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皇帝父子两个上林苑惊马后,已经过去两日,但传闻那惊马原因还是未查出来。
有传闻是杨氏一党做的,毕竟在这场夺嫡大战中,杨贵妃失去了两个儿子,“损失”是最惨重的,按理她的怨念最大,如此行事的可能性也最大。
也有说是窦家做的,在大皇子落马之处“故地重游”,可谓满满的报复动机了。
但直到冬月初一,也未听闻任何解释。江春对这古代的“马”愈发畏惧了,自她穿越来听过的被这生物伤了的人已不止五六了,若她日后能有儿女,她一定要嘱咐他们千万莫轻易骑马,就与她“上辈子”不会开车一般,被身边的交通事故吓破了胆,也算“因噎废食”了罢。
想着想着,又难免担心起元芳来。
她相信这一系列事件必定少不了窦家的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她都能想到,皇帝不可能想不到,也不知他会如何报复窦家和元芳。
外头还在戒严,她轻易不可出门去,整日被困在学里提心吊胆。倒是刘院判,自从五皇子被吓得“失心疯”后,他老人家居然一改平日的不苟言笑,容光焕发起来。
江春实在忍不住怀疑:那位五皇子得了“失心疯”是真的麽?会不会是刘家人的将计就计,装疯卖傻求自保?
若真如此,那这种自保之策定是会“传染”的,毕竟皇帝还有三个没长大的儿子。在性命面前,聪明人都该如刘家一样的选择。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几日,三位小皇子,一位溺水“傻了”,一位磕石阶上“破了相”,剩下一位,是个“天生痴傻”的,长到四岁了居然还不会说话……皇家这场荒唐戏愈发荒唐了。
只是,皇家愈荒唐,皇帝愈发如困兽之斗。
困兽已成了亡命之徒,非要鱼死网破不可。先是杨贵妃被查出大皇子薨逝当日,曾指使小太监偷进了御膳房,在大皇子杯子上下了毒……被以“谋害皇嗣”的罪名打入了冷宫。
立马,外头承恩公府里就被查出了历年贪墨江南多州府税收银子,并收受下头贿赂的账本的事来,被撸去“国公府”的帽子,男子罢官发配西北,女子外姓嫁入杨家者可遣返归娘家,未成年杨家子女全被充入军籍。
短短两日,曾经风光无两,盛极一时的世家大族,就这般被“剥皮抽筋”了。
收拾了杨家,平素唯杨家马首是瞻的世家亦如鸟兽散,家家户户关紧了大门,战战兢兢埋着头过日子。
杨氏一党可谓土崩瓦解了,但窦家却也不好过。
江春总感觉,皇帝对窦家的怨恨,怕是比对杨家更盛,因为一切荒唐皆是从大皇子的死开始的……她只盼着千万莫如元芳说的“有去无回”。
这两月来,事情接二连三,即使是胡沁雪那样的吃瓜群众,都无心学业,更何况是江春这整日提心吊胆的,那课业也是磕磕碰碰,远远不如以前用心了。
当然,好在未用心的不止她们俩,许多学子皆是如此,就是教学的各科夫子,亦是不在状态。
江春|心不在焉的翻着《伤寒杂病论》,一刻钟前就在背“昼日烦躁不得眠,夜而安静,不呕、不渴,无表证,脉沉微,身无大热者,干姜附子汤主之”,一刻钟后还在念叨干姜附子汤……待回过神来,那一页书已被她捏出褶子来了。
“咚咚咚”
江春知晓胡沁雪又家去了,怕是她回来忘带钥匙,开了门才见是个穿着院服的女学生。
那女学生笑笑,问“江春可在”。她忙应了,惹来女学生定睛瞧了两眼,才道:“外头有人寻你。”
见着江春锁了门,那女学生才恋恋不舍离了她学寝门前。江春却是心中急切,她有预感定是元芳寻她。
待到了太医局门口,才见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项掌柜。
“对不住,叨扰春娘子了,可否烦请与老朽走一趟?”语气有些急。
江春晓得他是元芳跟前的,这样子……怕是元芳出事了,忙着急地小声问起来:“可是元芳哥哥怎了?”
