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婆子为江春递了壶凉茶进来,她慢慢的小口喂了与元芳吃下去,车内那股馥郁的香气愈发浓烈了,与血腥味混在一处,逼得江春打了好几个喷嚏。
好在两扇窗户对着开,渐渐的倒是将血腥气吹出去好些,这炎炎夏日,喜在身上撒些浓烈香气的女子多的是,应该是能混过去的。
待马车快到城门口时,江春将木板盖好,垫子软巾拉拢铺回原状,自己仪容仪表整理好,于车内正襟危坐。
那负责查验的人出奇的多,不止有灰色衣裳的开封府衙役,玄色衣裳的皇城兵马司,居然连负责京畿拱卫,穿银色铠甲的禁军也有……元芳到底做了甚,居然惊动三方势力在搜捕他?
江春提着心,吊着胆,看着排前头的马车受了三方人马的依次检验,才慢慢驶过去。
只见前头那灰色皂衣的衙役拱手,与前头第一辆马车上的老夫人行礼赔罪,后头玄衣男与铠甲男都笔直站着,不苟言笑。
江春晓得,今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她淡定的放下车帘子,静静坐于车内,脑内极速运转着,待会儿若过不了关,她该怎样让元芳进城去?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若进了城,她又该如何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去迎客楼?这是东门,离迎客楼所在的东市倒是不远了,当然,同样的,离尚书府所在的甜水巷亦不远了。
他只让自己送他去迎客楼,而不是就着马车去胡府,那就是他亦不信任胡家了?
“咚咚咚”
江春深吸一口气,再次检查了一遍车厢内情景,见无不妥,才“虚弱”的开了车厢门口,对着车下男子弱弱一笑。
那男子在灼灼烈日下晒了半日,早就头昏脑涨,说眼冒金星亦不为过了,前头查验过那些车马,那些大家娘子要么对他怒目相对,要么眼角都懒得扫他一个,这家小娘子居然还对着他温温笑,心情就好了两分,说话也颇为客气:“对不住小娘子,咱们奉命行事,只稍看一眼。”
江春点点头道:“无事,小哥哥辛苦了。”
她伸手将车门开得更大些,自在坐车里,由着他伸头瞧了一眼,见无旁人,方在下头一拱手,道“得罪了”。
江春见他态度好,也未说话。
后头皇城兵马司的玄衣男子就没这般好的耐性了,走上前来,伸长了脖子使劲往车内瞧,见除了江春,只张小茶桌。
他皱着眉使劲嗅了嗅鼻子,闻见那呛鼻的香气,视线落于江春面上,见她生得白净细嫩,气质亦不俗,却使了恁恶俗的香料,眼中闪过不屑……快速地放下了车帘子,似是多瞧一眼就污了眼似的。
江春松了口气。
剩下那英挺的铠甲男,亦只在车门前瞧了一眼,但却绕着车转了一圈,特别是在车壁四面敲了一遍,连车底都未曾放过……又再折回车门前,犹豫着望了江春一眼,才问她可曾见过甚可疑人物。
江春摇摇头,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那男子嗅了嗅鼻子,也未说甚,只又深深望了她一眼,将视线落于她坐着的坐垫上。
江春见此,心又提起来,他这是何意?
也不知可是错觉,她好似看见那男子几不可见的对她点了下头?难道是被发现了?既被发现了,那他点头做甚?为何不当面拆穿?
