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连翘的话,就与他二人气势冲冲矛头直指吃食果酒的行径对上了,怪道她与窦宪一进了园子就揪着老夫人桌上的果酒不放,原是事先就得了消息……哪还有不明白的?
只是,既早得了消息,作妾室的不出声也就罢了,这亲儿子也有不出声的道理?非得亲娘出了事才万众瞩目出来作英雄?
窦淮娘自也想到了此处,只恨得咬牙切齿。
“那你倒是说说,那纸条是何人递与你的?”
“婢妾,婢妾真不知啊!那黑灯瞎火的四更天,婢妾连那人衣裳角都未见着!还请皇后娘娘明察秋毫,真与婢妾无关……”
“闭嘴!就你那房里,晚间能进些什么人,你心里还没点儿数?到底是谁进的!若找不出这人,那就无法证明你清白……”窦淮娘已懒得与她说话,疲惫的用手揉了揉额角,自由身旁的婆子问她。
“是了,是了,婢妾想想,昨晚是连翘守夜,她睡于外屋屏风前,我那门坏了整整五日,府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都未去给我修整,这几日门皆是从内顶上的,能进来的定是知晓我那门如何顶的……那就只有这五日来守过夜的丫头了!是了!皇后娘娘,你快使人去将她们押来!”
那婆子见了窦淮娘眼色,不消片刻功夫,就带过来三个丫头模样的人。因国公府定制,主子身旁得配四名大丫鬟,这三个加上连翘正好四个,轮流着守夜,每晚一人,昨晚倒正好又轮到了连翘。
那三个丫鬟倒是得了自己主子真传,起先只是哭哭啼啼告饶不止,一口咬定了“不知”“不曾”等字眼,将窦淮娘吵得脑袋突突直疼。身边嬷嬷见此,自叫了人将连翘在内的四个丫头带下去分开审讯。
在场众人好生生来做个客,却遇上这等跌宕起伏的好戏,而且还是堂堂国公府、皇后娘娘娘家的好戏,哪有人舍得走?虽不敢往前去伸长了脖子观望,但都低眉敛目竖起耳朵听呢——今日这“洋相”也算百年一遇了,日后走出去都是一项谈资。
另一头,阿阳也伺候着老夫人又喝下了小半碗参汤,见她终于疲惫的闭上了双眼,江春又搭手帮她诊了脉,见较前倒是稍微有了两丝脉力,江春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身旁窦元芳紧皱着眉,一言不发的望着对面瑟瑟缩缩的亲爹,面上闪过沉痛与不屑……她不想他如此折磨自己,与他小声说了句:“窦叔父放心吧,祖母无事了。”
“嗯。”
窦元芳毫不犹豫的答了一声,快得江春反应不过来,似乎是早就准备着她与他说话,一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应了……这感觉,令她有丝丝的欣喜,这窦叔父的脾气似乎好了点儿?
“启禀皇后娘娘,问出来了。”
“就是那连翘自个儿放的。”
窦淮娘冷笑一声:“果然,这一个个的锦衣玉食供着她们,却是供出一群白眼狼来!真当我窦家全是傻子不成?”这话也不知是只单纯骂几个丫头,还是捎带了些什么人。
那连翘在后头屋子被宫里嬷嬷十八般武艺的审讯了一通,现在瘸着脚出来,见大势已去,也不再狡辩,只恳求道:“请娘娘发发慈悲,奴婢甘愿一字不落全说……只是,奴婢也是受人胁迫,还望娘娘看在奴婢说实话的面上,饶过奴婢的爹娘兄弟吧,他们不知情……”
窦淮娘却只冷笑两声:“现在可不是你讲价钱的时候,今日|你就是不说……本宫也能查出来,你说,你身上还有甚是本宫用得着的?”她平生最恨旁人胁迫,若她不这般要挟,窦淮娘或许还会动恻隐之心……可怜这个婢女也是使错了心眼。
果然,她自己被堵得骑虎难下,才晓得这位娘娘已是母仪天下,她不需要旁人送“慈悲为怀”“心地善良”的称号,至少在一家子奴婢的面前,她是可以甚也不在意的……连翘只不住磕头告饶,急急忙忙就供出来:“娘娘,娘娘,奴婢猪油蒙心,说错话了……奴婢都说,那纸条是昨日白日间莲心送来的。”语气之仓促,生怕晚了片刻就来不及似的。
窦淮娘听她胡扯些,最后才吐露个名字出来,蹙着眉问:“莲心又是哪个?”
