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笑话

下山的路被阻了,寺中药僧又不在。

淳哥儿却在几人说话的功夫里又泄了一回,不止恶臭熏人,就是颜色望着也可怖……那身衣裳是穿不成了。.

段老夫人只得使着下人帮他换下脏的,从自己箱笼里拿了几样大人衣裳来,先将他盖上。

六七岁的小儿肚里能有多少东西经得住泄?到后头已经甚也泄干净了,单排得出些酱红色的稀水来,不止泄得四肢酸软,就是那小脸也红得不像话,双手抱了小肚子只会叫“痛”。

几人都是生养过儿女的,一瞧他面色就觉着红得不正常,再不医治,怕是……

于是,老夫人当机立断,自己留下看着孩子,令众下人婆子出门去,只四处问哪有大夫,谁家有带了治腹泻的丸药。倒还令她们问着一家了,那家也是家中有小儿,每逢暑湿甚重就腹泻不适,故平日出门都随身带了丸药。

听闻淳哥儿遭遇,忙拿出药来,用温开水化开,吃了半丸下去,果然不消一刻钟,也止了会儿。只是过了那半刻钟,却又泄开了……看这样子却是堵不住的。

奶嬷嬷建议再化半丸下去,老夫人却不许了,那药本是收涩止泻的,淳哥儿发作这般突然,起病急骤,定是有邪气在内,或是吃了甚不妥当的东西……这时候盲目封堵却是无用的,正所谓“关门留寇”,后患无穷。老人家年纪大了,素日重养生,身子不一定调理好多少,但这寻常医理却是知晓了些。

“你们几个跟前伺候的,今日都与淳哥儿吃了甚?”

那几个丫鬟小厮见奶嬷嬷不在,都一口咬定了:“是姚嬷嬷在伺候吃食,我等不知”。

正巧说曹操曹操到,姚嬷嬷拉了个年轻女子进门来,急着道:“老夫人且瞧瞧,这女子听闻了我们四处寻大夫,晓得淳哥儿腹泻不止,道她有法子呢。”

江芝见老夫人望向自己,压下心头慌张,从容的行了一礼:“见过老夫人,民女江芝,金江县人士,跟着阿嬷教养过四五个侄儿男女,也遇到过这般情形……有法子不敢说,但倒是觉着老家的土方子可以试上一试……”

此时众人已急昏了头,恨不得“病急乱投医”了,见终于有人说有了法子,也顾不上管她身份,只盼着她法子能应验。只段老夫人还有两分理智,问过那法子是怎样的,见江芝从容应对,还道自个儿侄女在太医局进学,与胡太医家打了亲家……老夫人这才信了她两分。

只见江芝吩咐着下人找了些冰块来,用布巾包了敷到淳哥儿脸上去,又拿出些冰块化成冰水,给他喂下去。他正烧痛得面红耳赤,这冰水下肚,倒是如火焰山下了场大雨,只觉浑身舒坦不已,肚子也不痛了,身上也不烫了,就是下面那失禁的感觉也止住了。

众人见他舒开的眉眼,晓得是用对法子了,只跟着也松了口气。

淳哥儿醒来,第一眼见着的就是正抚着他脑袋的江芝,她温暖白净的手掌,温柔得溢出温水的双眸……又满足了他对“母亲”的幻想。

小儿那股委屈就没忍住,脑袋挨着她手,带了哭音道:“江姑姑怎才来?淳哥儿好生难受。”

江芝温温笑着点点头:“淳哥儿醒来就好,无事了无事了,咱们淳哥儿无事了,快些好生睡一觉,醒来咱们就回家了。”还用手在他后背轻轻拍起来,一副慈母样子。

段老夫人见她虽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却洗得干干净净,面上洁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倒是个干净人。又因她才救了淳哥儿一回,倒是对她颇有好感,耐着身心疲累,与她闲话几句。

只是说着说着,眼睛就被她头上那片黄灿灿的金叶子吸引了。那片叶子倒是不大,只成|人小指头尖大小,做成牡丹花叶的样子,该是从整套的牡丹花金镶玉头面上取下来的。

“老夫人,若这边无事,民女就先下山了?淳哥儿症情怕耽搁不得,你们怕是也要尽早下山。”

老人被唤回神思,又定睛瞧了她头上一眼,淡淡笑了声:“不妨,江娘子也忙累了半日,若不急的话,可先行至厢房内休整一番。”

江芝心内一喜,忙强装镇定应下。

直到看不见她身影了,老夫人才叹口气,问身旁老妪:“这位江娘子你怎看?”

