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气死

见张医官收拾了箱子,准备告辞而去,窦老夫人却突然开了口:“老身自来一心向善,对诸仙神佛敬畏有加的,定不是天爷平白无故降祸事于我……既这吃喝的无事,那定然是用的物件有问题了,还请张医官留步,为老身讨回这公道。”

说罢,见众人全神贯注望着这边,老人家才用力将干枯如柴的双手按在椅子上,努力挣扎着站起来,道:“老身今日将众位请来,却令大家吃不好耍不好的,倒是罪过了……只人老了,无法事事亲力亲为,大多事务却是交与身边人打理的,就连那自己用惯的一方帕子,亦是由身边婆子阿阳亲自负责换洗收拾的。”

一口气说了这多话,她顿了顿道:“今日这戏班子才开场没多久呢,老身这不中用的,笨手笨脚打翻了茶盏,却是她用帕子帮我擦拭的。却不防拿错了拭面的,当时只觉着那帕子凑近口鼻就有些发呛呢……”

江春眼神微闪,心内一动。

“那帕子一凑近口鼻,老身就觉着嗓子眼儿干呛不住呢,连着饮了两口茶水,那喉间却是如蚁虫爬行般痒起来……”

“老身还未来得及说话呢,喉间痒得忍耐不住,就咳起来,一咳,那喉间奇痒越是难受了……后来突然之间一口气上不来,只觉着脑内空空……余下的老身就不知了。”老夫人好容易说完这多话,又得缓两口气才觉胸间畅快些。

“各位请帮着老身评判一番,这是何故?”

果然,有一宝蓝衣裳的老妇人就首先接口道:“定是那方帕子不对劲咯,只不知那帕子在何处?”

阿阳向前两步,从怀里掏出一方绛紫色的帕子来,正是她先前紧紧藏进怀中那方。大抵老人都一样罢,胡家老夫人不喜纯白之物,窦家老夫人也是尽量避开了那素白之物,帕子不用纯白不吉的,鹅黄柳绿又太俏,倒是这庄重的绛紫用得多些。

江春盯着那帕子瞧,除了右下角绣了朵菊花,别无它物,看不出甚来的。

“还请张医官勘验一番,这帕子可是有甚蹊跷之处?”

那年轻人又重新放下箱子,他先拿出个棕褐色瓶子,类似于玻璃瓶,揭开盖子极快的用鼻嗅了一下,江春猜是醒鼻用的,也不知可是后世常用的咖啡豆。

果然,醒过鼻子后,他才接过帕子仔细闻了片刻,思索片刻方摇摇头……江春早就闻过了,也闻不出什么味儿来。

他又将帕子小心提起,仔细瞧过,见上头也没什么,摇摇头,刚要将帕子还给阿阳,忽然想起什么来,提了帕子对着太阳光线。四月的中午,阳光正是充足,将那薄薄一方棉质帕子照得经络分明。上头可见正中央有一块儿颜色稍微深了些,右上角也有小片深色之处……只像染了些污迹似的,几不可见,不对着太阳光线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但江春明白,那不可能是污迹。那样深色的污迹要么是未干透,要么是染了深色东西。阿阳已揣怀中半日了,不可能是未干。

但深色东西的话,不可能是茶水、饭食汤汁之类的。因为她在饭时观察到,阿阳替老夫人擦拭嘴角用的是右侧袖子里的一方湖蓝色帕子,后来为她擦脸的才是左袖里这方绛紫色的……而她当时面上却是甚灰尘汗水皆无的,哪里就能弄脏了?

定是有甚浸|润过的。

果然,张医官虽然年纪不大,从医经历可能不够丰富,但在这等毒理药理鉴验上却是有一手的。

他先拿来个寻常瓷碗,用温水将那帕子浸泡在碗中,众人睁大了眼望着他动作,大气不敢喘,生怕错过了什么。

江春见他这架势就懂了——他是要将帕子上的物质水溶稀释出来。看来古人对毒物的鉴验不仅仅只局限于银针试毒……趁着浸泡时间,他又对老夫人道:“老夫人能否借一只猫儿来?”

