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忍冬

回了胡府的江春,除了得到胡老夫人一顿赞赏并满满一盒子首饰外,就是那素来眼高于顶的三夫人廖氏,亦给了她个好脸色,顺势送了套金镶玉的头面与她。

江春自是心安理得接下,毕竟,今日的胡家可是占了她后世《中医基础理论》《中医诊断学》以及《中医急症学》等多位授课老师的便宜了。

用过晚食后,三个小的自回了太医局,剩胡家母子二人在怡安堂说话:“老三,今日之事你在外院听说了罢?”

“是,母亲,听见了的。只是不知窦家老夫人这寓意何为,窦家的国公府可是才传了两代的……”

“是啊,多少人眼睛望瞎都望不到的莫大尊荣,她说不要就不要,只怕她不要,她儿孙却是非要不可的,届时……对了,你平日常与窦元芳一处,觉着他这人如何?”老夫人提到窦家子孙,难免就要想起被邓菊娘寄予厚望的元芳来。

胡叔温想过一瞬,斟酌着道:“有谋略有胆量,也委实真君子,窦老夫人教养得不错,可算这一辈里个中翘楚了。”

老夫人笑笑:“晓得晓得,他为你谋了这尚书的位子,他推了你你自是要用心维护他的,只是不消尽说好话,你且说说他有何弱点。”

“弱点?这个……怕是不好说,我,我平日……不怕阿嬷笑话,我平日是有些畏着他的,倒还未到交心之地……只知他不乐意旁人提他那大理郡来的先头娘子却是真的。”

“哦?这话从何说起?”

“去年有一次,在外头吃酒,好似是他秦家表弟提了一嘴巴,说起他母亲与先头娘子曾生过一回气……阿嬷你晓得的,儿平素也不留意这些后宅婆媳官司的,倒未放心上,只记得他铁青着脸,若非我们拉劝得及时,非将那表弟揍一顿不可……发这大的气,却是少见的。”

“可不是?我儿委实是堂堂男子汉,后宅婆媳官司你果然是看不到的?”想到三儿媳那块茅坑旁的石头,老夫人有些阴阳怪气。

胡叔温哪会不知那些官司,媳妇外家势大,他不哄着不行;亲娘也是生养他一场的厉害人物,他不听不行……这一边要哄一边要怕,他委实难做人,只得装不知,讪笑起来:“他家的是不知哩,以前儿还是岳父帮着谋的主客司员外郎,未能与他搭上线……”

胡老夫人亦不再多话,只哼了一声,儿子此时刻意提起他那岳父帮谋的从五品差事,不过是要提醒她,令她莫与媳妇争得太过罢了!

她哪能不知?她张蕤娘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当年胡家败走金江,还全靠着老头子早就定好的亲事,亲家亦不嫌弃,扶持着儿子坐上礼部员外郎,胡家才起来的……全家上下只有感激的道理。

唉,况且她亦老了,儿孙之事,自是插不上手了。

“他母亲那头的表弟?可是姓秦?只不知是大秦还是小秦的后头人?”

这却是问在点子上了。

原来这安国公窦宪的嫡妻与宠妾本出自一家,小秦是邓菊娘未和离时,由张家老人看好的孙媳妇人选,因她颇有两分家财,娶回张家也算得了笔不菲的嫁妆。大秦是和离后,窦家家世起来了,由邓菊娘自己看中的儿媳妇人选,二人本是同族姐妹。

这秦家两姊妹,小秦是妹妹,无官无职但有家财,性子也颇为张扬;大秦是大伯家的堂姐,官家嫡小姐出身,教养也稍微好一些……但问题是,两个本就不太对付的堂姊妹,居然争起同一个夫婿来。

不知糊涂的窦宪怎就在两人之间纠葛下来了,还两人都娶进了门,作妾那个定是不服的,于是姊妹两个在国公府内就没安生过几日。直到近年来,窦元芳渐渐大了,苦口婆心劝过大秦,老夫人又极力打压小秦,二秦才逐渐趋向一种诡异的“和平”……这却是人尽皆知的。

“据说是大秦家亲侄子,以前在大理郡读过几年书……”

“大理郡?那倒是有意思了。”老夫人轻笑。

第二日,自江春进了学里,就觉着氛围颇为怪异,还不甚熟悉的同窗们一个个都能与她打起招呼来,问题是她都还未认全他们名儿呢,只愣愣的应付着。倒是有几个看出她窘迫的学生,主动自我介绍了一下,她才勉强能记下。

“春妹妹,瞧见了吧?大家都晓得你啦!”胡沁雪与她耳语。

见江春不解,她又调笑道:“你昨日施活人术之事大家都晓得哩!将才赵学录还来找了你,怕是有好事哩!”