自有府内婆子上前来:“回娘娘,那是隔壁二夫人跟前的大丫头。”
同样的,不消片刻,一个头发蓬乱,衣裳不整的丫头被扭送到众人跟前:“这丫头还想跑呢,却是在隔壁府角门处堵住了……有本事做你有本事也莫跑啊!今日这事光跑可是解决不了的!”
“哦?还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丫头见三堂会审的阵仗,又听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如此说话,自知今日这条命是要交代在此处了,反倒冷静下来,不哭不闹,还冷笑了声:“没错,纸条是我塞的,毒是我下的,我无怨无悔。只是可惜了那包好药,居然没药死这老虔婆……”
“啪!”自有婆子赏了她一耳光,骂道:“贱婢还不快住嘴!”
她嘴角就流出一条血线来,顺着白净的颇有两分姿色的下颌流淌,众人望着都觉得疼。
但她却是晓不得疼似的,反倒疯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她本就该死!若不是她,这国公府爵位就是我们二房的,这本就是我们窦家的爵位,凭甚由他个姓张的鸠占鹊巢?全怪这姓邓的老虔婆,是她指使着她那窝囊废儿子抢了我们窦家应得的爵位!要不是她……”
“啪!”
这回却是那早上的告状老太太冲出去给了她一耳光,嘴里急忙骂着:“你这贱婢,谁与你是一家?要死就自个儿出去死远一些,这与我们二房何干?”生怕被她拖累似的,老太太还使劲对着她肚子踹了几脚。
力道之大,即使是健健康康的成年女子也受不住,更何况是……
果然,那叫“莲心”的丫头抱着肚子就“啊啊”的哀嚎起来,众人不明所以。江春眼神微动,她猜到了两分,能让她不惜一切做出害命之事,以窦家二房荣誉为自己荣誉,那定是她……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才片刻功夫,她身下就流了一滩血出来。
众人再看她痛苦、绝望的神情,都明白过来:这是流产了。那些做娘的,就将自家小娘子头眼给蒙了,不令她们瞧见这骇人场面。
江春亦眨眨眼转开视线,她不知两府恩怨,不能说原谅不原谅。若站在窦元芳的角度想,就是这婢女才害得他祖母遭了罪,若今日不是侥幸,他可能就要因为这婢女失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了!
那婢女流着血在地上哀嚎间,抬起头来望向窦宪身后一群男子,里头有老有少,也不知她是望向何人,亦不知是得了何样指示,忽见她抬起头来惨笑一声,居然奋起朝着旁边的湖里纵了下去。
这动作就发生在一息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那湖中已响起了“噗通”一声,几个婆子赶过去,只见那一片染了血色的湖水在慢慢变淡……
婆子正准备脱了外衫跟着跳下去,窦淮娘却恨得轻笑一声,止道:“罢了,倒是好本事,有胆量,本宫佩服!但今日之事,可不会就此打住的……”
“淮娘!”窦老夫人睁开虚弱的双眼,望着气急冷笑的女子。
原是第二碗参汤也吃下去后,老夫人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今日,之事,到处,为止。”
见窦淮娘还要张口,老夫人颤抖着,咬了牙一字一顿的开了口:“皇后,娘娘,老身,有,不情之请。”
众人见她这样子,自家家事被全京城的贵妇瞧了笑话,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两遭回来,说话口齿都不得用了,倒是同情起来。
“阿娘你这是要折煞我呢,有什么只管吩咐就是,只要是儿能办到的,定当全力以赴……”窦淮娘温声应答。
“安国公府,恳请,圣上,收回,爵位。”
众人竖起耳朵却是听到这么一句,犹如晴天霹雳!