众人皆纷纷猜测他要用猫儿做甚,江春|心内又明白了两分。

果然,不消一刻钟的功夫,有下人捉了只略显高大的狮子猫来,体大毛长,骨骼发达,江春第一反应就是《金|瓶|梅》中潘金莲养那只吓死官哥儿的大猫,只是望着毛多|肉少,毛上沾染了些杂草,定是只野猫……倒是愈发像悍猫了,有那胆小的小娘子已经吓得缩到人后去了。

待碗里帕子浸泡得差不多了,张医官用筷子夹出帕子,只见那半碗清水已经变了色,呈一种淡淡的红色,间于桃红与绛紫之间,不仔细看只当时帕子掉色。

秦夫人嗤笑一声:“还道是甚哩!这帕子掉色再正常不过,张医官你故弄玄虚半日就是要告诉众人,我堂堂国公府老夫人的帕子亦会掉色?”有人已经听得笑出声来。

“秦夫人且耐心片刻。”那小张医官面上虽还态度温和,心里却已翻上了白眼,这位小秦委实聒噪,果然坊间传闻有理,这位安国公对女人的欣赏能力……啧啧,与他办差本事倒是相称,都有些上不了台面哩!

众人自不再出声,只望着他将那半碗水放在猫儿面前。那猫是院里野生活物,窦老夫人容易咳喘,窦府大小厨房门窗皆是锁得严严实实,将它馋得平日间见了地下泥塘有湾泥水都要伸舌头舔舔的。见了那半碗水,自也下意识的就舔|起来,慢慢的就去了一半……它才歇了动作。

下人提来个竹篾编的笼子,将它罩笼子内,大家伙围了笼子看起来。

起先它见了这多人围着,还“呼呼”的龇牙咧嘴,竖了毛,看着颇为凶悍,才几分钟,那“呼呼”声就变成了“喵喵”,众人还当它温顺了。

江春却知野猫哪能那般容易驯服的?不过是“猫之将死其言也善”罢了!

果然,又过了几分钟,那猫儿就“喵——”一声叫得极为凄惨,仿似有爪子揪住了它心脏似的,叫得众人心头惴惴不安……然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七窍流血,不见口吐白沫,亦不见四肢抽|搐,那猫儿就软软的没了动静。

片刻直到再无动静后,张医官上去揭开笼子,用脚尖动了动猫儿,已是无声无息了。

众人“呼”“啊”的惊呼开,有几个小娘子已怯怯的将头埋在母亲怀中,胡沁雪也看得不忍,转过头去望了别处。

江春倒不至于不忍,毕竟今日若死的不是它,那日后某一日死的就是窦元芳的祖母了……这人委实歹毒!这是要害命!

老夫人用手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眯了眼睛,将那快要溢出来的哀伤藏起看向窦宪:“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窦宪虽然被爱妾怂恿着耍了头威风,但实质却是个怂货,此刻见了真正的赤|裸裸的死亡,内心也是吓得砰砰直跳:原来爱妾说得没错,真有贱妇要害母亲的命。

他突然望着前方母亲处,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众人皆以为他要过去安慰他母亲,哪知——“啪”一声,他却伸手给了原配大秦夫人一巴掌!

“贱妇!为何要谋害母亲?枉我娶了你作正妻,你个上不得台面的却只争宠不容人,蛇蝎心肠害我窦家子孙,现在居然胆敢害到我母亲头上,今日我非休了你不可!”

那位清心寡欲的国公夫人,只捻了串珠子极速的滚动着,仿佛被打被羞辱的那人不是她。

不过在江春看来,不论以前的大秦夫人做过什么,她都不该当着人面被打!这时候真正被羞辱到的人真不是她,是她身旁气得胸口大力起伏的老夫人,她养的好儿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当众赏老婆耳光……窦立芳倒是得了他真传!

“好!好!好!我养的好儿子!不说你媳妇儿给你养了儿子,这二十几年来未犯下何错,你何德何能平白无故打了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大老爷,我倒是第一回见!”说着愈发咳得厉害了。她虽也晓得大秦是甚人,但她不是好的,她儿子却是好的,她被当众羞辱,这与羞辱元芳何异?糊涂!

