……哪晓得却是个空壳子!
但邓菊娘的“富”却是众人皆知的,哪个没听说官家还向她借了三十万银钱?现在说没就没了,任谁也不会信的。
“是哩是哩,那小崽子定是携了万贯家财逃出生天了!唉,可惜了那副身家,若查抄出来,咱们也能瞧瞧热闹……”
“我呸,你这是想要过过眼瘾罢?反正咱们这辈子也摸不着那好东西,看看也能解解馋不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歪到了八卦邓菊娘到底有多少财富上去了。江春眼见也无甚有用消息,肚里也灌了满满一壶茶水,给了茶钱就自己走了。
途经又重新宾客盈门的迎客楼,江春亦只目不斜视的走过。只要窦元芳跑出去了,那窦家就是还有希望,她一定要藏住淳哥儿那小尾巴……以及邓菊娘一辈子的财富。
虽挂念那小包子,但她晓得,现正是满城搜捕窦家人的时刻,她只得忍了念想,慢慢走着回了学寝。
翌日,窦家被抄家的事学舍里也传开了,除了与昨日一般的窦元芳父子两个不知所踪,还外加一个“笑话”——窦宪,不,张宪自请从窦家族谱除名。
也不知他何时请动了翰林张家,那张家老祖母与翰林哭求到官家跟前去,道当年邓菊娘蛇蝎心肠,硬生生惹得他们父子分离,天伦难享……现如今得蒙官家明察秋毫,令邓菊娘那毒妇现了原型,定要将张宪从窦家族谱脱离出去。
直到此时,江春才知,原来窦丞芳将当年他扯窦元芳虎皮,迫得弘文馆馆长与县太爷放个匿丧不报的学子升学试的事情捅出来了。官家正愁元芳身上罪名不够呢,听闻此事倒是眼睛一亮。
张宪父子几个将杨留芳送上做人证,又伪造了一封他的亲笔书信,父兄几个亲手给他捧上了一顶“徇私舞弊”“以权谋私”的帽子,有会瞧眼色的御史就又上纲上线,将这罪名升级为“不忠不孝”“狼子野心”。
一时之间,满东京城都在流传着窦元芳的“罪名”,甚“不忠不孝”“狼子野心”也就罢了,本就是欲加之罪患无辞,江春明白这是“墙倒众人推”的结局而已。
但甚“铁石心肠,利欲熏心,不顾妻子临盆在即还好大喜功”,这却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了。当年党项人蠢|蠢|欲|动,在边境烧杀抢掠,朝中无一人敢往西北去,他顾不上妻儿老小,自动请缨去出生入死,现今反倒成他罪名了?
试问,若没他的舍生忘死,哪来这数年的安乐日子?西北门户一破,哪来的东京繁华?但民众是最易被洗脑的,上头说甚,他们就跟着应“是”。他们哪里记得窦家的乐善好施、功德仁义?哪里还记得元芳的赫赫战功?一时间,窦家名声,窦家元芳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般伟男子成了这副模样,江春只觉心酸,他流血流汗无人知,一朝落难,安乐窝里指手画脚添油加醋的倒不少。
她的心亦如这雪天一般,寒冷至极,但她同时又坚信,元芳定是能撑过去的,他总有一日会身披战甲、光芒万丈、堂堂正正的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