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拥挤的人潮,江春吃完手中的两个糖面人,终于来到汴河边。
这里的汴河较金江更是不同了,没有西南的湍急水流,平静无波的河面上,七七八八泊了些打着灯笼的大船,且船头还迎风站了几个穿红戴绿的年轻女子,一阵风刮来俱是脂粉香气……江春估摸着该是花船。
未待她东张西望瞧出个名堂来,元芳紧紧拉了她右手小臂继续沿河前进,待走到个打了灯笼的小食铺前,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虽然全程也未碰到她手指,但他心内仍有一股愧疚与欣喜不断交织着。
那小食铺才随意搭了几张桌凳,三三两两坐了几个食客,与前头一路过来的火爆生意形成鲜明落差,就是隔壁那家也比它热闹些,也不知他怎就来了这家。
那二十来岁白面皮儿的老板娘见了元芳,倒是笑得露出口整齐的白牙来:“大兄弟来啦?快快里头坐,外面风大,你家这位小娘子怕是受不住哩!”
看样子他是常客?
江春跟在他身后,进了那冷清的食馆。
元芳找了张里头紧挨着株大树支起来的桌子,正要自顾自坐下,想起这小儿爱洁的习性,这河边风尘有些重……他又自己掏出块白帕子,拉了个凳子出来,将凳子仔仔细细擦过一遍,又将凳子前桌子一片也擦过一遍,方指着让她坐下。
江春|心内嘀咕:这位叔父倒是讲究,果然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
心内才这般想呢,哪知见她坐下了,他才在她对面随意拉了个凳子大马金刀的坐下,腿太长了,有些放不开,江春看着都替他憋屈。
只是……他自己坐的地方却未擦了。
江春有些不好意思,望望自己这身湖蓝色的襦裙,太鲜亮了委实更容易弄脏哩……这位“窦叔父”倒是体贴,日后谁嫁与他,也是福气了。
余下时光,二人要了两碗鸡丝面作晚食……当然,直到老板娘端上那两碗软硬分明的面时,江春才晓得他自己要了碗软烂的,给她却要了筋骨劲道的。刚开始她还以为会去吃甚东京特色小吃呢,哪晓得就是全国各地都有的鸡丝面。
但这却又是一碗与众不同的鸡丝面。
不止口感劲道,奶白色的鸡汤香味浓郁,小青菜青翠欲滴令她食指大动,江春刚用筷子拌了一下,觉着面里有甚卡着动不了了。
她抬首看他一眼,见他只顾着低头“呼哧呼哧”吃自己的面,因吃得有些急,土黄色的大粗碗上还冒出一片热腾腾的雾气来。
待她用劲挑开上头面条,却见丝丝分明的面里藏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鸡腿儿!
居然是鸡腿!
她只觉着心尖上有股暖流在缓缓流动,不说那丰满胖大的鸡腿,本就是“天下美食唯肉不破”的她的心头好,就是这样面里藏“惊喜”的事,也只有上辈子的老妈和这辈子的高氏在她生日那天做过,她们都是她的亲娘。
窦元芳是第三个,今日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而他,四年前还只是个陌生人。
感动过后,她又有些哭笑不得……她都是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早不是几岁的小儿了,这只金黄胖大比她小臂还粗|壮足有一二两的大鸡腿儿……她要怎么下口?撸撸袖子直接用手抱着啃吗?啃得满嘴油光吗?她脑海中冒出才三岁的军哥儿双手抱着鸡腿埋头细细啃食的样子,那手上、袖子上、嘴巴四周全是油乎乎一片……
江春一阵恶寒。
况且,她今日还穿了身鲜嫩衣裙,才洗干净上身的,这般油光四溢的大鸡腿儿,不防滴两滴油上去,估计是洗不净了的,连一文钱的开水都要节省的她怎舍得就废了这身衣裳?
她欲哭无泪,这大鸡腿儿到底要如何不失优雅又不脏衣裳的啃下去?
她又抬首看对面“呼哧呼哧”兀自吃面那人,好似未瞧见她的为难一般……她再一次告诉自己:以后远离直男!直男的疙瘩脑袋里可能真的缺了根筋!本来他的心意,江春是感动的,但只能眼巴巴望着却没法吃的滋味……她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他能不能考虑一下自己豆蔻少女的年纪?能不能想想她如花似玉的形象?那大鸡腿儿哪怕是让老板给切小块些也好啊!