“母亲,你被这贱妇蒙蔽了!她最是表面清心寡欲内里藏奸的!”窦宪仍在执迷不悟。

“闭嘴!你何德何能骂人贱妇?你是比她多生了只手还是多条腿了?今日……今日……噗”说着就觉喉间那股腥甜忍不住,一下从口喷出。

“啊!”众人又惊呼起来,身边伺候的忙着扶住她,嘴里“老夫人快坐下”“老夫人消消气儿”的劝开,但依然消散不了老人家心头那口恶气。

“母亲!”窦宪也被吓到了,颤抖着声音扑到老夫人膝下,抱着她膝盖就啜泣起来。

“母亲,母亲!”哭得像个五六十岁的蠢孩子。

老夫人望着他这副蠢样,只觉着自己将他从张家带出来也是枉费心思,还不如当年就让他在张家自生自灭,想她邓菊娘用尽心思手段夺回来的儿子,就是一个废物……那种对自己几十年人生的怀疑与否定煎灼着她,似有一把烈火灼烧着心肺,烧得她一口腥甜又涌上喉头。

但她不能出丑,她一定要坚持住。

“唉,那你说你可有错?”老夫人最后给他一次机会。

“儿子,儿子不知母亲何意,只这贱妇今日所为,母亲你包庇得了她一时,却包庇不了她一世,儿子……真后悔当年娶了她进门,还生下那逆子!”

“噗!”听到自己最心爱的孙子被他当着众人污蔑,老夫人只觉心口绞痛,那口热血再也忍不住,喷了出来——元芳被辱成了压倒这个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来得及扶住她了,她就由坐着的凳子向前倾倒下去,倒在了窦宪身上,再也无声无息,就与那只悍猫一般。

阿阳与江春最先反应过来,过去扶起了老人,但她四肢松软,自然垂下,已经立不住了。众人望着这副面若金纸,双目紧闭的样子,尤其嘴角鲜红的血丝尤其扎眼,扎得众人心内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这窦家怕是玩完了。

果然,窦宪呆愣过后忙叫刘太医来:“刘太医,太医,快瞧瞧我母亲,我母亲怎了?”老太医不必他叫唤亦过来了,蹲下|身翻了翻老人眼睑,将三指搭到她寸关尺处,众人都噤若寒蝉,眼巴巴望着他。

江春觉得这三分钟是她有史以来遇到最漫长的三分钟,仿似过了一年那么长,才见刘太医念叨了句“如指弹石”,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老夫只能试试扎针了……若扎三针还醒不过来……”众人皆知那就是没救了。

只见他快速的从身后药箱里拿出几根银针来,先拿一根斜向上扎在老夫人鼻下人中处,众人屏住呼吸,见老夫人动也不动一下。

刘太医见此,吩咐下人脱下老人鞋袜,对着左右足底涌泉穴又各扎了一针,这回老夫人倒是喉间微微“吼吼”了两声,众人眼巴巴的望着,她也未睁开眼睛。

“吼吼”过那两声后,她就再无动静……那两声仿佛只是众人幻听了,或是回光返照……众人瞬间静默下来,不敢想那四个字,不消说,这就是刘太医未完的后半句了。

果然,刘太医又拿了她脉瞧,瞧了半日也未再说话,江春只觉心慢慢沉下去。

“刘太医,刘太医,这是怎说?我母亲这是怎了?”无人理睬窦宪的追问,今日的他成了最大的笑话,众目睽睽之下气死自己母亲的第一人,可算旷古绝今了。

半晌,刘太医行了一礼,沉着声音道:“老朽无能,老朽自会进宫向皇后娘娘请罪,国公爷请准备起来罢。”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窦家老夫人还有位作了皇后娘娘的姑娘,今日这事,怕是无法善了了,尤其这位地位血缘尴尬的窦宪,或许张宪。

见老太医收拾了药箱子要走,江春着急,难道窦元芳的祖母,上午都还有说有笑的老人,就要这般去了?窦元芳回来见了这场景该何等失望与愤怒?江春不敢想象那场景。就如这位老人上午还说过的,他与父母缘浅,夫妻缘也断了,就连子女缘也是若有似无,现在唯一真心疼爱他的祖母也不在了……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

他虽然皱着眉寡言少语,但他从来光明磊落,正直无畏,他还救过自己……她不想那样的伟男子失去最疼爱他的人!