安国公府可是当世三大国公府之一,可以说,除了皇宫内院和寿郡王府是皇家宗室,平民百姓里,就数三大国公府地位崇高了,旁人努力几辈子上百年亦只混得到侯府将军府……窦家才传承了两代的国公府说不要就不要了?
众人难以置信。
窦元芳起初亦皱了眉,但随即想到甚,他又神色安定下来……江春猜测他是赞成的?将来很有可能由他执掌的国公府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放手了?江春也不太能理解。
“母亲!”这是窦宪要急坏了的呼声。
可能是想到若皇后娘娘应下,回宫向圣上请了旨,那他这将近二十年行走东京所倚仗的身份就要没了……这种危机感迫使他不得不硬|起头皮来到窦淮娘身旁,急道:“娘娘!此事万万不可!阿娘病糊涂了,她说的话做不得准!”
虽然窦淮娘也不赞成母亲主张,但:“哼!母亲就是病糊涂了也比你这宠妾灭妻的糊涂蛋清楚!”她倒不是贪恋这爵位带与她在宫中的面子,而是想到当年这爵位的来之不易。
母亲拿出了大半家财,亲自交与父亲,寒冬腊月护送到冰天雪地的阵前去,才替当年的官家解了燃眉之急,后来圣上登基,才得了这爵位,而父亲也积劳成疾,彻底伤了身子……可以说,这爵位是用母亲半生的家财与父亲的命换回来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心血被毁。
况且,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尤其是朝中那些老油条,若令他们晓得自己娘家没了爵位,那窦家在朝中更是无立锥之地了……而她的儿子,大皇子,没了外家的支持,那些见风使舵的老油条,又有几个会再坚定的支持他?
尤其是,现在的官家还迟迟未立太子。
她的儿子还需要一个强大外家的支持,父母的心血也不容糟蹋。
“阿娘,你身子还未好,先回房去歇着吧,此事日后再议。”她斩钉截铁。
“答应,我。”老夫人艰难的从喉中挤出三个字。
窦家二房也慌了!若这爵位真被收回了,他们家一无人在朝中做官,二无样拿得出手本事,以前又得罪了太多高门大族……他们一房人还怎么活?
“婶娘不可!你身子还未养好,先回房吧,你们几个难道是死的不成?快将老夫人送回房去!刘太医,快请您去帮我婶娘瞧瞧,今日多亏了你,不然……”
刘太医不赞成道:“这与老夫何干?今日老夫人能化险为夷,全凭这位小娘子的活人术,老朽孤陋寡闻,只以前听闻太宗皇帝用过这独门技艺……现今有生之年能得见一回,实乃老朽三生有幸……”
说着又对江春道:“江小娘子,且受老朽一拜。”江春忙侧身避过,她晓得自己的斤两,其实平时急救的话针刺人中涌泉,十宣放血即够用了,自己今日不过是恰巧遇上老夫人二次昏厥罢了……当然,那也不算昏厥,是休克了,所以针刺才有点“隔靴搔|痒”之效。
这谦逊的老先生,即使是在“前世”都能算她老师了,更何况今日?况且自己也只是恰好投机取巧罢了……他的礼她哪能受?
众人被这一打断,倒是未再留意邓菊娘母女二人的官司了,有几个知机的已经夸起江春:“胡老夫人你家这孙女当真是华佗在世,扁鹊投胎啊,就这……都能令她救回来,果真是承了令夫的衣钵了!”
胡沁雪与高胜男又领了几个小娘子来到江春面前:“春妹妹好生厉害,日后姐姐可得跟着你多学学。”“春妹妹这手妙手回春的医术,也不知……”
江春晓得,这时候就是她报答胡家的机会了:“多谢姐姐谬赞,前几年承蒙干爹不弃,有幸得了干爹言传身教……不过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在我|干爹面前,却是差远了的……越是跟着干爹学,才越是能体会到胡门医术的精湛,怕是我穷尽毕生精力亦参悟不透的。”
就有人感慨“果真是胡院判后人,胡门医术委实博大精深……”
胡老夫人嘴上虽谦逊着“过誉过誉”,其实心内却是乐见的,看江春的眼神也愈发柔和了。
刘太医望着江春的谦逊样子,捋着胡子感叹“后生可畏!”