江春叹了口气,唉,每办法,谁让她自己不争气想吃呢?只能喊老板娘帮她加工了!
她刚要喊人,却见眼前多了双筷子出来……她眼睁睁望着他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走了,忙着急道:“窦叔父,别……我……”还要吃的!
却见对面男子嘴角轻笑,只用自己刚吃面的筷子将那鸡腿夹住,用了些巧劲,也就三下五除二的动作,那鸡腿肉就被他小块儿小块儿的剔下来了……江春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那被他“剥”得精光的鸡腿骨。
若不是还有人在场,江春恨不得为他鼓掌了,果然,练武之人就是不一样,连个鸡腿都能剔得这般利落。
只见他专心致志挑出那骨头,用筷子将那些小块儿的鸡腿肉又夹回江春面碗里。
江春红着脸,为自己不带脑子误会了他而害羞,人家这般正派,怎会贪图她个鸡腿?倒是没注意到他全程用的是自己吃面的筷子。她只低着头夹起一小块来尝,肉|香浓郁胜过鸡汤,还被他剔得大小正好入口,那透明胶质的韧带嚼起来亦不费劲……不止肉好吃,还满腹的暖和与安逸,就是历来最不喜的面食,仿佛也成了人间至味。
如果能忽略掉塞牙这个问题的话,这顿晚食将是她吃过最贴心的一餐了。
那鸡腿肉属于长而结实的肌纤维,他剔时肯定是顺着纹理来的,而她那细白的小牙齿却有个问题——牙缝有些大,容易塞牙,尤其是这一丝丝儿的肌纤维,尽管已经很小心了,还是有几缕“漏网之鱼”在那些缝隙中留恋不去。
摔!好生尴尬!若无人注意也就罢了,她偷偷低着头整理一番,但对面坐了个直男,江春毫不怀疑若自己“整理”的话,他定会黑着脸问:“你这小儿剔牙为何不用牙签?”
方一想到他一本正经的黑着脸质问她的样子,江春就忍不住笑出来。
元芳却是惴惴的,直到剔完了才反应过来忘了换双筷子,还是在自己刚吃完面的碗里,这小儿历来爱洁,怕是又要嘟着嘴赌一场气了……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怕她不肯吃自己碗筷碰过的,又期待若她吃了,那不就是与自己同食了麽?
直到江春小心翼翼吃了小口,又吃了小口,他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故意装出一副从容样子问:“笑甚?莫笑了,快些将东西吃完,待会儿冷了。”却不知自己嘴角笑意愈发明显了。
江春闻得此语,愈发熨帖,果然埋头吃起来,吃得尤其香甜。
老板娘见他们面对面傻笑,以为是青年夫妇一对,笑着打趣:“大兄弟对你家娘子可真好哩!娘子是个有福的!”
惹得两人对视一眼又不自在的笑起来。
直到江春肉吃完了,元芳才歇了筷子,耐着性子与她说了些闲话。拜他“闲话”所赐,江春才晓得,原来这东京城的夜市是从天黑开始摆开,平常日子可一直持续到丑时末(凌晨三|点),若逢年过节却可通宵达旦的……看来古人的都市夜生活还是很丰富的。
因江春穿的衣裳也不多,渐渐觉出冷来,两人吃过面,顺着灯火通明的汴河走了一段,就在江春准备告辞回学寝时,元芳突然说了话:“你日后千万小心些,最好莫出门。”
江春谢过他的嘱咐:“是,窦叔父,多谢叔父提醒,日后晚间我都不出门了。”其实汴京白日太过焦灼,晚间正凉快,散了午学,与胡沁雪高胜男约上,按说出门耍玩一番是最好不过的。但江春晓得他规矩重,他说甚听着答应着就是。
“莫以为应下就可……另外,白日间也莫出门……”似是有话要说,又收住了口。
江春愈发不解了,好端端怎还连白日也不能出门了?她歪着脑袋望他,耳边的发被河风吹得毛绒绒的,黑亮如葡萄的瞳仁里倒映出河上的灯火,仿佛有些闪亮的星星在调皮的眨眨眼……倒是与四年前第一次见她一般,又认真,又可爱,恨不得揉揉她脑袋。
那次他去王家箐找淳哥儿的“救命恩人”,一进门就见她红了脸追着几只小鸡仔满院子跑,黄绒绒的头发虽跑得散落耳前,但红扑扑的脸蛋和亮晶晶的双眸却是格外惹眼……虽然她的眼神自始至终就没落自己身上。
她的眼,从始至终只落在寿郡王世子身上……嗯,虽然她该是至今也还不知那儿郎身份的。
是啊,她这般年纪的女娃儿,恐怕还是更欢喜与同样青春年少的儿郎一处罢?他要出口的话又梗在了喉间。
窦家的路愈发艰难了,到底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还是更上一层楼,谁也说不准……他又何必多惹是非?且待事毕,若真有这机缘,再说不迟,她才十三岁,还未长大呢,他不着急。
不待她细问,元芳右手握拳,放嘴前虚咳了一声,又解释了一句:“日后……京内恐会多生事端,你莫随意出门,若遇事,就去东市迎客楼寻叶掌柜,他自会助你。”
江春愈发不解了,怎么有一种在交代什么的感觉?上次在南阳都说有事去安国公府寻他,这次居然是去迎客楼寻个掌柜?