于是,她也管不了后果了,大不了就让她声名狼藉在汴京混不下去吧,就让她滚回金江去,就算滚回王家箐去种田养猪,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一定要为窦元芳拼上一把!只有尽了力,她才不会后悔,不会鄙视自己心安理得享受着窦元芳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与帮助。

她不想他伤心,她不想鄙视自己。

只见她蹲下|身去,敞开老人外衫,也顾不上还有外男在场了,将里头内衫也敞开了些,将手指搭她颈动脉处,果然已经没了搏动,这难度就更大了……

她先掰开老夫人嘴巴,见里头无甚杂物障碍,这才稍微抬高她头颅,令气管通畅,深吸一口气含在嘴里,捏住她鼻孔,对着她嘴巴里吹去。老人脏腑虚弱,运化不行,即使日日清洁,香茶漱口,空腔有些难闻的浊气还是在所难免的,但在抢救生命面前,这都是无关紧要的。

江春皱着眉,不管那口腔气味,继续深吸一口气渡给她。

众人皆被这样子惊到了,有妇人道“这丫头是失心疯了不成?”但事不关己,只消自己能从事后皇后娘娘的盘问里脱身就好,现目前就当又看一场戏罢。

只有胡沁雪眼睛微亮,又有些害怕,若是不成……妹妹岂不是惹祸上身?

那秦夫人也松了口气,本来还担心皇后娘娘追究下来她会说不清呢,现在被这丫头一折腾,不就有现成的背锅侠了?她只乐得她多折腾,可着劲的折腾,当着这多人的面,最好折腾出笑话来,她才痛快,既除了这可恶的老虔婆,拉上自己那好姐妹母子俩垫背,还把自己摘干净了!真是一箭三雕!

江春却无暇顾及这些人的心思,她满心满眼只有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待差不多了,她再将老人外衫敞开,隔着内衫对她进行胸外按压,双臂垂直,向下用力,五厘米……每一项要素早在心内成了复读机,不断牵引着她操作。

因为过于紧张和着急,胸外按压又是个体力活,汗水从发际鬓角冒出来,顺着莹白泛红的面颊流下,流到下巴,到脖颈,到胸前,到老夫人面上……

她注意不到。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窦元芳伤心,不能让自己看不起自己。

准备离开的刘太医愣愣望着她,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难以置信。以窦丞芳兄弟俩为首的青年男子皆吃惊的望着她,既觉着她是失心疯了,都去了的老人,还要这般折腾,又觉着认真的她格外好看……后头众夫人娘子们也都呆呆望着她,只觉着这小娘子发起疯来也是可怖,还好不是自家的姑娘(姐妹),不然自己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而胡老夫人却是隐隐含|着期待,若她这次成了,那窦家与胡家,就是绑得死死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她也不知为何,自从她救了她后,就觉着这小姑娘定是还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没使出来。

急急从宫里赶来的姑侄二人,望着这场景,眼眶就有些发热。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哥嫂(爹娘)都在束手旁观,望着老人死去,只有那个小姑娘,拼尽了全力,流着汗水的抢救老人……仿佛那个老人才是她的亲人。

众人见了他们姑侄二人,自有女眷屈膝行了礼:“请皇后娘娘安。”

那三十开外的女子满目伤痛,才与侄子商议着审问账本下落之事,他府里下人就递了话进来,说老夫人不行了……她当时顾不得与官家请旨,急急就跟了侄子出宫,一路上那叫窦三的下人已将来龙去脉说过了。

姑侄两个听得面色铁青,那窦宪与小秦夫人,真是丧心病狂!她不管她们妻妾之间纠葛如何,她只知道伤到她的娘亲,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两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府里,一进那院子就见了这副光景,哪有功夫理会旁人,只随意叫了起,眼眨不眨的望着小姑娘。

只见她在老人胸口按了一会儿,又对着她嘴巴吹了几口气,又来按压她胸口,又吹气……就这般来来回回,就在窦元芳也以为怕是没希望的时候,老人突然就毫无征兆的咳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

元芳觉着自己眼睛泛酸……这种感觉只有八岁前才会有。八岁后的他就是祖母手把手严厉教导出来的君子,君子是男子汉,不可轻易落泪,不能将怒喜思悲恐表现出来……但他是个人,是个也需要感情慰藉,也需要心灵温暖的人。

在这一刻,他觉着自己像个人了,她让他像个人了。

众人只以为自己幻听了,小声问身边人:“你刚才可听见老夫人咳嗽了?我怎还耳朵发叉了……”

“我也听到了哩!”