而塌旁的窦家母女二人,却是犟上了。
“阿娘,咱们回屋罢,这春风吹了可不好受。”
“恳请,收回,爵位。”老人还是一字一顿的坚持着。
窦淮娘心内愈发不是滋味,她不知亲娘怎么纠结上这问题,但,她的打算却也是极重要的,她的儿子,她得助他一把。
“阿娘,这事咱们回房再说,可好?外头人这多,咱们晚间再商议,可好?”
老夫人只轻轻摇摇头,固执的望着自己女儿。
窦元芳在旁看不过去,只得蹲下|身去,与祖母视线相对,难得温声道:“祖母,我懂,咱们窦家……是完了。”
老夫人眼内亮了一点点光,又转瞬即逝。
“轰!”窦淮娘只觉天旋地转,什么叫“完了”?
“元芳,你这是何意?”
“那贼子的账簿我们至今未找到,这可能是他的计谋,坐山观虎斗……”元芳轻声提醒道。
窦淮娘听得低下头去,她知道,侄子说的“他”是她的丈夫。她在想,事实真如侄子猜想这般吗?她想要坚定的摇头,想要理直气壮的说“我夫君不是这种人”,但他现在已不止是她的夫君了,还是宫内无数人的夫君,是天下之主。
就像她一般,以前未出嫁时,觉着能嫁个阿爹一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就行了。真嫁给了他,望着当时张扬跋扈、风光无限的太子妃,又觉着自己若是也能作上太子妃就好了。真作上了太子妃,望着皇后娘娘的母仪天下,说一不二,她又觉着能作上皇后,母仪天下,那她就此生无憾了。
而现在作了十几年的皇后了,她又觉着能让自己儿子坐上那位置,她也不枉为母一场……她在望着眼前的高山兴叹艳羡,她的丈夫也不会只对现在这种被人掣肘的处境满足。
他要效仿太宗收复辽北,他需要朝臣的支持,而朝臣皆唯老牌世族马首是瞻。他扳不倒世家豪族那几座百年大山,他只得向他们妥协屈服,而妥协最好的投名状……就是这二十几年来异军突起的、招摇的窦家。
现任安国公的张扬跋扈、一事无成,家中大小秦夫人的勾心斗角,嫡庶子间势力的此消彼长,母亲的老弱不堪……此时的窦家就是一盘死棋。
窦淮娘只觉着自己一直在回避的顽疾被侄子揭开,她晓得得求医问药了,甚至刮骨疗伤,壮士断腕……但她就是不甘。
见姑姑陷入了沉思,窦元芳又皱着眉叹了口气,此事不急,只消能引起她的重视就行。
“回房。”老夫人终于开了口。阿阳老妪代主人向众客人致歉,道招待不周,随后会有专人上门赔罪,各位先请回府,日后另寻机会补上……至于能不能再有这机会,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江春眼见着没她的事了,自动混入胡沁雪与高胜男的队伍,想着不消好久也该回了。
哪晓得胡老夫人又领着她们跟了窦家祖孙三人回房,当面又客套了一番,说些“保重身子”的话,当然主要还是令“功臣”江春再露一次脸。
果然,老夫人硬撑着拉过江春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着“好孩子”“记下了”等语,江春估计她要说的是“好孩子你的恩情我记住了”这样的话,她忙谢过,才跟了老夫人回府。
待众人散后,连阿阳也出去守在了门前,屋里只剩窦家祖孙三人。
老夫人吃了两碗参汤,稍微恢复些精神,强撑着要坐起,也不许那姑侄二人来搀她,自己努力了两次方勉强靠在枕上。
“你们莫忙着管我了,今日之事如何看?”
姑侄二人睁大了眼:怎阿娘(祖母)说话正常了?
“若不在人前弱一些,人家哪会同情我们?届时窦家就是满门灭了族,世人亦只会道活该!”老夫人说急了又咳喘一阵,好在喉中未有水鸡声了。
“阿娘,你又何必如此?今日那情形可是急死你姑娘了!”