项掌柜见她满面焦急,倒是感慨自家二郎君终是遇上对的人了,看来老夫人这招棋倒是未走错。
“春娘子莫急,您与老朽去瞧一眼就知晓了。”他捋着胡须,看来该是无事的?于是江春忙跟了他,上了朱雀大街,绕过没几个人的不知名街巷,终于到了个寻常院子,与上回生辰那日进的好像就是同一处。
她愈发觉着就是元芳寻她了,手上就不自觉的捏紧了那日的簪子。
结果进了门,却见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含笑望着她。
江春猛的收住脚步,站直了身子,垂首而立,将要出口的“元芳哥哥”就硬生生换成了“请老夫人安”。
窦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哪能不知她的转变?不仅未责怪她的冒失,还上前来拉了她手,故意打趣道:“好孩子,没想到屋里人是我罢?”
这窦老夫人真是个爽利人……只是江春却尴尬极了,就似约好的与小男生背着家人早恋,哪晓得却约来了小男生的家长!
见她红扑扑的脸蛋,低了头不好意思,老夫人也不再打趣她,只温声道:“无事,莫怕,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个老太婆不多嘴。”
见小姑娘还是低了头不说话,脸蛋却是愈发红了,晓得她是知晓了自己对她与二郎的事已知情了,正在难为情呢……她又温声道:“我家二郎那臭脾气,能识得你这般能干的小娘子,也不知是他多久修来的福气哩……”
“老夫人谬赞了,元芳哥哥……很好。”江春终于红着脸开了口。
她从未想过,“见家长”这一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平素也不是那等放不开的小女子,但……她是元芳的亲祖母啊,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她不紧张不害臊才怪。
老夫人望着她豆蔻少女,粉面桃腮的样子,觉着若与二郎站一处,定是郎才女貌一双人了,而她口中对二郎真心实意的赞许,她这做祖母的自是欢喜。
“罢了罢了,不臊你了,二郎那臭小子还想瞒着我,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不料我这是人老成精的,他八月间日日忙着傍晚出门的事,我就晓得了……只是委屈了你,这久才让我晓得。”
江春想要摆手说“不委屈”,又觉着好似不太合适,只得低了头红脸。
“好孩子莫拘束了,快坐下,天气愈发冷了,先吃杯热茶。”亲自递了杯茶水与她。
江春忙双手接了谢过,轻轻喝了两口,果然是极温热的。才吃下肚,就觉着身上轻松了些,心内也没先前紧张了。
“你说,我就唤你春娘如何?”老夫人嘴角又笑出了两个梨涡,虽然年老皮肉松弛了,但仍觉着令人欢喜。
江春垂首答应:“是,随老夫人您顺口。”
“嗨,还叫甚‘老夫人’,平白把我叫老咯,就叫‘祖母’罢!来,这个给你戴着玩。”说着就褪下手腕上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镯来,硬要往她手上套。
江春拗不过,只得由着她了,又红着脸喊“祖母”谢过。
老夫人这才心满意足笑起来,真心诚意道:“都这时候了,你不消谢,该是我们谢你才对,先前还有好光景时候,那臭小子瞒得严严实实,令你无名无份,现如今整个窦家朝不保夕了……你也晓得,反倒委屈你了。”
江春被那“无名无份”臊得愈发红了脸,她与窦元芳顶多就是心意互知罢了,两人之间本就无甚,清清白白的……她又不是真正的古代女子,牵个手就要以身相许,她哪里就稀罕他的“名分”了!不过老夫人也是从她女子的立场来考虑,她倒是觉着暖心。
“我窦家,现如今局势你也晓得,你个好好的清白人家闺女,我们绝不能拖累于你,日后若成事便罢,若败了,你大可寻个好儿郎,安度一生……”倒是真心为她考虑,江春有些动容。
“祖母说哪里话,你们……上天定会站在你们这边的。”
“甚天命不天命的,老婆子我也看透了,这世道,没有哪一样是天注定的,有本事的人哪个会等着上天垂怜?我命由我不由天,等着老天爷开眼,那我邓菊娘都不知死了几回了。”老人家说话落地有声,江春虽被驳了一回,但心内却是愈发佩服了。
“这回,就是老天爷不站咱们这边,我也定要让他站的……瞧我,倒是愈说愈远了。”