直到马车驶上了平整的梁门大街,她才恍惚回过神来:昨日胡叔温才提起,元芳是专管禁军训练的云麾将军……
他明明在西北立了好些战功,在军中威望甚高,官家却只封了他个闲散将军做,可见窦家是真不得圣心的。更莫说那杨贵妃,虽屈于窦皇后之下,杨家却得了与窦家一样的国公府爵位,而安国公府这爵位,却又是靠邓菊娘一半身家银子和窦振南一条命换来的……也难怪窦家会有想法了,就是换了江春,她也会有想法。
“吁”
“春娘子,咱们这车怕是坏了,您可方便先下车一趟,老奴将车拉去宽敞处休整一番?后头有车马在等着咱们让路……”
江春听出是车把式在说话。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她敛敛裙角,下了马车。
她留意前头,见老夫人与沁雪的马车都往前去了,留下婆子下人车马堵在她后头。那老汉眼见着后面堵得车马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家上来催促了,只得四处问可有人能帮他将车子抬过去路旁的……可惜看热闹的人多,愿意帮忙的人却少,问了一圈才问到四个汉子。
五人合力刚把那马车抬到路边,江春放心不下,尾在后头,就听见凶神恶煞一声“快快抬走,莫在咱们酒楼门口挡了生意!”江春抬头见是个小厮模样的人物在驱赶几个修车的。
那车夫本就是跟着尚书府惯常出门的,哪受得了这呵斥:“诶你这伙计还狗眼看人低啊,这宽的街面又不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能与我尚书府行个方便又如何?叫你家掌柜的出来,我倒是要瞧瞧……”
“去去去,咱们可是开酒楼的,又不是善堂,你再磨叽,小心我……”
见围观之人不少,叶掌柜出门来骂了那小厮几句,笑着和气道:“师傅对不住,这狗腿子不知是尚书府马车,对不住了,您先来吃碗茶,消消气儿,让伙计帮你抬进来,让他们帮你修……只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请客吃酒还来咱们楼里,一切都好说。”
那车夫被他当着人面奉承过,这才嘟囔着真进了酒楼去吃茶,几个伙计与汉子轻轻松松就将马车抬进了后院。
江春见此,终于放下心来。后头婆子见了,要请江春上车,她只摆手谢过了,道既车子坏了,她就径直走回学里去,请婆子代她向老夫人道谢,罪过她会自己去请。
那几个自是应下。
江春离了众人视线,方觉出后背那层汗的黏腻来,她怕有人尾随着自己,不敢立马去迎客楼问消息了,只慢慢的“颇有闲情”的走回学馆去。
还未到晚食时辰,学生们都不出门,她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回了学寝,将身上那呛鼻的香味和黏腻汗液洗干净,拿出书本却又静不下心来瞧,只望着外头太阳,盼着它快些落下去。
一会儿想着窦三接应到他后,会如何救治?这时代的大夫倒是不容小觑,她也相信窦三定能帮他寻到良医好药。一会儿又想着那些人会不会满城搜捕,窦家可是遭了殃……淳哥儿与窦老夫人怎么办?
不过,转念想到东城门那些人搜捕时并未指名道姓要找他,只口称“要犯”,那就是还未明着撕破脸?窦家该是暂时无虞的。
一时又想到马车上自己说那番话,他可听见不曾?她当时只道他危在旦夕,命悬一线了,说话不过脑子,现在想想,好像又说得早了些?他都未曾主动来说甚的,她个女娃子就……哎呀哎呀,真是想起来就脸红。
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她在襦裙外披了件褙子,随意将头发梳了个随云髻,想要用那簪子簪住,却遍寻不到……对了,白日间她好像是捏手里想要扎人的!
定是后来忙着给元芳找药,掉在车上了……那是她狠狠心用私房钱买的第一件像样首饰,有些可惜了。
不过现在都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去迎客楼问问他情况再说。
待她收拾好自己,来到东市的迎客楼时,正好是晚食时辰,酒楼内人来人往,正处处人多眼杂,又不方便直接寻叶掌柜了……只漫无目四处走着,忽然听见个耳熟的声音——“小娘子来了,您约的客人已到了,请随小的来。”
江春转头,见是叶掌柜,忙松了口气。
跟在他身后上了楼,进了左侧第二间雅间,只听“娘子小心”一句,也不知他按了何处机关,二人就似坐电梯似的,随着脚下地板往下落……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落到了一处安静屋子,酒楼内的嘈杂早已听闻不见。
江春见终于有机会说话了,正想问叶掌柜元芳情况,却见他“嘘”了声,领着她七弯八拐的过了两个院子,出了道小门,来到户极普通的人家门前,确定四处无人后,方才三长两短的敲了门。
片刻后有个极普通的老汉来开门,对着叶掌柜点点头,着意打量了江春几眼,方小心翼翼放了他们进院。
“怎样,老白?相公他……”
那老汉似是不信任江春,只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叶掌柜忙帮着解释:“这位是相公挚友春娘子,信得过的。”
那老汉方不出声,亦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领了他们去第二间房扣了扣门,里头立时就有声江春再熟悉不过的“进来”。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江春觉着心内又热又烫,那是一种无比安定的感觉,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多么安定,多么踏实,她形容不出来,只觉着想要好好裹被窝里又温暖又安全的翻滚两圈,才畅快。
叶掌柜和老白各自退下,江春推开门,进了屋内去。
那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屋子,就与一路谨小慎微行来所过的院子屋子一般,毫不起眼,无任何特色之处。一进门安了座青山翠竹的屏风,左侧是个多宝架子,随意摆了几件摆件,右侧则是个书架与桌子,上头随意放了两排书籍……极其的普通。
谁能想得到,多方势力正在整个东京城围追堵截的“要犯”就藏在这极其普通的屋子内……大摇大摆的躺床上。
江春走到床边,见他神色安详的闭着眼,呼吸平稳,面色亦恢复了一贯的黄黑,就先自放下心来。
“窦叔父?”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她方叫出口又觉着不自在,白天都还说不是他侄女哩,现在又喊人家“叔父”……女人的嘴脸,果然是最多变的,她自己先红了脸。
床上的窦叔父早被她一声温柔的“窦叔父”喊酥了半边身子,剩下另半边身子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好:是睁开眼睛对她笑笑,说句“看吧,我没死”……还是继续闭着眼睛?
