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馅饼

漫长的炮仗声刚歇了,江家老小就见院门口站了个红光满面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身穿厚紫色八宝福褂子,一头黑多白少的浓密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皮肤白中透红,明润而含蓄,嘴角还含了两分难得笑意。

这是江春识得的——胡老夫人。观面色倒是比腊月头上那几日好多了,又恢复了以前的老封君样子。

只是不知她来做甚。

江春忍住自高家带回的那股无奈与心酸,稳住心神往后瞧,果然见她身后跟了个干瘦的老妪,正是那翠莲老妪。

江春反应过来,江家人还不识她,只得敛了心神,忙先上前去行了一礼,口称“老夫人”。江芝是个会来事的,方一见着老夫人那身穿着与气派,眼珠子都不消转,就晓得这是贵客上门了。

再听侄女这声“老夫人”,她亦不管是张老夫人还是李老夫人,先就忙笑着迎了上去,温声道:“春儿快请了老夫人来里头坐,莫吹了冷风。”说着就过去极自然的搀住老人家另一侧,与翠莲一起虚扶了她。

老夫人却是直奔着王氏就去,用少有的温和言语道:“这位老妹子就是春娘子的祖母了吧,不怪姐姐这不请自来罢?”

王氏这几年的底气也稍微足了些,仍能强自镇定,应对道:“老夫人远来是客,只不知该……如何称呼?”

“说甚称呼不称呼的,我夫家虽姓胡,但老妹子若不嫌弃就唤我声‘张姐姐’吧……咱们这虽是初次会面,你不知我,我却是知了你的,全凭我家那猴儿与我说哩……我那猴儿就是沁雪,可来过贵府几次啦。”老夫人难得的全程笑模样,倒是令江春诧异。

那翠莲老妪也搭话道:“江家妹子可是个有福气有本事的,教养了春娘子这么个能人,自她腊月初四家来后,咱们老夫人都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只不知春娘子耳朵烫不烫哩?”

江春勉强笑了笑,哪有心思与她们调笑,她此刻满心满脑的都是苏外婆老两口的心酸日子,只筹划着该如何与王氏开那口。

其实,此事有两个艰难之处。

一是王氏与江家人不一定会答应接过高家老两口来,一大家子人合拢过日子,做主的还是大家长。高家老两口是有儿子的,又不是只高氏一个姑娘,农村人言可畏,这人家儿子还好端端在呢,岳父母却要去与姑爷过活,背后戳脊梁骨的不知多少。戳舅舅不孝的,戳高氏争强好胜、越俎代庖的,戳江家别有所图的……这些都是障碍。

另一面,正因着存了这些顾虑,高家老两口也是心思通透的,哪舍得令姑娘难做人,他们那头就不会轻易松口。况且,他们现在还不知舅舅上京的真实原因,只以为他是公干去了……满心以为不消好久,舅舅就能回来的。

但高家那老的老,小的小,没个人当门立户,又有“家财丰厚”的传言,甚阿猫阿狗都能摸进去……老人病痛也无人问津。

帮他们解除困境就迫在眉睫。

但到底要怎样才能两头说服呢,实在是令江春费脑筋。

“春儿,老夫人与你说话哩。老夫人您瞧瞧,见着你们,我这侄女都高兴傻了……你们能来,真是令我江家蓬户生晖哩!怪不得今早起来喜鹊就……”江芝的态度委实谄媚了些。

但这些谄媚话胡老夫人是听了一辈子的了,哪放心上,只望着江春道:“春娘子这是没见着沁雪有些失望哩,你们瞧她眼睛就只盯着门外瞧呢。”

又抚着她肩膀道:“好孩子莫急,你沁雪姐姐过几日也会来哩。”江春不懂这是何意。

王氏邀了胡老夫人进堂屋去,几个媳妇都从娘家回来了,忙着烧水煮茶上瓜子,虽不及胡家富贵规矩,但这待客之道在农家亦不差了。

武哥儿几个好奇的望着那富贵的主仆二人,虽不敢上前去,但至少也没畏畏缩缩。胡老夫人见了愈发满意,赞赏的点点头,与王氏聊起闲话来。

“老妹子这几日都忙歇了罢?田地里活计可做完了?”