江春点点头,晓得对古人来说,针刺急救是寻常,但因医者的水平有别,并非每一次都能起效的;但心肺复苏不一样,只要学过,训练过,那都是有固定操作规范与模式的……她有个大胆的想法,若将这急救术普及出去,不定可挽救多少生命呢。

“春妹妹,你来了才好哩!刚才我来得早,被他们围了问那‘胡家的活人术’,可我却是不会的,险些糊弄不过去。昨日|你就不该说是胡家的……”她有些心虚。

“这有甚,待晚间回了学寝,我教姐姐就是了,极易上手的呢。”正好多个胡家人会,她的谎话也才圆得过去。

胡沁雪大喜过望:“这……这真的能成吗?你真能将那秘术教与我?”

江春“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后世这是基本上人人皆会的常识了,又不是甚祖传秘方,不二法门:“那自是呢,谁让你是我姐姐?”

胡沁雪愈发红了脸,赧颜道:“妹妹你对我真好!”

江春只笑笑。徐绍坐二人身后,自听了她们对话,也有些跃跃欲试,他昨日虽未亲见小友救人的场面,但学里有家中女眷赴宴了的,回来都传遍了,他也听了两耳朵……这倒是与当年在金江情景相似。他当年就是好奇她的活人术,找到她家里去,后来才成了同窗,才有那难忘的三年青春时光……好在,现在又有三年了。

片刻后赵学录又进了学舍,特意望了江春两眼,她以为是要找她谈话呢,正准备上前,他却又错开了眼。

今日上午是《本经》讲授,“前世”虽学的中医,但她历来对中药学各门学科都有兴趣,只时间与精力有限,所学肤浅,现有系统的学习机会,她倒是愈发打足了精神应对。

《本经》全名《神农本草经》,是中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药物学专著,中药学的理论基础全靠它来奠定了,所载药物历经两千多年的临床检验,大多朴实而验效卓著。

负责讲授《本经》的是太医局生药所的公孙夫子,据说是前朝唐太宗文德皇后母家的后人,不知可是那位大名鼎鼎长孙无忌的子孙,反正外舍天字班的学生都有些畏他。

那梳了一缕黑白胡子的老者始进门,众人就如被定住了一般,正在笑的忙收住了笑,正埋头杂书的也慢慢抬了头,就是江春也端正了坐姿,稍微抬首望他——实在是这位夫子太严厉了。

“天字班”要放后世都算实验班、尖子班了,但在他老人家嘴里,却是“无知小儿”“蒙昧不化”,不说大家都是经了六七年寒窗苦读才考上的太医局,就是一般到了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就算家里人也不会再这般责骂了,更何况其中还有些出身世家名门的……但他老人家就是张嘴骂了。

虽有那不服气的世家子反驳一番,但都被他问住了:既然你不是蒙昧不化的,那你倒是说说,《本经》载药多少?

学生自是张口即来——三百六十五种。

那三百六十五味又分几品?——自是上、中、下三品了。全书假托“神农”之名,根据药物的效能和使用目的不同,分为上、中、下三品,这倒是大多数医者皆知的。

那各品又是如何区别的?——这就难了,因这时代信息可不似后世那般发达,知识闭塞,这《神农本草经》在民间流传的是众多残本,真正全本在太医局束之高阁,学生哪里晓得恁多?