真是好生为难!早知如此为难,她进来时就睁开眼算了!
江春见他声息也无,双眼紧闭,心想难道是睡着了?刚才明明都听见他说话了呀!
她仔细回想,刚才那一声其实也是虚弱的,连五六分中气皆无,定也只是勉强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还虚得很……怕也是勉强答应老白罢?
她也不纠结自己的小心思了,急急弯了腰察看他面色,依然呼吸均匀而平稳,胸口薄被被带得一起一伏,节律不快不慢,正好一息一至……难道真是睡着了?
她仔细观察他眼睑,见睑下目珠也无滚动,睫毛也不颤,只眉心有两三条浅浅的痕迹。
江春晓得,那是他长期皱眉皱出来的痕迹,外加不注重保湿护肤,天长日久也就消不下去了……不过这在欧美人中倒是多见。
她以前不知在哪儿听过,若眉心有一条竖纹,那叫“斩子剑”,无论男女,皆是命硬之人,在男则克妻克子,在女则克夫刑子。若两条的话,则叫“双雀纹”,依然是男克妻、女克夫,甚至是刽子手常有的纹路。而三条的“川字纹”,在男子身上却是大富大贵之相,多是前半生富贵异常,遭遇家道中落,又再白手起家,做出一番大业,但往往婚姻不顺……
他的不多不少,正好是三条。
她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估计是笃定了他神虚寐沉,居然放肆的将眼神在他身上流连:极其出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可惜缺水有些严重,显得干焦,毫无光泽……他应该多饮水的。
好像从第一次见他,他的嘴唇就是缺乏滋润的,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副沙漠里走了半日的样子。好在面上皮肤倒是随季节、地域而改变。比如四年前在金江时,估计才去西南,还不适应那干燥的高原气候,干燥得特别明显,后来回了汴京就好多了……
殊不知她弯着腰盯着他瞧,心内天马行空,却未注意到自己今日穿了身鹅黄襦裙,襦裙胸口本就开得低些,一弯腰下去,那胸前细白一片就随着沐浴后的清香流露出来。
元芳竖着耳朵听了半日,突然无声了,忍不住好奇偷偷睁眼看,哪晓得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大片细白……以及,从他那角度,居然还见了两只肥美的大白兔!原来,她的是生成这样……从这角度看,倒是不似那画本上的大桃儿,但,又比那桃儿还触目惊心,还要好看,还要秀色可餐。
那“餐”字,陡然间令他红了脸,就连心尖尖亦随着那对颤动两下。
果然,那一对还随着她动作有些轻轻晃动……若是能碰一下,定也极其软和调皮的罢?看,还差了那么一丢丢,就一丢丢,稍微挪动下方位,定能看见两只鲜艳的兔子眼睛的……但他仿似被定住了似的,不敢挪。
体内那两个小人又在抗争了。一个说“动一下,动一下就能瞧见了,可能真是兔子眼睛哩”,另一个说“窦元芳你果真是个伪君子”……
他不敢动,但他那处却是动了的,带着他这半年来越来越熟悉的热量,极快的苏醒过来!还好将才治伤时,窦三帮他在褻-裤外又穿了条外裤……否则,那薄被定是压不住的。
他心如擂鼓,又紧张又带了本能的悸动,只觉着体内那股热量从心窝开始往下,到了那处,烧得它不受控制的跳了跳,他窘迫极了,为何这般不听使唤!
然而,那不听话的小豆芽还散发出一股愈发明显的热气,顺着冲任督带之脉,循行腰间一周,又往上窜至心口。
将他心窝子烧得快要燃起来,才受的伤居然也不痛不痒了?看来这把火比任何丹药都灵验十倍百倍……烧过心窝子还不算,它居然顺着喉咙往上……
元芳心想:完了完了,又要吐血了,要是又似白日间一般,才吐一口就将她吓哭可怎办?他不想她哭!于是,他猛的闭上眼,不敢再看,体内运起力来,压住咽喉,决心定要将那口热血扼在咽喉间,最好是能将它扼回心肺之内……
然而——“咦?窦叔父,你怎流鼻血了?”
