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不料居然在元芳右侧鬓角见了白发,他才三十岁不到,放现代也就大学毕业的年纪……这一个月对窦家来说,是何等的难熬与委屈?
她只觉心酸异常,那几根半白的头发,似几棵刺头般戳着她的眼,将眼睛都戳酸了……她好想抱抱他。
她几乎不曾犹豫的伸出左手,一把就拉住了他的右手,只可惜她手太小了,仅能拉住他的小手指和无名指。
元芳手上一软,感觉到她拉着自己,下意识的就心内一软,大手稍微用力就握住了她。
在这个渐渐转凉的秋日傍晚,两人似乎是为了给对方鼓励,都微微用了力的握对方的手……今日,将是他们日后回首都觉意义非凡的一日。
东京城晚秋的风愈发凉了,江春急着出门,尚未来得及加件厚衣裳,现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倒是冷得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
元芳责怪的看了她一眼,还是那身湖蓝色衣裙,也太单薄了些……他忙牵了她手,快快的进了屋。
屋子还是那再寻常不过的民居,元芳放开她手,亲自倒了杯热茶与她。那暖融融的茶盅才入手,江春就觉着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正要开口道谢,却又想起来,他已不是她的“窦叔父”了,好似不消那般客套与敬畏。
但……他们现在是何关系,她又不好意思细想。
自他受伤后,两个谁也未提出确立关系的要求来,就似上辈子的她与初恋男友一般,自然而然就在一处了。他都未说过喜欢她,她就与他牵上了手……这种水到渠成的关系,刚开始还会令她沮丧,好似她天生就是没有被表白的命一般!
元芳见她天马行空,不知又想到何处去了,皱着眉道:“莫愣着,快将这热茶吃了,暖暖肚子。”
江春听话的喝了小半杯下肚,暖暖的茶水带着热气在她胸腹间徜徉,她只恨不得舒服的叹口气……但想到现今局势,那股舒服与心满意足又只好似昙花一现。
“窦……元芳哥哥,窦家祖母可还好?”老人家遭遇这轮番打击,不知可还承受得住,若身子不好,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是义不容辞的。
“尚可,我姑姑的事她已预料到了,只是,大皇子……”那股悲伤令他继续不下去了。
江春理解的点点头,从老人家接二连三进宫请命,她就晓得她定是下好全身而退,甚或背水一战的决心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竟狠心至此。”元芳叹息着说出来。
江春晓得,那个“他”是皇帝。
“那你,打算如何?”江春终于问出了这句,冒着被他拒绝回答的风险,鼓足了勇气。
元芳定睛望着她,见她抿着嘴角小心翼翼,笑着问:“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只是龙潭虎穴,我等唯有背水一战……你怕麽?”
江春不曾犹豫的点点头。
怕他看不出来,她又使劲捏着他无名指,微笑着道:“我不怕,上天一定会站在你们这头的。”
元芳望着她那认真样子,微红的粉颊,黑白分明、顾盼神飞的杏眼,只觉着有些心热,怎会这般好看?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江春面上被他粗糙的掌纹与老茧刮得有些不适,微痒不疼,她微微皱了眉,嘟囔着嘴巴道:“元芳哥哥,疼。”
元芳被她那娇嗔的语气弄得身上发软,手上却是愈发又抹了一把。江春越发不舒服了,嘴里嘟囔着避开了去。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元芳回过神志,道了句“进来”,就见叶掌柜提了食盒进门,还对着江春招呼了一声,才端出一大海碗的面来。
直到热气腾腾的面放桌上,见江春仍反应不过来,只当是晚食,还疑问“元芳哥哥用过晚食了?”元芳不自在,右手握拳虚咳了一声,道:“今日是你生辰,若在金江,你家里人定要帮你做生日的罢?今年就由我为你做吧。”
原来是长寿面。江春有些眼酸,这风雨飘摇的一个月,她都忘记已到自己生日了,待过了今日的十三周岁,她就算十四岁了。
而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四年了。
他又拉了她的手,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把筷子递给她,眼含期待:“尝尝看罢,京里迎客楼煮面的手艺,与金江的可有区别?”