“上品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不老延年者,本上经。中品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补羸者,本中经。下品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者,本下经。”老夫子背了手于舍内走动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直到他说完,众生才慢慢静下来,目不转睛望着他。

江春亦佩服,上、中、下三品分别对应“天——地——人”三才的古代哲学思想,再据其毒性、功效、服用时间分门别类,这才是真正三品药的来源。果然,自那以后,众生皆开始对他敬畏有加。

今日长孙夫子一进门就脸色不错,众生都在猜测他定是遇上甚好事了。果然,老夫子才授了一个时辰的课,就问下头“谁是江春”……正主儿江春恨不得战战兢兢,不会是要将她单独提出来批评罢?

她有些闹不准,慢腾腾站起来,却是昨日急救的事被他夸了一顿“后生可畏”“学以致用”……问题是她也没学过啊!简直受宠若惊。

自此,江春算是出了点儿名了,京内众夫人皆道她是会活人术的小华佗,她解释过几次也解释不清,只得无奈的收下这“小华佗”称号,只盼着这身皮子莫被人戳破才好,届时“伤仲永”才丢脸呢。

当然,随着她名头的打开,麻烦也就找上门来了,譬如高胜男。

“春妹妹,我这脸你可有法子?”这是高胜男这两月来不知第几次对江春死磨硬泡了。

“无法哩,你这身子不瘦下来,这红疮却是不易好哩!”江春还是一样的回答。她就晓得这姑娘是瘦不下去的,这两月来渐渐熟悉了,才晓得她不止身上有些壮实,四肢粗|壮,就是那身上毛发也较多,玩到一处见她露出小|腿上的腿毛……额,也挺丰厚的,虽不若男子般够“织”一条毛裤,但在女子中也算第一人了!

更遑论她那十四岁了仍如平板一样的胸前,与壮实的身板实在不太相称,还有那极其稀少甚至两三月一行的月水,江春高度怀疑她就是后世常见的“多囊卵|巢综合征”了……这病,说难治也难治,日后在孕事一途上委实会艰难。但要说好治也好治,关键是她得遵医嘱,当务之急就是将体重减下去!

体重一减,体内多余痰湿油脂一排,地道一通,月水按期而行,面上红疮自然会好一些,彼时再配上药物治疗,自然要更容易些……问题是她就减不下去,三人见面了整日间就听她叨叨厨子今日汤好喝,昨日鸡好吃的……

“好妹妹,你就帮帮我吧!”高胜男每日例行死缠烂打。

江春倒不是真的不帮她,只是要逼她自己下定决心才行,不然她这种长胖的趋势是谁也逆转不了的。

“我还是那句话。”江春故意硬下心肠。

“啊!”胜男哀嚎一声,“还是不可喝汤啊?那我……我真的……”

江春把心一横:“高姐姐你到底还想不想治好红疮了?”

望着江春那身高一米六气场两米八的样子,尤其江春□□的少女身段,莹白如玉的笑脸……爱美心切的高胜男终于迈出了减肥第一步:“好好好,我听妹妹的,我发誓,日后吃食一切全听春妹妹的,若有违此誓,就令我……”

江春见她憨憨的真要说些狠话出来,阻止道:“你不必说,我们都听见了的,若你今后反悔了,我可不依的!”

她忙欢喜地点头:“嗯嗯,好,你莫将我丢下,我要日日与你们耍。”

江春与胡沁雪皆点头。这东京城的四大学都挨一处,平日间四处走动的不少,太医院旁就是武学,这高胜男每日都能出来与江胡二人一处吃玩。

江春本是不参与她二人的“校外小灶”分队的,但自从她发现每顿十文钱能在西市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配管饱的米饭后,就不再往学里饭堂交银钱了。

每日出了门,上了朱雀大街,走个一刻钟就转上梁门大街,一路往西就到热闹繁华的西市。《东京梦华录》有载:“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此外不能遍数,其余皆谓之脚店”,莫说那名“脚店”的小食铺了,就是小食摊都遍地皆是。

全国各地东西南北的饮食都不愁,而且因着是开在西市的关系,往来贩夫走卒不少,那每一家食馆的分量都给得足足的,不时有开封府专司食药安全的皂隶突击检查,馆里卫生条件亦不落,吃得饱饱的再慢慢走回学里去,倒是比单在学馆吃更划算。