“可真?”

“自是真的!”

“咳咳”老夫人又咳了两声,众人喜形于色,却不敢出声,只阿阳揉了揉眼睛,将手上打湿,她脚步虚浮,慢慢走到老夫人面前,蹲下|身见老夫人颤抖着眼睑睁开眼睛……

她想哭,却不敢哭,生怕哭声一出就吓跑了老夫人刚回的魂。见那小姑娘颤抖着累极了的双手,端起老人头部,她才反应过来跟着扶住老人肩膀,令她慢慢的坐起来。

江春喘了口气,顾不了胸口那片雪白的起伏,待胸中气顺了些,将三指搭在老夫人脉上,见脉已不似将才刘太医若说的“指如弹石”,只仍是微细欲绝,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那面色也惨白至极——这是阳虚欲脱的表现。

这时代没有急诊科常用的抗休克和强心药物,若放任就这般下去,老夫人现在的回醒就成了“回光返照”……她忙对着阿阳老妪要求:“阿阳嬷嬷,速速熬一碗独参汤来!”

此时的众人,哪有不信她的。阿阳听了这话想要亲自去熬,却是老夫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似是想要拉住她,但实在无力,只能碰了碰。

江春明白,这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老人,需要一个陪了她一辈子的熟人,可信之人,继续陪在身旁,她才有安全感。

那小秦夫人见老夫人醒过来了,只觉满心满眼的失望与不痛快,都怪这臭丫头多事儿!但眼见着皇后娘娘就在跟前,她不得不装出样子来:“哎呀,我去给婆母熬吧,正好我房里有只两百年的人参拿来孝敬婆母是再好不过……”

“且慢,我阿娘的入口吃食从此刻开始,不许除了阿阳之外的任何人再沾手,若是被本宫知晓了,有哪个不长眼的再摸到她吃食一下,本宫就剁了她的手,可听见了?”皇后娘娘执掌中宫多年,自是磨炼出一番气势来,将众人唬得大气不敢喘。

江春这才得见传说中的皇后娘娘,她愣了一下,才想起参见皇后的礼节该如何来……正要跪下行大礼,却被娘娘拉住了,笑着道:“恩人小娘子当不起,是我窦淮娘该向你行礼才对。”

江春生怕她真向自己行礼,忙着岔开话题:“还得速速去熬一碗参汤来……”

果然,窦淮娘忙指着自己身边一嬷嬷与小黄门道:“你两个去。”

于是,江春也就不管他们是何处拿的参,何处找的锅了,自有那有眼色的婆子回房去抬了张软塌来,将虚弱无力甚至气若游丝的老夫人轻轻抬上去。

窦淮娘这才过去握了亲娘的手,呜咽着道:“阿娘,阿娘,儿险些……险些……就见不着阿娘了!阿娘好狠的心!”

说着愈发小声啜泣起来。虽是执掌中宫,母仪天下的女人,但此时的她也只是个需要亲娘的女儿。

不似窦宪,从老夫人醒来至今,他除了发愣就是发愣,好似母亲能从鬼门关再走一遭回来于他亦是无关痛痒的。江春看得齿寒。

窦元芳只深深看了他的好爹一眼,转过头去见江春孤零零站在塌旁,姑姑与祖母说着话,只她一个人站着。

他定定望着她,慢慢走过去,见她低着头,后颈青丝被汗水粘在皮肤上,愈发衬得雪颈纤长,引得那群年轻儿郎频频张望……他突然不想她被人看到。

于是他轻声对她说:“可要回房歇息一会儿?”