江春见他又在无话找话,倒是心下感动,接过筷子就吃起来。也不知是热气腾腾熏得,还是怎的,她居然觉着眼眶微微湿|润,这家伙虽然直男起来令她气断肠,但爱护起人来,也是无人能及的。
“嗯,你真好”江春含含糊糊的说了句,管他听清不曾。
元芳隔着腾腾热气,坐她对面,难得未皱眉的望着她。
但那碗面实在太多了,碗又大,面条打得又结实,本就不喜吃面食的江春,硬着头皮吃了小半碗不到,却也实在吃不下了。但想到是元芳难得的一片心意,浪费了又可惜,只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元芳倒是晓得她意思,无奈的摇摇头,嘴里责怪了句“怎就吃不下了,才吃那么点,怪不得长不高哩”,手里却拉过碗筷去,就着她吃过的筷子吃起来,心内有些窃喜:又算是同食了。
江春本意只是想说自己吃不下了,能否不吃了,哪晓得他却会错了意……倒是个爽快人,一点儿也不墨迹……反正浪费可耻,刚穿来那几个月,她可是连面都吃不上的……嗯,人要忆苦思甜,嗯,对,就是这样!
元芳吃起来就没那般秀气了,稀里哗啦三下五除二,大半碗面就没了,居然还意犹未尽的端起碗来,连碗底的汤汁都喝得一口不剩。
江春难得见他这般“糙”的样子,颇为惊奇道:“很好吃麽?”心内后悔自己怎不多吃两口,光看他吃倒是还当人间美味哩。
元芳还端着空碗的手就有些僵硬,另一手摸了摸鼻子,犹豫过一瞬才道:“嗯,尚可,今日这面倒是和我口味。”怕她不信,他又加了句“委实也有些肚饿。”
江春点点头,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最喜软面的?今日这面明明还不够软和,她吃着都有些硬……怎还合他口味了?
真是个怪大叔。
而她眼中的“怪大叔”却又自若的将碗筷收好,整整齐齐的放进食盒,江春愈发奇怪了,他可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公子,怎还会做这事体,恐怕就是江老大也不定会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罢?
“元芳哥哥,你为何会做这些事?”
“嗯?”他不明所以。
江春指指食盒,他反应过来,有些懊恼道:“不过是些小事罢了,以前在军营甚事未做过?”
江春来了兴趣,问他以前在哪儿入的营。
原来他当年未成亲前,曾在西北武功将军手下做过都尉,后来在与西夏人的数役中屡获战功,在京内都是名声颇大。只不过,老早就订好亲的大理郡守家姑娘到了及笄之年,他不得已回了汴京成亲……当然,成亲这一段他未提,是江春自己推断出来的。
后来见他在西北与高家关系日渐密切,官家又忌讳起来,但他身上委实文武功夫不凡,一心想要弃用却又无人可替,只得效仿太|祖,将他这颇有威望的干将调到辽北去,总之“人走茶凉”,将他的跟脚从西北挖走就是。
他是君子,不可能指摘官家,但江春还是推断出大体情形来。说是战功,旁人只知荣光,却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来……用命换回来的荣光,皇帝说换走就换走。
江春有个大胆的想法,那如果窦家最终要……他在西北已没了跟脚,哪还有可用之人?
心内担忧着,面上就带了两分出来。
元芳也明白她忧心,安慰道:“无事,不说高烨与我乃生死之交,就是威远大将军,亦是位好汉。”
这“好汉”是指他英勇善战,还是他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接下来,她就听明白了。
原是皇帝将他调至辽北,想要架空他,哪知威远大将军满门雄兵,皆是粗人,只信奉实力,拳头硬、本事好,那就是辽北军人人拥戴的。况且,不说元芳本身的军事才能与人格品性得他们欣赏,就是女婿一家的面子也要给,他在辽北倒也与威远将军一家颇为融洽。
听他话中意思,若真有兵戎相见那一日,高家与威远将军都是与他一条船上的……这算是他真正的老底了吧?
还不止于此——“后来从辽北归京,去过威楚府补武学半年,家中祖母身子日渐不用,请旨将我调了回来,大理段家也使了把力,令我得了个‘云麾将军’的虚职,在禁军中做个总教头。”
又与那日那英挺少年放她行对上了,他这般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不消使甚阴谋手段,能得了旁人爱戴,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那届时……”
“嗯。”
两人仿佛打哑谜似的,将窦家最后的底牌也交代了,二人均松了口气。元芳想的是,把她当自己人的感觉挺好,而江春则是晓得了他果真不是以卵击石,届时到底谁是卵谁是石还未知呢。
她真荣幸,能识得他这般伟男子!她只觉着此时的自己,心是热的,浑身充满一种窦元芳带给她的自信与骄傲……当然,这种自信与骄傲终将会伴随她的一生!