今日胡沁雪闹着想吃米线了,三人就沿着那热闹的西市小食街一路走,到快尽头处才见有一家卖米线的。但这家却没金江的小锅米线,只用酸醋配着辣椒油与糖水,拌得出鸡丝凉米线来……好在六月份的天了,早就热得穿不住外衫,三个小娘子点了三碗凉拌的,倒也爽口,说笑着吃起来。

虽吃食是凉拌的,但江春还是热得浑身出汗,她终于体会到北方的热了!自端午过后,只消一出了太阳,她身上的汗就没干过,每日间用过晚食回寝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就像现在这般,她又热得衣裳全贴后背上了。

刚出了那食铺,正好见着前头小摊子前排了好长的队伍,其中还有好些四大学的学生,胡沁雪来了兴致,问过旁人,居然是卖冰镇酸梅汤的!

冰镇酸梅汤!

冷饮!

三人如见救星般挤过去……买了两碗。

江春交代过,高胜男这病要想好,油腻辛辣刺激的不可吃,寒凉冰镇饮食也碰不得,自也就没她的份了。

江胡二人喝了一口琥珀色晶莹剔透的汤水下肚,凉至心脾,只觉浑身的燥热都歇了下去,二人长长的呼了口气,再喝一口,都恨不得舒舒服服叹口气……

江春不得不感慨,这时代太好了!生活在这东京城太幸福了!她在后世喜欢的一切口味,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她要再次感谢穿越前辈赵德芳!可她不知的是,其实真实的宋代,亦是有各色流行冷饮小吃的,当时的宋代,群众物质生活的丰富程度达到了封建王朝的高峰。

只是苦了高胜男,顶着张又红又肿的脸,眼巴巴望着二人舒服得喟叹出来,只恨不得自己也能尝一口:“好妹妹,你们这酸梅汤什么味儿?”

江春忍着笑意,一本正经答道:“有些乌梅酸味儿,又有点冰糖甜,还有些甘草滋味回味无穷哩!”

“咕噜~”

于是,二人就见着高胜男使劲咽了口口水,但她还得忍着满嘴的酸口水,锲而不舍无话找话:“好喝吗?”

二人差点笑出来,她这样子,江春脑海中就冒出了家里那只叫“尾巴”的馋狗……她俩实在是太像了。

胡沁雪忍不住想要给她喝两口,却被江春拦下了:“胡姐姐,她可是才发过誓要万事听我的,你不能坏了她的誓言!”

高胜男眼中才亮起来的小火苗又灭了。

开玩笑,减肥这事重在坚持,得靠毅力,若第一日就破了例,那她的计划永远都只会停在第一日,永远在重复第一日了。

三个笑闹着出了西市,往学馆去。

却不知在三人身后,有几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与中间那白面青年打起趣来:“喂!窦十五,你瞧,那可是你未过门的小娘子?你瞧瞧,啧啧啧,那脸面,倒是红光满面哩,也不知遇了甚好事。”

窦十五气得咬了咬牙,这小娘子家家的,怎就不能学了她妹妹,闲来无事做点女红针线,读点诗词歌赋,好好的闺阁女子不做,偏要学了那些武夫舞枪弄棒!

他也不想想,若不是他未来的岳父舞枪弄棒哪来那武功侯的名气,她亲娘又怎看得上人家?

“窦十五,你也莫气,她那红光满面,倒也能理解,毕竟出了孝期就要嫁与安国公府的三郎君了,心潮澎湃也是人之常情……”

窦十五被那“红光满面”刺得心烦意乱又满腹委屈,自己亲娘是怎想的?自己生得这般英伟不凡,却要配那丑八怪……真是苍天不公!再想到自四月十五家里祖母着了那遭后,皇后娘娘将小秦氏训斥了一顿,使了两个宫里嬷嬷来“教”她规矩,将那房门给把得严严实实,他想要进房去讨要两文零花都不行……这日子委实难过!