江春|心内也被振奋到,这位窦祖母果然不愧为传奇女子!元芳身上那坚毅、正直的品性该是得了她真传。
老夫人拉了她手,亲切道:“老婆子晓得你的担忧,元芳那臭小子,我定会让他活着回来见你。”
江春眼眶湿|润,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嘴里只囔囔念叨“不会……你们定会无事的”。
也不知一下“会”,一下“不会”的,有多语无伦次。
老夫人捏捏她手,轻声道:“好孩子莫哭,老婆子这次寻你,是有正事要求你。”
江春一听“正事”,忙将眼眶内的泪意用帕子擦了,正襟危坐。
“此次窦家……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更上一层楼,老婆子我前头虽说了些大话,但……这心里头还是觉着不安,若真全军覆没了,我不能令窦家绝了后,我那老头子,为了闺女搭出一条命去,我自己也未给他生下孩儿,只将元芳作他窦家血脉养,他的血脉我不能再断了。”
江春懂得她意思,窦振南与她琴瑟和鸣半生人,只生下一个窦淮娘,而现在,含有窦家血统的大皇子没了,剩下窦宪那是没半毛钱关系的废物了,只有元芳是她作窦家人教养出来的……他的嫡子也只能勉强算作窦家人了。
果然,老夫人接着道:“我们没了也就没了,只是淳哥儿,他还是个懵懂小儿,我却是要为他寻个活路。”
江春点头,表示理解,正要张口说话。
老夫人却伸手止了她,又继续解释到:“本来,我也不敢来求春娘,这真是强人所难。只是,想我窦家在东京城立了这多年,亲朋好友虽也有几家,只现人人自危,他们与我窦家关系,那是人尽皆知的,我窦家遭了殃,他们也难保……大理段氏一族,他们闺女没了,与这外孙的情分也淡了,当家人绝不会拿满族几千人性命来保这外孙的。”
“而我窦家地下的叶掌柜与项掌柜,老婆子也怕会有被顺藤摸瓜连根拔起的一日……思来想去,只有春娘是最妥当不过的人了,因着还未在人前露过几次面,他们也不知你与窦家干系,届时定不会疑到你身上。况且,春娘的品性,我相信自己眼睛,更信得过元芳的眼光……只有你才能保住淳哥儿,教养好他。”
“故……老婆子也知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老婆子这才舔|着脸来求你,若日后我窦家败了,还请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看顾一下淳哥儿。届时你将他作兄弟养,绝不耽误你嫁人……”
说着从怀里掏出串钥匙来,硬要塞到江春手中,急切道:“这是城南朱雀门外十里处,有个叫‘长生’的村子,村里有户叫‘杨旺财’的人家,最是可靠不过,他家地窖里有我为淳哥儿和你备下的吃用银钱,你也不与他分彼此,足够你们吃用一生的……这是钥匙与信物,届时只消拿了去就能取到。”
江春闻此言,心惊不住!那里埋着的……怕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了!遂这手中钥匙就成了烫手山芋,收起也不是,推回去也不是。
窦老夫人却似未见她为难,自顾自的拉住她手,教她辨认着:“这把带虎头的铜牌,是我邓菊娘的信物,你拿与他瞧,他自会明白。这把黄铜的钥匙,就是开那地窖的。这把小一些的,是地窖里头开那地契房契箱子的,我全立了你名字,你自可放心取用。”
江春一听她立了自己名字,愈发不是滋味,这般将老人家心血全盘接收了,她无法心安理得……心内只觉惴惴不安,人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老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真诚道:“时间来不及了,不然我老婆子定要与你好生说说话。临近紧急关头,抛与你这大个包袱,我于心不安,若咱们还有日后,定会好生报答与补偿你。现在,只求春娘莫嫌弃我人老成精,护住淳哥儿……算我求你了。”
说着就撒了手,一副要跪下的样子,只是人老了,动作不甚灵敏,江春忙先她一步拉住她,嘴里拒着:“祖母使不得,春娘应下便是,切莫折煞春娘。”
老夫人这才就着她手站定,眼含热泪,一字一顿道:“是我邓菊娘对不住春娘了,日后……若还有日后,定会报答!”