二人面对面坐了聊半日,江春再次吃下了半杯茶水,元芳摸着茶壶早不热了,不再给她倒水,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着的物件递与她。
江春笑眯了眼,有意打趣他来缓和紧张的气氛:“元芳哥哥莫非还给我备了生辰贺礼?”心内难免就想到了去年那只“狮装大佬”,他的礼物……倒是出人意料,也不知今年会是啥。
她隔着红绸摸了一下,感觉该是个颇有分量的物件,待拆开那绸布,果然是个“有分量”的好东西。她用手掂了掂,少说也得有五六两了。
只是……这支五六两的银簪子她要如何戴得出去?也不知是用甚银打的,看着也才数寸长的凤喜牡丹簪,拿在手里却是沉手的。
“那日车上那只,被我拾走了,成色太差……”
那倒是,不过图便宜买的而已。现在这只,成色比那便宜货铮亮,花样也是栩栩如生的,花叶其间居然还做了雕花镂空……工艺自是甩了“便宜货”几条街。
但,这般异常的沉手,这簪子在江春脑中已经变身成了金光闪闪大拇指粗的链子了——暴发户标配!
见小姑娘嘟着嘴不乐意,元芳又摸摸鼻子,不自在道:“你先将就着戴戴,若不喜欢就留着赏玩罢,日后……日后,若有机会,再给你挑好的。可好?”
他那欲盖弥彰、小心翼翼的商量语气,江春反倒软了心肠,笑了笑:“哪有?我很喜欢哩!”
见元芳还不展颜,笑不出来的样子,她状似自然的拉了拉他放桌上的手,定睛瞧着他:“只要是元芳哥哥送的,我都喜欢哩。”
话未说完,脸已经红透了。这是她两辈子加一起四十多将近五十年里,第一次主动说情话。“前世”虽然在情浓之时也会说些,但都是被初恋男友逼着说的,他似个孩子般,她要不说就赌气不乐,她为了不节外生枝,也只得咬牙敷衍他几句。
但此时此刻却不一样,她喜欢,她就是要表达出来,她想令他晓得她的欢喜。
元芳果然舒展了眉眼,回握了她手,虽一字也未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对了,你再好生瞧瞧这簪子。”
江春被他一提醒,果然重新拿起来仔细瞧了瞧,成色、花样、工艺是上等的,并无何异常之处,只是份量太重……难道还有甚玄机?
心内琢磨着,手就在那簪子头尾摸起来,可惜上下里外的被她摸遍了,也未曾见到甚机关精巧的,只是在簪子尖头上摸到个一道道的凹槽,极其细小,与那凤凰尾巴融为一体,凑近一看,是个“春”字。
这是给它打了个她的烙印?
“这是你的。”元芳意味深长。
江春正疑惑着,只闻他用手打了个响指,外头就进来两个男子——叶掌柜与个普通到令人过目即忘的中年男子。
叶掌柜还好,经营着东京城最大的酒楼,迎来送往的身上自成一股从容气质。那男子却是普通的灰棉衣裳,寻常的不俊亦不为丑的样貌,浑身瞧不出甚气质,只觉着似街面上迎面走来的任一男子。
那两人口称“叶某”“项某”对着元芳行了一礼。
元芳微微颔首:“罢了,两位跟随我祖母多年,现又跟了我二十年,是我窦家元芳名副其实的肱骨干将了。你们且与春娘子说说情况。”
两个对视一眼,叶掌柜先跨出一步,说起了来历:“叶某汴京人士,三十年前承蒙老夫人青眼,后又得二郎君看重,得了提携,跟着做些买卖营生,旁的不敢说,在酒楼经济上略有两分心得,各地消息打探也能使上些力。”
叶掌柜方退下,那寻常男子上前一步,道:“项某名项云贵,山西人士,从小家破人亡,得了老夫人救助……窦家乃项某再生父母,得蒙老夫人与二郎君信任,经营着窦家些许银楼成衣铺子,往常多与妇人打交道,各处消息倒是知晓一些。”
看来叶掌柜是专探男子消息,而项掌柜是负责女子后宅消息的,两人不止在窦家最赚钱的生意上掌舵,暗里还是窦家最重要的消息来源。只是,他与自己介绍这多做甚?