后来官家也专门使了个小黄门到窦家,说了安国公几句,罚了他三月奉银,惹得亲爹也没余粮,他想讨要零花更是无门了。祖母窦老夫人虽有好些丰厚的家财,但她的好东西,却也是不会轻易予他的。

连续两月来,京里都在议论窦老夫人自请收回爵位的事,闹得他出门也好生没面子!往日喜与他来往的世家子,今日都不予他好脸色,害得他只能与这几个没本事的来往,现又听了些打趣话,连带着对高胜男更不喜了。

三个小姑娘到了朱雀大街,江春又与高胜男交代几句,令她家去了晚食不可食油腻汤肉,若她有手机,江春恨不得令她每餐饭前拍张照片来让她过目,不然这小姑娘的毅力……她真的无法相信。

第二日,是众生入学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实验课”——去百草园识药认药,但夫子却不是那位长孙夫子。众人天色还黑着就起了,先由赵学录带着出了南面的朱雀门,顺着城门外大道步行近半个时辰才到片密林处,入口有块“百草园”的牌匾。

依次排了队入园,自有负责园林看管的药工接待众人,赵学录则道园内有专人负责他们午食,散了午学后自行回学寝即可,反正那园子离城也不远,他们一路行来都不知遇了多少车马行人,倒是不消担心的。

带队的药工自称姓王,众生纷纷口称王师,跟了他从近门处第一块药圃瞧起。

那是一块方方正正长宽分别为三丈的药圃,里头生了些绿油油的植物,叶子似桃叶,细长油亮,却比桃树矮小得多,顶多就四五十公分高,江春有些好奇,这是何物。

“这是大青叶哩,不信小友可闻闻味儿。”原来是徐绍走到她身后来。

不过想想也是,他跟着做生药生意的父母多有见识,能识得此物,倒也不奇怪。

其实这大青叶只是药材名,真正的植物名叫法是菘蓝。这菘蓝可全身是宝,不光青绿色的叶子入药叫“大青叶”,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可谓解毒要药了,一年可采摘三次,这几日正好赶上第一次采摘完,还未到第二次,故看着枝繁叶茂。

它不止叶子茎枝能入药,根也能入药。而它的根就是后世众人皆知家喻户晓“包治百病”的——板蓝根!板蓝根江春就懂了,那是凉血解毒、清利咽喉的要药,临床上常用于热毒斑疹,咽喉肿痛等症,后世临床上又用治传染性肝炎……当然,“非典”期间也是好生出了场风头的了。

见江春呆呆望着菘蓝出神,徐绍以为她还未转过来,又补充道:“前几日长孙夫子用来治痄腮的也是此物呢。”

江春面露疑惑。

几日前夫子说到他从医经验,某次遇了个妇人抱了啼哭不止的小儿来,两岁多的小儿问甚也说不出,只见两颊耳下红肿一片,那妇人是个愚昧的,去那神婆处买了好些香灰来烧给他吃……

吃了好几日反倒越肿越厉害了,她才抱去瞧大夫,旁的大夫见他脸肿成大馒头了,都道是大头瘟,不消瞧了,回去准备后事算了……可把那妇人急得半死。

恰巧老夫子上街,见了那情状,道不过是痄腮罢了,拿了些青黛粉与她,令她用鸡子白(蛋清)调成糊状敷于小儿红肿处……不出三日,那肿消了,红退了,就是精神都好起来了,五日后又恢复活蹦乱跳。

当时众生惊奇,到底是何物如此神奇,公孙夫子却只笑笑不语,道“过几日|你们进了百草园自会知晓。”

江春猜想,难道……

果然,徐绍笑着道:“这青黛粉就是用大青叶做的哩!每次采摘时,将鲜大青叶加水打烂后,加入石灰水,捞取浮在上头的靛蓝粉末,晒干后,就是青黛……”

江春恍然大悟,看来这菘蓝全株皆是宝啊,若不亲眼所见她还不知呢,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对徐绍投以佩服的眼神。

倒是将少年弄得有些难为情了,嗯,小友这是钦佩他罢?他可要再表现表现?只有在这种从小耳濡目染的事上,他才能稍微有点表现的资本,但表现太过,会不会又令她不喜?但若不表现的话,这东京城的花花世界青年才俊举目皆是,自己会不会又被淹没,令她看不见哩?