心念电转间,江春反应过来:以他这多次对自己的帮助与优待,不可能自己有事不让去寻他,除非……他帮不了自己。那又是甚原因令他堂堂国公府嫡公子都帮不了她呢?是他人不在东京城?还是有事脱不开身?那迎客楼就是他的私产了?
似他这般从来光明磊落,正直的封建士大夫,是什么缘由逼得他不得不办下私产,留下条后路呢?四月间在窦府那短短一日功夫,对那窦家的大体情形,她也算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老弱不堪的窦祖母,软弱好色的窦宪,贪婪如蛇蝎的小秦氏,随时蛰伏着准备咬他一口的庶出兄弟,两耳不闻窗外事自身难保的大秦氏……窦家果然如谭老所说的“一门烂账”。
只是,以窦祖母对他的维护,怎会忍心将他困在那后宅泥塘中?若不是窦家后宅之事,那到底又是何事?他怎就晓得自己会脱不了身呢?难道是……要去外地?
江春忍不住心内好奇,脱口而出:“窦叔父是要去何处吗?”
元芳不想透露太多,多说几句,以她的聪敏,定能晓得些蛛丝马迹,这都是窦家的烂事,就让她好生读书吧,故也只“嗯”了声。
江春见他沉默样子,想起那日众目睽睽之下老夫人自请收回爵位的情形,当时他分明是了然于心的,该不会是与此有关吧?
她心头无端端就担忧起来,着急道:“窦叔父去何处,可以悄悄告诉我吗?我保证不说出去。”语气里带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她生怕他会成为第二个高洪,说不见就不见了,从此茫茫人海,偌大个汴京,她去何处寻他?去何处寻他们?
元芳见她飞扬着鬓发,皱着眉头着急,一着急还将眼眸急得水亮起来,心内顿时软成一片,只觉着有根薄薄的羽毛,在轻飘飘的拂动着他的心尖。
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张开嘴,告诉她,他的计划他的去向……但一想到她孤身一人在京,爹娘兄弟姊妹谁也不在身旁,可谓无依无靠了,如今与窦家牵绊越多,知道得越多,日后愈是言说不清……也不安全。
若不能成事,他的底线就是保全她,令她过回她自己该有的踏实的人生。
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他装作未瞧见她眸里的水光,硬着心肠淡淡道:“走罢,回吧,你明日还有晨学。”
江春见这样子愈发不安了。
她一直晓得,他们二人间只是随意攀的亲戚,又无多深的过命交情,他没理由要向她交代清楚……但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她就觉着她的“窦叔父”不会这般对她,定是有事瞒着她。
愈是觉着他有意瞒着她,她愈是害怕,这样一个英伟不凡、正义得会发光的男子,定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的大事了!