“怕是个能干人哩,不过……”

“你我之间还有甚不可说的?直说吧,我眼又不瞎。”老夫人没好气。

“只是有些奇怪,姚氏也未说怎识得她的,见她与淳哥儿跟前人似是识得的?将才小郎君方转醒来就喊她‘江姑姑’哩……”

“罢了,我们胡乱猜测亦无用,去将姚氏唤来。”

不出一刻钟,段老夫人就晓得淳哥儿跌落又被江芝救下的缘故了,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她头上那片金叶子还在眼前晃悠似的。

果然,待下人传来消息,道山下石桥抢修好了,段家与窦家众人忙抱了淳哥儿下山,江芝也恰好于他们动脚时现了面,自也就跟着众人走了。好在淳哥儿倒是一路上都未再腹泻了。

方上了梁门大街,自有窦府众人等着,太医局请来的太医也已待命。直到淳哥儿被太医跟着抱回房,江芝人还未从安国公府的富贵荣华中回过神来。

那占了半条街的大宅子,那雕梁画栋的屋子,院里那说不出名儿又开得鲜艳的花草,那一群锦衣华服的妇人……这就是安国公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富丽堂皇!

窦老夫人强打起精神,招呼了远道而来的段老夫人,才见着这谁也不认识的江芝。她倒是机巧,道自己有个侄女在太医院读书,营造一副“我是医学世家出身”的假象,老夫人自是谢过她,给了她份丰厚的谢礼。

两府老人忙着叙旧,又忧心着淳哥儿病情,倒也未留意她,只请了她在花厅吃茶。

“老夫人,老夫人,太医请您过去呢,道……道……”两个老人也顾不得听那丫鬟吞吞吐吐了,起了身就往淳哥儿房间去,才进屋就闻一阵恶臭,心内“咯噔”一声。

“老夫人,老朽瞧了半日,也不知贵府小郎君到底是中了何物,问她们说不出,这肚子却是没办法……”

“那可先用些法子将这魄门(肛|门)止了?我这乖孙身子历来就不甚好,怕这般泄下去,人会受不住。”

那太医平日就是个精于著书立说的,临诊经验却是一般,只在太医局多教小儿一科,颇有名气。听闻淳哥儿平素身子不好,又是他未曾治过的危急重症,况且这说话的片刻功夫,小儿又泄了一回,已经带了血……自是早就待不住了,忙着告辞,道自己才疏学浅治不了。

两府老夫人气得半死:治不了你煞有其事的耽搁半日做甚?

话语间也就带了不满出来,惹得老者翘着胡子道“为何不去请了那‘小华佗’来”,笃定了她们不会相信那小儿。

“小华佗”就是江春。其实江春虽在四月十五出了个风头,打出点名声,但真正瞧起病来,却不太有人信她,京中贵妇该找太医的还是找太医……这太医在学里听了些她的事迹,早就见不惯她出这名,在这场合正好借题发挥了推脱责任。

无法,两位老人又令人去请了太医局另一位小儿圣手来,那老大夫倒是认真瞧过舌脉,连解出的水样便也瞧过,问过小儿两日来的吃用,山上气候,见也无甚特殊的,道因不知吃了何物,只能开一剂收涩止泻药试试看了。

窦老夫人眼见着无法,也只得点头同意,盼着能将那魄门收住。只段老夫人心念电转,连个普通太医都能对当家人摆脸色,难道真如自家郡守说的,这窦家是不行了?可明明窦淮娘还在中宫,大皇子也还是官家嫡长子,莫非……

那小秦氏见出了这事,早就脚底抹油躲回房去了,此番听见下人传的话“不知吃了何物”,灵机一动,换上副担忧神情来两老面前,道“既是寺里惹来的晦事,不如请个道士来做做法”。

和尚道士本就不是一家,她这颠三倒四的论调,若放以前早被窦老夫人训斥了,但现在老人家也慌了阵脚,与其这般干着急,不如就……恰好下人来禀有二郎君跟前人求见。

窦老夫人晓得那是元芳走之前给她们后宅留下急用之人,原以为暂时还用不上,哪晓得他才走了个多月,自己就没将他独子护住,反倒愈发愧疚了。

“老夫人,小的窦三,四年前护送过小郎君去大理郡……现小郎君病情危急,倒是令小的忆起那年在金江落水之事,不若就还是请了那位江小娘子来吧,她当年……”

“你是说当年救了淳哥儿之人?老身倒是还未见过,莫非她人现也在京内?”