“那倒不是装的,我本就从鬼门关前走了两遭了……倒是要感谢我养了个好儿子哩,拜他所赐,以前的安国公府老夫人已被他气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有邓菊娘!你们可听清了?”
姑侄二人肃然起敬,以前的阿娘(祖母)回来了!二人仰着头,露出小儿般亮晶的眼睛望着老人,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只字未提,祖孙三人就这般静静对望了片刻。
“阿娘,儿还要赶着回宫,今日之事……您是认真的吗?”
“自是认真的,你回去后记得与他求情,过段日子我自会进宫请命。”
“但……但是……若真如此……”窦淮娘吞吞吐吐,有些不敢提自己的小心思。
“有话就大大方方说,我邓菊娘的姑娘不兴这种作态!”老夫人也不看她,仰着头闭了眼睛。
“阿娘,若圣上真允了夺爵……”
“哼!夺爵?是收回爵位,不过是我们自己心虚求来的皇命,当真是我们获罪被削爵?”老夫人耐着心思纠正道。
“是,若他当真顺水推舟应下,我们该当如何?尤其现在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你外孙他,怕是吃不消。”
“只有死过一回的人才晓得,咱们越是在意的东西他越是要吊足了胃口。就似那拉磨盘的驴子,前头永远有萝卜穗子,蠢驴自以为只消自己磨完这一盘就能吃到那萝卜,哪晓得磨完一盘还有一盘,稍微慢了动作就要招来一顿皮肉之苦……我问你们,这蠢驴何时才能吃上那萝卜?”
姑侄二人晓得老夫人寓意深刻,恐怕不止这字面意思,俱不敢随意接口,只抬了头望着她。
但她闭着眼仿似睡着了一般,脸上无悲无喜,未给他们任何启示。
直到二人真以为老人神虚入睡了,才听见幽幽一句——“自是杀了那人,翻了那磨盘,届时莫说萝卜,就是金面馍馍玉面馒头也能自作自主了。”
……
室内一片寂静。
但窦淮娘与窦元芳的心却是“砰砰砰”跳如擂鼓,阿娘(祖母)居然是这般想的!元芳手指微微有些发抖,现在的官家正是春秋鼎盛,朝上新旧实力龙争虎斗他看在眼里,既不支持亦不鼓励,但他不予制止的态度其实就是变相的鼓励……而这其中,最受伤的就是如窦家这般毫无根基的新贵。
在受够了朝堂倾轧时,他也会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意,真去做他们想要见的“山隐”罢!但祖父与祖母的心血……窦家不能被卸磨杀驴,他窦元芳不能被卸磨杀驴。只是如祖母这般翻磨杀人的想法却是从未有过的。
现在他反倒不觉着祖母想法出格,这只是一个被逼至绝路的家族所做的最后抗争。
窦淮娘却是心绪起伏。她想起刚成亲那一年,他换着法子与自己打探窦家家底,打探母亲到底有多少生意,她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一五一十与他交代清楚……后来,他被困在辽北时,写了密信来与她,道令她代自己向母亲借银钱,今日拿母亲银钱救了命,日后自当加倍奉还。
然后,时至今日,他登基已十九年了,再也未提起当年借钱之事。母亲不提,并不是不敢提,而是不想她难做人。他不提……窦淮娘大抵也能猜到些缘由。
若这银钱作了他千秋霸业的基石,若今后自己儿子能成为这千秋霸业的主人,窦家和她都不会觉着委屈……但他新人一年比一年纳得多,儿子一年比一年养得多,没道理拿窦家的银钱来替他养儿子,日后还要为他人做嫁衣。
她不甘。
世人只道他们情比金坚,其实他与谁都能情比金坚,只消是能助他的……她早已看透。但她的烊儿不一样,烊儿是她的希望,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孩子。
“是,儿听母亲的。”她定下心神来,垂了眼帘。
老夫人这才睁眼看了她片刻,见她未有任何不舍,才叹息道:“那位子是烊儿的,咱们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窦家和烊儿。”
姑侄俩答应:“是。”
“嗯,你们先下去吧,该如何还如何,步调莫慌张了,咱们不着急,有人比我们急呢,等时机。”说完又闭了眼。
窦元芳一路将姑姑送至府门前,不知该去往何处,云还是一般白,天还是一般蓝,但又好似哪里不一样了——今后的路只会愈发难走了。