江春不亲眼见着老夫人转危为安,她放心不下,只摇摇头。抬头见他紧蹙着眉头,她终于觉得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救命之恩,没有令他失去祖母,她忽然觉着有点欣喜呢。

于是她轻轻绽开笑颜,对着他露出两粒小小的白牙,带了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道:“窦叔父莫担心,窦家祖母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你不要伤心,这世上还有关心你的人,还有……不想让你伤心的人。

窦元芳被那两粒细米粒般的小白牙闪了眼。

此时此刻,他只觉着心内有个角落慢慢融化。那感觉,似乎是有一盏极微弱又极温暖的灯,火苗虽小,却坚定而持续的照着他那间黑屋,他不一定能触摸到光,但他知道,有光在……有光在,他就觉着有什么在融化。

两人对视一眼,江春被他眼内的灼热烧得迅速转开视线,只故意无话找话:“窦叔父差事都办完了哇?今日何时出的门?那梨子汁儿是你与老夫人准备的哇?谁去通知你们的?”

这问题就似一串小葡萄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窦元芳再没有往常的“嗯”一声敷衍,温下声音,一个一个的回复了:“暂时办完了。你刚走我就出了门。是我找的春梨送与祖母的。窦三。”

直到他说完了,江春还反应不过来,这一截儿一截儿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冒出来是何意?

不过见他放柔了的神色,江春一下子茅塞顿开:这是在回答我的一串问题?

另一头,窦老夫人在窦淮娘搀扶下,艰难的坐起了身,想要说话,却是张不开嘴,只目珠泛水的望着自家姑娘。窦淮娘懂她意思,柔声劝道:“阿娘先莫说话了,待会儿先喝了参汤……淮娘在这儿陪着你,淮娘哪儿也不去。”

“阿娘可是要回房?外头有风……”

窦老夫人只几不可见的摇摇头,目光固执而又失望的转向窦宪。

“阿娘莫管他了,参汤来了,你先喝下再说。”窦淮娘带着鼻音,接过老嬷嬷手中的药碗,端起那尚觉烫手的独参汤亲手喂给她。

独参汤是用独一味人参熬制的浓汤,具有补气固脱、回阳救逆的功效,用于救治休克和心力衰竭,效果明显。果然,才小口小口的吃下小半碗,老夫人终于能勉强转得过头了,她望着窦元芳与江春二人,说不出话,只以眼神示意二人上前。

窦元芳先来到祖母跟前,跪下|身子凑近老人家耳旁,轻声说了句:“祖母,孙儿来迟了。”老夫人却只轻轻摇摇头,想要抬起手似儿时那般摸摸他的头,却是无力支撑她抬手,只缓缓摇了两下头。

江春这才来到老人面前,也依样学样的蹲下|身。老夫人眼含欣慰的望着她,终于用手轻轻握了她的小手,只稍微用点力捏了一下表示感激。江春习惯性的望了元芳一眼,见他轻轻点点头,她突然间就懂了他的意思,伸出另一只手合握了老夫人那青筋密布的柴手。

老夫人果然露出了几不可见的笑意。

至此,窦老夫人算是抢救回来了,虽然人还虚弱至极,但呼吸却是平稳顺畅了些,她又将虚弱的眼神落在窦宪身上。

窦宪自见了妹妹窦淮娘后,那身子就恨不得缩到人群后。因他比淮娘大了十几岁,刚开始那两年他晓得自己身份,只不过是母亲带来窦家的拖油瓶罢了,凡事让着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子,从来不敢争抢,不敢与她大声说话。而窦淮娘又是个好强性子,自小就见不惯他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兄妹两个,一个害怕畏惧她,一个看他不上眼,这感情也就极其淡薄了。

尤其后来淮娘作了中宫,窦宪愈发害怕这妹子了,只恨不得在她面前能不出现就不出现。

但此刻,不是他想不出现就能不出现的。

“哥哥,你往哪儿去,还不快过来见过阿娘?”

果然,窦宪被吓得脚下踉跄,勉强撑起一副笑脸,慢悠悠的,仿佛前头有吃人怪物一般挪到了塌前,讪讪道:“阿娘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老夫人失望的闭上双眼,不愿看他。

“哼!好生威风的国公爷!阿爹要是晓得他儿子这般能耐,能将自己亲娘活活气死……”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罢?!