江春懂得她意思。
这一次,若窦家真出了事,淳哥儿定也成了官家要“斩草除根”的那“根”,她若应下看顾淳哥儿,那就是接下了一枚定|时|炸|弹,不知哪一日就会炸得她粉身碎骨,炸得江家灰飞烟灭!但,他是窦元芳的唯一血脉,是邓菊娘的唯一请求……人非草木,她又如何拒绝得了?
无论窦家成年男女做了甚,淳哥儿个稚子却是无辜的。想到他软萌的样子,黑白分明的大眼怯生生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哄着她……这样的孩子,自己又如何忍心眼睁睁望着他命赴黄泉?
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只管窦家祖孙,只可怜淳哥儿,尽量逼迫自己不去想那金江一家人……她只能暗下决心,一定,千万,想方设法也不能祸害到江家,一定要藏住这条小尾巴……为了他,为了她自己,更为了江家老小!
江春咬了咬牙,就如邓菊娘说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穿越而来,并不是为了独自苟且偷生的,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已与那伟男子相遇,她就要努力拼一把,让自己活得像个穿越女!大不了就是一死,她再穿回现代去。
想通了这一关节,江春|心内也不慌了,不用深呼吸,那躁动的血液也渐渐静下来。她眼神坚毅的望向老夫人,道:“祖母放心,江春定竭尽全力护住淳哥儿。”
窦老夫人见此,知晓自己果然未看错人,欣慰的点点头。
两人都未再说话,但却已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沉默片刻,老夫人又道:“窦家是待不得了,不定哪日,上头就要动手了,淳哥儿,我待会儿会使人将他送过来,就在这屋内……”
说罢“啪啪”拍了两掌,渐黑的夜色里就有个黑衣人从梁上一跃而下。
江春被唬一跳,原来就在二人说话时间,居然还有个“梁上君子”……
老夫人握住她手,温声道:“好孩子莫怕,这是我使惯了的窦二,比你见过的窦三窦四又长了两岁,使得一身好本事,危急关头定能护住你们的。从现在开始,我就将他交与你了,平日|你在学里,就由他来看顾淳哥儿。”
说罢,那窦二就朝着江春跪下,磕了两个头,算是认主了。
江春唤了声“窦二哥请起”。
男子果然起了,看了老夫人一眼,就出门去。
祖孙二人闲坐屋内,说些吃穿住行的闲话,慢慢缓和着方才的紧张气氛。正说到“要委屈春娘与老婆子一同饿着肚子等了”,房门就被敲响。
原是窦二裹着件黑色的斗篷进来了。
只见他将斗篷拉开,露出里头个酣睡的小儿来——正是数月未见的淳哥儿。
那小人儿倒是睡得香甜,被窦二抱了一路,居然也未醒。现在又被换了几手放床上去,也只轻轻皱了皱眉。
窦老夫人道:“春娘,从今往后……靠你了!”说着紧紧握住江春的手,力道之大,痛得她险些呼出口来。
窦老夫人再次留恋的望了淳哥儿一眼,毅然决然出了门,不消片刻就消失在夜色中。这院子亦如平时的安静,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江春坐床边,静静瞧了睡得安静的淳哥儿一会儿,心道:你倒是睡得香甜,却不知你爹你祖母,丢了好大个包袱给我……只盼着你爹能本事大些,全须全尾的回来。
不过她转念一想,老夫人虽交代得严肃,但这也只是万一而已……其实能成事的概率更大些,毕竟当今官家愈发不得人心了,又没个正经皇子可继承皇位,下头新贵之家早被他得罪光了,老牌世家最是狡猾不过,晓得他这般后继无人,定也不会真正衷心于他。
而窦家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她给自己找了理由,来说服自己今日的决定未做错。
待肚子“咕咕咕”的叫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天色早黑了,也不知是何时辰了,自己还未用饭。只得找来窦二,交代一番,慢慢上了朱雀大街,随意买了两个馒头应付了事。
直到回了学寝,将那信物与钥匙掏出来,小心翼翼看了看,她毫不怀疑,这就是邓菊娘那位传奇女子毕生的心血了……她叹息着仔细藏妥帖了,才有心思洗漱过。
待躺在了自己床上,闻着被子上熟悉的皂角香味,觉出无尽的安全感来……她才在心内感慨起来:还说上次的元芳是“临终托孤”,这……才是真正托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