……
窦元芳虽然闭着眼,但他觉得,他的人生,从未有一日似此刻这般失控……与狼狈。他一直坚信,男子的毅力要从控制身体开始,身体控制了,才能论心性……而他此刻的窘境证明:他可能并不是个有毅力的男子。
江春天马行空一圈,方抬头就见元芳鼻子内流出了一股血线,鲜艳至极,但眼睛仍是闭紧了的。
这是怎了?按理说失血过多的人,方用过止血疗伤药,该是凝血功能最好之时啊,怎还鼻衄了?莫非是伤情加重了,体内真气乱动,导致气血逆乱?
她顾不得多想,忙掏出随身帕子,手忙脚乱替他擦起来。
只是她愈靠近他,身上散发的清香就愈发明显,软-嫩的小手触碰到他火-烫的肌肤,似一滴水滴进了油锅……他鼻血流得更快了,好在只左边鼻孔在出,不然就是铁打的身子也耐不住了。
江春眼看着鼻血越擦越多,也急了,轻轻用手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手腕,轻声问道:“窦叔父?窦叔父?你怎了?可是内力乱窜?可是觉着不对劲?你快睁开眼来看看我啊!”
元芳此刻才知甚叫“骑虎难下”。
若无其事睁开眼来?他做不到,自己明明才不受控制的胡来了一遭。继续闭着眼睛“装死”到底?若是又把她惹哭怎办?
江春望他依然毫无动静,伸手切他脉微微有些数,亦不算气血逆乱……这可怎办?他这伤到底是怎回事?伤处不流了,鼻子反倒流起了,难道真如《大话西游》吴孟达一般,止下面又冒上面,按下了葫芦飘起了瓢?
不行,这病情她临床生涯中还从未遇见过!
她不能眼睁睁望着他流血!
“窦叔父,你撑住片刻,我这就去给你叫人,对,叫那个老白和叶掌柜!”说着就要歇下帕子往门口去喊人。
元芳实在憋不住了,眼还未睁开,手就凭着本能的去拉她……本来伤科大夫都说他修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了的,又这般……这般模样,只要是个男子,都能晓得是怎回事!他无法面对他们。
想到那窘境,心内一急,手上用起力来就没轻没重,江春不防就被他一把拉倒,正好趴-在他身上……
情急之下,她还能想起他胸腹中伤,不敢碰到他躯干,为了不直接一头扑他面上,只胡乱将手撑在铺上。
元芳这才装作“大梦初醒”的睁开眼来,眼里好容易有了丝丝清明,见心尖尖上的人就在自己面前,正眨巴着小鹿样的眼睛望着自己……可能是着急所致,眼里居然又带了水气。
真是可爱又可怜。
他该拿她怎么办?
好容易恢复的清明又要保不住了,她还恁小,还甚都不懂,他该拿她怎办?
江春见了他睁开眼来,心内瞬间就冒了一股欢喜出来,看他亮而有神的双眸,这是无事?心内那欢喜就逐渐扩大,似水纹般慢慢荡开来,越荡越大,越来越欢喜。
“窦叔父,你……你好了?”小姑娘眼里含着亮晶晶的水汽,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
元芳鼻血终于自己止住了,倒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只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
能神智清楚、准确的回答自己问题——那就是真的无事了!江春欢喜更甚了,心内又酸又涨,穿越来四年后,第一次有了归属感,安全的找到可信之人、可靠之人的感觉,将她心口填得满满的。
以前在王家箐,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欺侮,一家老小只能忍气吞声。后来到了金江,为了做短工受过的欺辱,同窗之间的小心翼翼,在胡家与徐家的如履薄冰,她都晓得,除了自己,她无人可靠。
现在,来了汴京,尽管形势更加复杂,风云莫测,但她真正遇见了他,她心目中最最厉害,顶顶了不起的伟男子,重伤成那般都没能打倒他……他就这么好端端的望着自己笑。
这就是她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她不知用“归属”两字是否太早,但她就是觉着心内欢喜。
于是,望着元芳的她,突然就笑起来,不再是小心翼翼、有保留的抿着嘴角轻笑,而是露出一口细细小白牙的笑。
她下面的元芳见了那笑,也不自觉的笑出来,将那眼角纹路笑得愈发明显了……在江春眼里就成了满满的荷尔蒙。
怎么办,好像真的喜欢上这老古板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