江春不解的望着他。
元芳安抚的看了她一眼,突然正襟危坐,端严着声音道:“窦家叶寻安、项云贵听命。”
两人“噗通”一声就跪下,齐声道:“属下听命,但凭少主吩咐。”
“倘若此次事败,我窦家成年男女无一幸免,你二人若有旁的去处,我们也不阻挠,只望你们瞧在我窦家元芳的面上,好生安顿淳哥儿,为我窦家与祖母留得一分血脉,我元芳感激不尽。”
说着就起身鞠了一躬。
叶项二人惶恐不已,只跪地上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口中坚定地齐声道:“我二人生是窦家人,死是窦家鬼!绝不敢有二心,少主勿折煞我等。”
能得此忠仆,窦家祖孙二人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了,江春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挺挺胸膛。
元芳叹了口气:“罢了,不说那丧气话。”
两人终于不再惶恐。
元芳却又话锋一转:“今日请了你们来,是我还有一事要说。这位春娘子,是窦某平生挚友,从今尔后,但凡春娘子有吩咐,你二人不得违逆。见她如见窦某人,你二人可知?”
二人竟然半分犹豫都没有,齐声应“是”。
江春想要摆手拒绝,她不过农女一枚,现也才是太医局学生一枚,哪里受得住他们信赖?况且,这是人家窦家的积年忠仆,只会奉窦家嫡支、窦家老夫人为主,她非亲非故哪有这大的脸面安然接受?
元芳却不予她拒绝的机会,拉了她手,从桌上拿起那枚银簪,摩挲着那小小的“春”字,道:“你二人且起身罢,可看清这信物,日后见物如见人。”
叶项二人照着吩咐起身,闻此言,又对着江春跪下,应了声“是”。
江春浑身不自在,生平第一次有人给她磕头,而且还是年纪与江老伯江老大相当的“大人”,她想要避开去,却被元芳握住了手。
元芳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她:“若我有去无回,你就当这世上从未有过我窦某人。他们,就当是我给你个依靠与念想罢。”
江春越听越不对劲,这怎么有点像……托孤?
她实在不想说“临终托孤”,她不要听什么“有去无回”,他凭什么有去无回?刚招惹了她,就想撇开吗?难道他又要似六月间那次,不明不白交代几句就消失?窦元芳,你还真是个王八蛋!
她不许!
江春红着眼道:“你不许有去无回,不许出事,定要全须全尾好好回来,你可知……”喉间哽咽得她说不下去,明明开心是来过生日的,他又要说这些生离死别的晦气话!王八蛋!
她想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不看外面局势动荡,不听那些鹤唳风声,她只想在这异世,得一个真心喜爱之人,相知相守,衣食无忧的过完后半生。她才不要这种动不动几日就要玩消失,动不动就要生离死别的臭直男,死直男!
元芳见她脸上泪痕,哭得像个孩子,他心内亦不好受,若非叶项二人还在场,他真想抱了她……他忙掏出帕子,笨手笨脚将她眼泪擦了。
哪晓得,有时候,女人的眼泪不是说止就能止住的,他越擦,她流得越凶……甚至连肩膀都开始一抽一抽起来,定是难过至极了。
他也顾不得旁人还在了,忙跨过身去,搂了她肩背,将她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大手就下意识的在她背上拍起来,语无伦次哄着:“对不住,小乖,小乖真好,是我不好,我……”我也不知自己哪里不好。
江春本来正悲从心来,有心要按捺自己眼泪,那眼泪却是不听话的,漱漱就往外冒……哪晓得就听了“小乖”两字,内心只觉难堪至极,又羞又恼,这死直男,叶项二人还在跟前呢……她从今往后都没脸了!
想着想着就气起来,一下“乖乖”,一下“小乖”的,这死直男,不会说情话他可以不说啊!
手上就用了力,对着他胸口捶了几下,嘴里嘟囔着“丢死人了”“彻底没脸了”……
元芳只道她是羞恼当众掉泪,忙拍着背安慰:“小乖不怕,他们早出去了,哪敢笑话你。”
江春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能求求你别肉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