“窦叔父!”江春急急在后面喊了一声。
元芳顿了顿,按捺住想要转回去的头,压下心头不忍,狠了狠心又大步往前去,走到行人密集处,江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
茫茫人海,她前后左右摩肩擦踵的全是陌生面孔,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黄的白的……就是没有那张紧抿着唇角的英俊面庞。
他走了。
就这样没头没脑交代几句走了。
他要去何处,要去做何事,何时能回来……他都未说,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
江春鼻头发酸,那是一种没有任何缘由的委屈,刚才都还好好的剔鸡腿肉给她吃,胃里还是暖融融的鸡汤味,那些未消化的鸡丝儿还塞在牙缝间……他凭什么甚也不说就走了?!把她丢在这人山人海中。
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
江春虽使劲吸了口鼻子,却控制不住眼角滚下的热泪,她自暴自弃的想:这鬼汴京的夏天真热!快些让她毕业罢,一毕业她就回金江,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后来,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跟着人潮走的,只记得有个年轻小厮来喊了她,道“二郎君让小的送送小娘子”,她又激动起来:这铁定是窦元芳跟前的人!
她水亮着双眸问他“你家二郎君去了何处?”“他怎让你来的?”“他可有说过甚?”“他何时才会出现?”
但那小厮也是个不明就里的,只一头雾水望着她噼里啪啦丢出一堆问题来,形态状若疯癫。
……
看样子,他也是个一无所知的,甚至他知道的还没自己多……她终于死了心。
于是,大宋宣和二十年六月初八这一日,江春带着一股莫名的,难以言状的委屈离开夜市,回了学寝,继续她一成不变的求学日子。
只是,在她二人走后,那小面馆旁,却有个年轻女子抬起了头,土黄色的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显得不甚精神,但露出那洁白的肤色,大而双的眼睛却是与江春颇为相似。
那正是两月未再露面的江芝。
当时江春在入学前,勉强将她安顿在朱雀大街与西市西南角的枣子巷,江春眼见着开了春胡二爷去了外地,谅她也翻不出甚风浪来了,外加日常学业繁忙,也就未再去她那小屋了。
不想她虽拿了本钱做起豆腐营生,但人生地不熟的,人材又生得出挑些,嘴巴也会来事儿,刚开始那一个月倒是风生水起,每日间肩挑手提的重活都有汉子帮着做,就是街面上生意也要比别家好些。
人也就张扬起来,早就将那条街上素来做豆腐生意的几个妇人给惹急眼了。
这般不知收敛总是出了事的,某一日|她正在切的豆腐里就无端端闹了只死耗子出来,将那老主顾给吓走了。虽未出人命,但她“豆腐里有死耗子”的臭名却远扬出去了,除了实在贪她豆腐便宜的穷苦人家,却是没人再与她买豆腐了。
后来那日日帮她做重活的汉子未来,她居然连豆腐摊子都出不了了,少不得哭过一场后,将那生意歇了,在屋里闲了几日。
但汴京却不比金江,只消一日不干活那就是坐吃山空了,就这般见着自己钱袋子日日只出不进,她也闲不住了。想要去胡家哭诉一场吧,那心肠最软的胡二爷却是找了两次都道不在家,后来小厮才说是去了外省,不知何日才会家来。余下胡家众人,她也晓得自己斤两了,老夫人面前不敢去,三夫人那是个眼睛长头顶上的,更不会正眼瞧她……
数来数去却只胡家小娘子是个面软心善好说话的,但那太医局却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得说出找谁,查看过户籍文书确定是学生亲属才见得着人……首先江春那一关她就过不了。
况且,也不知可是这次生意失败刺激了她仅剩不多的自尊心,迫着她不想在看不起她的江春面前认输,倒将去找胡沁雪的想法给打消了。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手中银钱越来越少了,她无法,只得去西市找些零工做。但那每日间进进出出的,总与那几个卖豆腐妇人碰一处,每每被她们奚落一顿,她又委实拉不下那脸来,前几日还好,那个帮着她忙进忙出的汉子与她一道作伴儿,倒也不觉着有甚,后来汉子不在她跟前了,这日子却是愈发难过。
饭要吃,钱要花,虽然日日挣不了几文钱,但她晓得,自己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绝不能回金江去。鼓着这口气,求“救”无门的她只得去夜市做零工了。那夜市与西市是隔开的,天擦黑出门,夜了甚至天亮才归家,倒不会再见着那几个妇人了。
谁想今日居然在隔壁面摊子见着了自家“侄女”,她也不知是何滋味。
头上那块土黄的头巾她不用摘,因江春定是不会认出,也不想认出她来的。只是对面那于她照顾有加的男子,也不知是何人,穿得体面不凡,年纪倒不大,气度却已浑然天成……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