窦老夫人倒是认真听了的。“正是,老夫人亦见过的,就是那日……胡家那位干亲,现在太医局读书。”

窦老夫人被前头那太医一“提醒”,本也正有此意,忙道:“是了是了,你快去将她请来。”

段老夫人亦反应过来,那年自己是去过她家中的,没想到现也来了太医局读书,倒是出息……只是,太医局……今日那女子也自称是金江人,也姓江,也有个在太医局读书的侄女……最主要的是她头上那片金叶子,与自己当年作谢礼赠予那小姑娘的一模一样,上头镶嵌对称的两条暖玉花叶把子掉了一半,是她当年戴掉了才收起来的。

可以肯定,那女子应该就是她家人了。

且说淳哥儿屋里,老大夫收涩止泻的汤药下去,小人儿倒是不泄了,亦早就泄不出甚来了。众人刚刚松了神色,他又开始红着脸哭喊“肚痛”,嗓子都哑了,滚着小身子哭肚痛,委实令人心疼。

那老大夫只得摇摇头道“请老夫人恕罪”,可险些将两老人气昏死过去。小秦氏又道定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要请道士做法,两老也只得闭眼同意。

倒是没好久,窦三就将江春请了来,今日正好沐休日,胡沁雪回了家去,她一人留学里看书。

两人进屋,还未多说闲话,老夫人就忙拉了她手,嘴里“好孩子”“好孩子”的叫着,请她快去瞧瞧淳哥儿。

江春一进屋就闻见那满屋的恶臭,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有不好的预感。哪有腹泻到便血的,一般情况都是便血与腹泻同时发生的,淳哥儿怕是泄得太过,已经伤了肠络罢。

只见他素日白净的小脸已经烧成了红色,触手皆烫,仿佛一块烧得正旺的火炭。那唇色也烧得鲜红,嘴角还隐隐有血水流出来,她忙轻轻掰开他嘴巴,那血红色的口水就顺着嘴角淌下来,江春|心惊。

窦老夫人见“眼珠子”满口血,眼皮一翻就昏死过去,段老夫人虽还极力忍着,但饶是见过四五十年风雨的人物了,还是心疼得滚下泪珠子来。

江春顾不上管窦老夫人,脑中极速转动起来,腹泻带血,口腔内也出了血,莫不是滚落时受了外伤?

阿阳老妪掐人中将老夫人掐醒过来,见江春正在淳哥儿身上四处摸起来,却未见甚外伤青紫,忙急着问:“小娘子你看这是何情况?”

才说话间,就见床上的小人儿眉头紧皱,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胡话,手脚开始动起来,众人还当他醒了。

江春却陡然间将心提起来,这面红耳赤胡言乱语手足乱动的样子,怕是要厥过去了……有些像热盛神昏,热盛……难道是吃了甚大辛大热之物?

晓得问也问不出来,若不抓紧时间救治恐怕届时就算救过来,也得有终生后遗症了……窦元芳那个王八蛋得多伤心?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江春也不管了,不管是甚缘由导致的腹泻,都是水液丢失,导致气阴两虚,先来气阴双补急救总是对的。

急着吩咐下人赶紧端了半大碗温开水来,用等分的糖和盐兑进温水,搅拌融化了紧着给淳哥儿喂下去……先补上丢失的水分和电解质,稳住生命体征再找原因。

待糖盐水灌下去,小儿烦躁稍微减了两分,她才问起来,淳哥儿一整日可有吃过甚东西。

那奶嬷嬷忙晃着金簪子出来:“除了早食用过半小碗粳米粥,至今滴水未进。”江春愈发觉着奇怪了,光那半碗粥哪里经得住这半日水泄?定是还吃了甚的。

况且,据窦三所言,淳哥儿刚回来时泄出的便色是酱红的,那粳米粥雪白软糯,哪有那红色?

“你再想想,可有在何处吃过旁的?”想起这奶嬷嬷的“前科”,她又问:“淳哥儿跌下时你可有一步不离跟在身旁?当时是何人在他身旁?又是何人第一个发现的他?与那人待了多久?”