待回了房,他下意识的一进门就去看桌子,他走之前落下的两颗青杏还在,他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的,脑海中总浮现那小姑娘站在树上颤颤巍巍的样子,自己抱着她的样子,汗水顺着她脖颈滑落的样子……这书却是无法看了。
她端着肩膀用力按压祖母的样子就像被定格在脑海中一般,这倒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听说她还将口对着祖母呼气了,老人的口气他日日在祖母跟前自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记得,当年刚成亲第二日,段丽娘与她去祖母处请了安,刚出门她就对着花盆呕了几口,他还问她可是身子不适,只得了她一个……嗯,现在想来,该是个表达恶心的眼神罢。
后来,第三日练武归来,他在外室听她与旁人调笑“那老妇嘴巴恁臭,倒与那满身铜臭味相配”,他隐约晓得说的是祖母,口腔味儿重是老人亦无法改变的事实……但“铜臭味”?没有祖母的铜臭味,就不会有父亲从张家的全身而退,也不会有窦家今日……
事后他亦找了刘太医来问询过,为何祖母口腔异味甚重,皆道人老了脾胃虚弱,运化不及,水谷腐熟在内,蕴热心脾,上泛口鼻……虽也吃过些药,但总不能为了求那一口清气,而损了老人脾胃,若受不住,少些接触即可。
凭心而论,她能下得去口……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了。
就这般慢慢的,一路又走回祖母院子,见老人家正吃了药卧床上歇息。望着她逐渐干枯的容颜与激情,他晓得老人心病所在,父亲不止宠妾灭妻,偏信庶母庶兄,还一事无成,张扬惹祸,官家要拿窦家开刀的趋势愈发明显了,说不好大皇子也……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了,还要筹谋这些糟心事……实乃子孙不孝,才累了老人家。
若窦家真走上那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要么功成名就更上一层楼,要么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握紧了拳头,但愿真有那一日的话,老天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又满腹心事回了自己院子,一进门下意识的又将眼神放到桌上——却见桌上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而他的青杏不见了……
屋内打扫的小厮不知二郎君今日怎了,怕是老夫人遭了这么一遭将他惹恼了罢?不然怎一进屋就摆了张脸,周身气压又低了好些?其实这事他们做奴才的也恼,虽然最后未明说是谁指示莲心下毒的……但横竖见不惯国公爷的就是二房。
他们二房有甚汗马功劳?还不是国公府的寄生虫罢了,这道理他做奴才的懂,主子这般英明神武,更是了然于胸了罢?
只是板着脸气恼又有何用?——“二郎君,您莫忧心了,这事生了也就生了,老夫人吉人天相,还好那胡家小娘子却是个能耐的,活人命,肉白骨……”
“啊呸!奴才这臭嘴,甚白骨不白骨的……”小厮忙打了自己嘴巴两下。
窦元芳皱着眉望他作态,只心内又给窦四记上一笔,他自己是个多嘴多舌的,带出来的徒弟也是个妇人德行。
况且——“那是江家娘子。”
“对啊,可不是,委实好本事!啊?甚?奴才不明哩……”
她叫江春,与姓胡的有何干系?这小厮委实聒噪——“下去吧,自去找你师傅领十个板子。”
小厮微微张了嘴巴,不知自己何处惹了主子不快,但主子说该打,那自己就是真的该打罢?于是他缩着肩膀悄悄退下。
元芳一见他那缩着肩膀的样子,又想起每次见了自己都抬不起头的淳哥儿,真如鹌鹑了,以及窦宪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好生男子汉不大方磊落,尽作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再加十个”。
小厮快哭了,垮着张脸出了门,恨不得抹一把泪……主子真是愈发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了!