真是好生为难呢。

当然,他还没纠结清楚,王师就招呼着众生去了隔壁药圃,那片黄白色的爬藤小花,江春倒是识得的——忍冬。

虽说,听“忍冬”这名字有种坚韧女子的既视感,其实它就是众人熟知的金银花了,因会开黄白两色的花,又是临床常用凉药,黄的似金,白的似银,故名“金银花”,寓意金银双宝。

江春见众人只顾着看花样、闻气味的,就偷偷从后头摘了一小把塞进袖袋——她实在是太热了!

这园子虽满目绿色,但药圃里又无甚大树,正是日头升高的时辰,七十个少男少女挤在光秃秃的日头下……她觉着自己要中暑了。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却又被不时注意着她的徐绍见了,想到三年前几人在熟药所做工,她偷尝杏仁的样子……小友还是一般可爱哩!

“小友,我舅父院里种了不少哩,你若喜欢,明日我为你摘些来……”

江春不明所以,摘啥?她喜欢啥?他舅舅院里有啥?

徐绍不自在的笑笑,觉着自己窥视她的行径要暴露了,但还是劝道:“这药圃中的忍冬只是样品,品质不甚好,药工平日没少施肥,疗效却是不如野生之品……”

……

江春|心道:少年,你咋又看见我偷花了……你明明可以直说的,这般“拐弯抹角”,也是难为用心良苦顾虑我的女孩子颜面了!

她红着也不知是晒得还是羞的双颊,轻声道:“多谢绍哥哥,却是不消了的。”她又不是真要拿这小花花来治病救人。况且,自几个孩子安定下来后,胡二爷又跟着他的方外好友云游四海去了,他那满院子花花草草的药材,倒是专程写了信来令下人好生照管的……主人不在,他们去挖他“心头好”,倒是不太好哩。

当然,见着那封写满对花花草草无微不至关怀的信,江春都替他捏了把汗:大叔啊干爹啊,你亲姑娘都只一笔带过,连个花花草草的零头都赶不上……好在沁雪也是个心宽的,早就习惯了被放养——江春倒是愈发能理解她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了。

见小友拒绝了自己,徐绍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她怕是还年小,不懂自己心思罢?

江春不知他满腹心事,跟着王师四处看了一遍,终于在快烤不住的时候,结束了一整日的“实验课”,待出了百草园大门,她恨不得插上双翅膀,即刻飞回学寝去洗个凉水澡——太热了!

平日“大汗手”的胡沁雪倒是奇怪,在这三十几度的天里居然不怎出汗,出了门还不过瘾,与几个同窗约了要去附近的清水河耍半日。

江春自是拒了的,要不是为了省几文钱,她是恨不得与同窗搭马车回城的,早一刻回去就可早一刻解脱。

但“人穷志短”,为了省下那堪比一顿饭钱的车费,她只得自己一人紧赶慢赶往朱雀门去。

因汴京的夏日雨水不多,炎炎烈日将宽大的黄土路晒起层厚厚的黄灰,即使她已选了最右侧的路边步行了,只消一有马车路过,还是会惊起一阵黄灰落她身上去……她边拍裙角的灰,边气馁。

“吁——”

一声长长的“吁”声,察觉有马停在自己左手边……准确的说是一辆马车。

江春下意识的就摆摆手,口称“多谢,不消马车”——她以为是顺路载客的马车又来拉客了。

谁知那马车却仍是动也不动的停那儿,江春这才侧过头去,见车帘子掀开了个缝,透过那缝,江春无端端感觉到一阵清爽的凉意……以及帘后露了半张脸的窦元芳。

她忙敛敛裙角,行了一礼:“请窦叔父安。叔父这是去何处?”

“正要回城呢,上来罢。”

江春自不再犹豫,既是放心的熟人,有免费马车可坐,她也不扭捏,抓紧了车把手,一跃就上了车。

方进了车内,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太凉快了!才坐下,就连那蒙了丝绸的坐垫亦是凉的,她舒服得叹了口气。

“怎了?太凉?”