这一串问题问得妇人张口结舌,今日没照顾好淳哥儿就是她最大的错处了,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条小命是不用要了……故忙将江芝扯出来,道她们寻下去时,是她与淳哥儿在一处的。

段老夫人心内一震,忙使了人去将她叫来。

直到见了真人,江春才敢相信,原来那位“好心的娘子”就是江芝。

江芝见了她也犯怵,毕竟本就做贼心虚,又见这素来看她不顺眼的“侄女”,只满心懊恼,今日这计划又要坏在她手里了。

姑侄俩大眼瞪小眼,众人尚且不知情,段老夫人却是看出来了,她二人就是亲姑侄,莫非还唱起了双簧?

她倒是想把人往好处想,但自己姑娘去了这几年,女婿元芳也未再续弦,安国公府越发名声在外……不可能会没人打这主意。尤其是这女子抱着淳哥儿的样子真将他当亲儿一般了。

江春自见了江芝那咕噜乱转的眼神就有了猜测,今日这事定与她有干系!她这一心只盼着往上爬的“雄心壮志”……但,淳哥儿只是个孩子啊!

江芝自是一口咬定了并未接触过小郎君入口之物。

江春见她这般危急时刻了还不说实话,耽搁急救时间,摆明了未将淳哥儿性命放心上,心内冷笑:好,江芝,这是你自找的,从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是我江家人……我江家也没你这般心狠手辣之徒。你不说,那就让淳哥儿醒来了自己说!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江春红了眼。

她只详细问过众人,当时在寺中江芝是拿冰块化成水与他喝的,她能拿准了那极寒的水有用,那就是确定他中毒是中了热性的,而毒物里头,既能致泄出血又是热性的,她只想到一味——巴豆。

巴豆大辛大热,有大毒,可温肠泻积、逐水消胀,其有效成分巴豆油对皮肤黏膜有较强的刺激作用,故内服易致口腔黏膜、胃肠黏膜出血,这与淳哥儿嘴角流血、便血的症状对上了。后世也证明呕吐、腹泻、白细胞升高等是巴豆中毒的主要表现。

本朝药典有“本品有大毒,非急症必须,不得轻易使用,有娠及体虚者忌用”的明文规定,从张仲景时代就意识到巴豆油大毒,要先经过压榨,去掉它大部份油脂,以剩下的残渣,名巴豆霜,配入丸散应用……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淳哥儿吃下,江春猜测,那定是压榨出来的巴豆油了。她这般直接用巴豆油,与喂淳哥儿一口□□有何异?其心可诛!

江春惊出一身冷汗,人都是会迁怒的,“连坐”“诛九族”……这时代上层统治者要整死几个人,何其容易?这毒妇自己找死也就罢了,还扯上江家一家人来陪葬?

江春冷冷望了江芝一眼,“噗通”一声对着两位老夫人跪下:“民女江春,恳请老夫人恕罪,恳请两位老夫人为民女和小郎君做主,缉拿犯妇江芝,民女定会竭尽全力救治淳哥儿,我江家一众老小远在金江,并不知情,也万万不敢想到这犯妇敢如此行事,恳请老夫人饶过江家老小!”说完猛磕了几个头,就连额头出血亦未察觉。

这是她自来这时代后真正的磕头了,不知是后背冷汗黏腻得她不适,还是砰砰剧跳的心脏,令她觉着,她的人生,她的穿越,从这几个头开始,就是对这时代的屈从。

除了认干亲那次意思性的磕过头,求神拜佛不算,她从未向任何人跪下真正磕头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来自人人平等的社会,从小接受善良、平等、自由的教育,知道人命的可贵。她不敢看杀猪杀鸡热血横流的场景,她见着买卖人口之事会心痛,见着莲心流产跳湖会难过……这些与她没有任何血缘牵绊的人事她都忍不下心来,更何况是奶奶王氏的亲生女儿?

她心疼她婚姻不顺,心疼她两次流产际遇坎坷,不到万不得已,她都在宽容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她又未尝没侥幸过?侥幸的以为自己痛斥她一顿,给她点苦头吃,令她认清现实,就能令她回头是岸?她将她当作活生生的人,珍视她可贵的生命……可是她呢?

她有将旁人性命当一回事吗?她有记得自己是江家女儿吗?淳哥儿稚子何其无辜?!

她上辈子从小就听了外婆不幸的一生,有时甚至听得泪眼婆娑;她来到这时代才两个月就见识到了舅母被鲜血浸泡得衣裤发黑的不幸……她知道,女人历来不易,这时代的女人更加不易,所以她给了不幸的江芝无限的宽容与期待,甚至纵容。而今天,此刻,她的“同情”变成一把利剑,刺向了她自己,以及无辜稚子!

直到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同类的同情与宽容,变成了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