他喜怒难测的主子在这日夜里却是好生喜了一回的。
可能是白日间没见到那两枚青杏的遗憾,将这遗憾带到了梦中。果然在梦里他就见到了一树密密麻麻的青杏,琳琅满目挤挤满满,恨不得比杏叶还多,他满心疑惑:今年的杏子虽结得挺好,只是说不出的失落……还不如他自己放桌上那两小枚哩。
都怪那多事小厮,干|他何事?也不知那两枚尤带绒毛的小东西去了何处?怕是沦落到杂物间垃圾堆了吧?梦里的他恨得咬牙切齿,二十个板子便宜那小厮了!
不过,转瞬之间,那成片的青杏却又不见了,只见得着枝头上挂了两枚孤零零的小果果,在灿烂的春光下随风晃动,仿似那小儿笑眯了的星星眼,还调皮的对着自己眨了眨……嗯,真好,她不害怕自己了呢。
才想到她,树上又见了她,仍是白日那身白玉兰的裙子,胸口扎得紧紧的,那片白里透粉的胸前肌肤愈发呼之欲出了,他想起自己埋首在那处的香味来,只恨不得她未发现,自己多沉迷一会儿,最好是一直沉迷下去。
咦……怎又见了那片白里透粉的娇|嫩了?他来不及想自己在何处,只觉着胸内清气不足,累得他心口砰砰直跳,且心累也就罢了,身上居然还发起热来,有股熟悉的热气从少腹升腾而上,顺着任督二脉直上头面……
就是在梦里,他也觉得身上发热,脑内仿似被那片娇|嫩充满了,好似又是空空如也……不行,自己怕是中毒了!他强行运力,想要将那片热毒之气压下去。但热气一被压下去,下面那处却是抬起了头,那股热毒之气怕不是唤醒了甚威风?
他晓得那是什么,记不清有多久未“排毒”了,憋久了是会伤身的,过几日,过几日|他要……咦?他要什么?
他脑袋昏懵,又不记得自己想了甚……因为突然他怀中又抱了那小儿,不,不是小儿了,是小姑娘。是她又从树上跳下来了吗?怎这般冒冒失失,也不怕伤了腿,她的腿那么细,心里想着那眼光就不受控制的往下……他的心又颤了颤。
她居然未穿衬裤?不对,这东京的春日还冷冽着,她自来受不得寒气,怕不会不穿衬裤的。
那那腿却是细白异常……他下意识的就要伸手摸一下,看看她可觉着冷,若冷的话自己还是早些送她回房罢。
只是……手才触到她冰凉的肌肤,他体内那股“热毒之气”一瞬间就将他掀翻……他打了个激灵醒来。
外面天色还黑着,冬虫出洞,“啾啾”的吵着,他深吸一口气将心跳平复下来,感觉到那处逐渐转凉的湿濡,他深深叹了口气。
自己这是怎了?祖母遭难他都未做梦,却是被那两枚青杏惹得做了场胡梦。是的,他觉着自己这场胡乱的梦境全因那两枚青杏而起,看来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间还未看够的果子,夜里就来招惹他了。
唉,这磨人的青杏!
只是,做梦也就罢了,怎还与那小儿沾上关系了?她还是个孩子,自己……唉,果然段丽娘未说错,他窦元芳就是个伪君子,不但有了不臣之心,还对晚辈生了龌龊心思。
虽知心思不对,但他内心深处又暗自庆幸:好在她还是个孩子,并不晓得他的心思,他只消控制好了,将那不该有的想法按下去了,日后还是能做她叔父的。
尤其她现成了胡叔微的干女儿,倒还正是自己侄女了。只是,想到胡家老夫人与自己祖母成了姐妹,他又与胡家几兄弟兄弟相称,自己是她的叔父……这关系,他只觉头大。
元芳在床上静静躺了会儿,静下心思后,眼见着也要至卯时了,打会儿拳也就到上朝时辰了。况且,接下来这毒物来源亦要追查清楚的,窦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自他走后,那还未挨打的小厮又来与他收拾床铺,见了那换下的褻裤,又大着嘴巴与师傅窦四说过,窦四晓得,那窦三自然也晓得了……于是,接下来一日,安国公府二郎君房里的奴才们都不是滋味:二郎都二十四五的人了,也忒委屈自个儿了!
明早再用电脑调整字体,大家今天先凑合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