窦淮娘早就从阿阳处晓得了事情经过,见他那缩头乌龟的样子,只恨不得一脚踹翻他。

“哼!自己亲娘好容易从鬼门关走了两遭回来……一日之间能走两遭鬼门关的老人,怕也是大宋朝的传奇了罢?”窦淮娘一想到自己险些就要没了娘,眼泪就遏制不住的在眼眶内打转。

“阿娘一辈子吃了恁多苦,顶了多少唾沫星子,受了多少白眼,才将你从豺狼堆里带出来……从她醒来至今,你可问过她一个字?”窦淮娘眼眶内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丰盈的面颊滚落。

她真想问问母亲:“阿娘,你后悔吗?将自己一辈子搭在他身上,你后悔吗?”她不知道她娘会不会后悔,但同样做了母亲的她知道,若换了她她不会后悔,当年为了他甘愿受万人唾弃,她只是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不管他是废物还是人才,当年若真将他丢在张家,那真是被吃得骨头渣都不会剩了。

她带他走,不过是尽母亲的责任。现在他伤了她,也只不过是将这份单方面付出的母子情分抖开而已,扯了遮羞布被世人嘲笑,嘲笑过也就清醒了,清醒后也就晓得该如何做了。

“来人,给本宫将小秦氏带上来!”

自有那宫内婆子将秦夫人推搡上前。见窦宪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小秦氏也就晓得了,自己今日若要保命,只得老老实实交代了。

果然,窦淮娘才一句“说吧”,她就抖包袱似的全抖出来了:“婢妾昨夜收到消息,说老夫人今日宴上会出事,令婢妾备上翰林院擅毒物勘验的医官……婢妾收到消息时已是四更天,老夫人又不待见婢妾,婢妾不敢擅闯陋室,只想着今早定要提醒老夫人……哪晓得婢妾来了院子前,却被那几个狗眼看人低的拦住,道老夫人不愿见婢妾……婢妾无法,只得趁着前头刚开席,去找了国公爷。”

她吞了吞口水,又接着道:“国公爷救母心切,就急忙领着众人来了后院,正好见着老夫人已人事不知。”

窦淮娘望着她瑟缩的眼睛,露出玩味的笑:“那你且说说,是何人提前示警于你?”

“婢妾不知,那时辰众人正睡得深,婢妾只听床铺边有响声,睁眼就见那写了字的纸条。”

“那纸条何在?”

“被……被婢妾烧了。”

“那如何能证明整件事不是你策划的?毕竟,若阖府最不待见你的老夫人没了,受益最大的就是你小秦氏!”

“不,不,皇后娘娘,婢妾冤枉啊!婢妾对天发誓,若有过这等丧尽天良的心思,婢妾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呵呵,天下发毒誓的人多了去了,若谁人的毒誓都能生效,那雷公电母还不得累断了腰?”

“是真的,皇后娘娘,婢妾从未……从未……对了,想起来了!昨夜守夜的连翘亦听见声响了的!皇后娘娘可问她!”

不消片刻,就有人带了个大丫鬟上来。那丫头不明就里,只吓得跪地上瑟瑟发抖。

“这就是连翘!连翘你倒是快说啊!说你昨夜也听见响声了的!”小秦氏急了,这是她所剩不多的保命机会了。

果然,那连翘在窦淮娘审讯下,也老实交代了她听见响声,还看到小秦氏看了字条,不过——“奴婢躲在帐子外听见夫人念了些甚‘老夫人有难’‘果酒有毒’的字眼,只以为夫人是魔怔了……哪晓得今日情景……还真对上了。”

这话急得小秦氏“呸”了她一口,骂道:“贱婢!休要胡言乱语!我,我,你再敢乱喷,信不信我将你全家兄弟姊妹全提脚卖咯?”

“啪啪啪”窦淮娘气得拍了掌:“威风威风,了不起了不起,我窦家教养就是这般,动辄就能以旁人老小身家作威胁……那你又信不信,本宫立时就让你从窦家消失呢?”

小秦氏被吓得住了口,见蒙混不过去,只弱弱开了口:“婢妾,婢妾当时亦未当真……只以为是哪个作弄人的,毕竟,毕竟在这府里见不得我好的人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