江春忙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生怕他真的将冰盆给撤了,急忙道:“不曾哩,倒是正合适。”

想起什么来,江春又问:“叔父在这般凉快的车内坐了半日,不觉着凉麽?”若一时凉快倒可,一路行来都这般凉快,怕还是有些不太好的。

“嗯。”

真是惜字如金,怎么才两个月未见,又不像四月间那次了,那次的态度明明还挺好的。

江春也“哦”了一声回他。

“待会儿无事罢?”沉默片刻后,元芳终于问了句。

“是哩,今日课业完了。”待会儿回了城用过饭食洗过澡她只想睡觉了。

见他又不说话了,江春也早就习惯了,只自在的放眼打量起车内来。刚才上车过于凉快了,倒未留意,此刻才觉出马车的狭窄来……车内两个对面安放的座位,他那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就占了三分之二,江春得小心缩着身躯才不碰到他。

“窦家祖母身子还好罢?”江春想起近日的京内流言,窦宪被训斥罚俸,窦老夫人进宫请命去了一整日又精神萎靡的出宫……皆道那安国公府怕是真要被官家夺爵了。

“尚可。谢谢你。”

江春也不知他的“谢谢”是说自己此时的客套关怀?还是当日的“救命之恩”,真是个怪脾气的大叔呢!

见小姑娘也不说话,只眨巴着大大的杏眼打量车内,他想要无话找话。其实他历来苦夏,方才能从背影认出她来,全靠……那圆润挺翘的臀|部呢。想到此处,他不自在的红了脸,自己真是个老不正经!

“怎独自个走路上?”

“今日学里组织到百草园识药认药哩!”

见她稍微提起了兴致,他忙温声接着问:“可好耍?”

江春有些想笑,她又不是小儿了,那是实验课,哪有好玩不好玩的,他这是哄小孩儿呢?遂嘴角含笑道:“好耍说不上,倒是好生有趣哩!那板蓝根的叶子原是长得像桃叶哩,它叶子还可作青黛粉,倒是第一次听说哩!”

“还有那忍冬花,百草园的忍冬倒是种得好,藤蔓有这么高,叶子有这大,双色花开得也是很漂亮哩!”可能是被他的眼神鼓励到,江春嘴上说着不算,手上也比划起来,真如个小儿了。

说着说着,方想起自己偷了一把金银花呢!她忙伸手进袖袋,小心翼翼的掏出那把小花花来,单手拿了伸到元芳眼前给他瞧。

“喏,就这个,好看罢?咦……”

她手里那把小花花,烈日下被闷久了,花瓣早蔫了不成样子,还折出好些印子来——像一群垂头丧气的小老鼠,与它们的主人一般。

江春垂了头,有些气馁,本还想着回去泡水喝呢,这副“尊荣”她实在喝不下去了……而且,这次“卖弄”有些失败呢。

元芳望着自己眼前那只皎白细嫩的小手,五指纤长宛若葱根,粉|嫩如透明的指甲上还有几个清晰可见的小月牙,形状分外圆润,就似她嘴角浅浅的小梨涡一般,令他又暖又不是滋味。

他暗戳戳的叹了口气:唉,怎就是个侄女嘞?

但这种心思才一瞬就被他压下去了,见她气馁样,元芳不自在的虚咳了声,怕她不快,温声劝道:“明日我送你一盆罢,这忍冬花随处可见。”虽然他院里没有,但花市多的是哩,花市寻不到,窦三总有法子找来的……就如当年那雄狮犬一般。

“那雄狮犬长大了罢?”

嗯?雄狮犬?

是说那狮装大佬啊,江春不知他思维怎如此天马行空,但想到那只每每惹得“尾巴”气结的心机汪,道:“可好哩,顿顿要吃满满一整盆猪食哩,可把我祖母心疼得……”这两年江家的猪食都开始喂熟食了,倒是正好与狗食煮作一锅。

要问为啥不喂剩饭剩菜?开玩笑,江家节省惯了,人吃都舍不得浪费哩,哪有多余喂狗的……所以这就是“尾巴”馋得恨不得伸舌头舔灰的原因咯?

江春边想边笑出来,王家箐的一切,现今回想起来,都是那般美好呢!像她窗边风干的粉|白|带刺蔷薇,摘的时候不小心刺了手,现再闻起来……却是有股春天的味道。

她虽未笑出声来,但嘴角却是上扬得明显。

对面的窦元芳只觉着今年的夏日分外凉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