“是哩,小麦与油菜一种,倒是无甚可忙的,整日在家倒也清闲……”王氏话才出口,又觉着恐有不妥,自己这“清闲”与人家的“清闲”可不是一个概念。

今日的胡老夫人却是格外的好说话,笑着接话:“你们忙了一年的,清闲几日倒是不错,浑身筋骨放松下来,该往我府里去耍的……我却又是太闲了,平日也无事可做,只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好容易寻着你们这宝地,能出来走走串串,活动活动筋骨……今后咱们两家可得走动勤快些。”

王氏受宠若惊,又是激动,又是无措,只木木的说得出“是哩是哩”,想想又不对,自家与人家哪是一个台面上的亲友,这般说话恐托大了,又“哪敢哪敢”的补救。

江春在旁无奈扶额。唉!王氏也只是“窝里横”罢了,关键时候还是江芝派得上“用场”。

只见她先接过高氏煮来的茶水,双手端着递了一碗与老夫人,笑着道“老夫人若不嫌粗陋的话,可尝尝咱们农家的苦山茶,滋味虽不好吃,但清热泻火却是最好使的。”

果然,老夫人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吹了吹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含在口内,用舌尖点了两点,咽下去后,方才点着头道:“果然是清苦了些,该是泻火的。”

说着还想再吃一口,翠莲老妪却劝阻道:“老夫人,二爷交代过了,您脾胃虚寒,还是注意着些呢。”

老夫人听了这话,也就顺势将碗放了,笑着嗔怪:“得得得,晓得啦,动不动就将你二爷搬出来……你二爷可到了?使个人去村口瞧瞧。”原来胡太医也来了。

“老妹子你莫听这老货大惊小怪,我这身子倒是硬朗,只平素缺乏锻炼,气血阻滞罢了……上回还得感谢你家春娘子哩,要不是她于危难之中救了老身一命,现下我还不定在哪哩!”

王氏却是满头雾水,因江春家来也未与他们说起自己在胡府内的事宜。

胡老夫人见他们样子就晓得了,拉过江春小手,嗔怪道:“你个丫头,怎也不与家人说一声?你那日那般能干,委实是厉害哩……果然是做好事都不往外说哇?”倒是随口就将那日自己被江春所救的事给说出来了。

众人听闻江春居然可以把她的吐血之症治好,真比太医还厉害了,俱是与有荣焉。

江春汗颜,不过是吃前世“老本”罢了。

要说与胡太医比,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在现代也就学了五年中医而已,工作经验也只四五年,这如何够与从小业医世家出身、临床经验二三十年的胡太医比?提鞋都不定可够格呢……这老夫人也过于夸张了。

这般“捧”自己,也不知有何目的。

好在没多久,胡太医就到了。

在未见到他之前,江家人都以为,太医嘛,专门给官家瞧病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从不断的,定是个威武雄壮的大官了。

哪晓得见了人,却是个穿着棉布衣裳,面容清俊的中年美大叔,他那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气度,只令众人如沐春风……就是江芝亦将眼神定在他身上好久。

直到他行了礼坐下,众人才敢跟着落座。

众人又客套、闲话了一番,江家说起今年收成尚可,园里菜蔬茁壮,胡家则说起今年过年的趣事来……半晌后,老夫人对着后头翠莲使了个眼色,只见外头有丫鬟端进个托盘来,上头放了一摞红包。

老夫人先招手唤过最大的江春,递与她一个,只说“年节下图个喜庆彩头”,江春推辞不过,只得谢过接下。

又唤过文哥儿、江夏与军哥儿三个,同样的每人塞一个,几人也都谢过了。

这才唤过武哥儿三个,每人塞了一个,三人还未读书,不会说礼貌话,只笑眯眯的乖巧谢过。倒是那秋姐儿,起初是害羞不敢上前来,硬被杨氏推着上前,现见这老奶奶也和蔼可亲,就眼眨不眨的盯着她手上镯子、戒指瞧……可能小女娃天生就是对这些亮闪闪的首饰感兴趣。

这片刻功夫,正好将托盘里的红包发完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江春愈发拿不准了,能将江家有几个小儿打听清楚,而且能按年龄分出批次来一个不落……看来事先对江家是了解清楚了的,这种了解已经超出“随意来散心”的范围了。

江春满腹心思,江芝亦是望着胡太医满腹心思。她虽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了,但如胡叔微这般风采的男子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那举手投足、一言一语,仿佛都发着光。就是视线偶然与她对上了,他也会笑着点点头再礼貌的转开……她红了脸。

倒是王氏见着外头太阳将要落山了,预备做晚食,少不得要挽留一番,道“老夫人与胡相公若不嫌饭食粗陋,就与我们尝尝这农家风味罢?”

原以为人家是自不会留下的,故也只是随口礼貌问一声,哪晓得胡老夫人却是欣然应下了。

这下,江家几个媳妇子倒是为难起来了。

她们从未招待过这般尊贵的客人,这饭食要怎做?就平日那些家常小菜却是拿不出手来了。

“你也莫杵着了,领着那几个去帮帮众位娘子吧,与她们打打下手。”老夫人将翠莲支走了。

果然,有了胡府下人的加入,高氏几人就不为难了,领了她们去自家菜园子转一圈,有些甚材料,她们自清楚了,不消片刻就拟出个菜单子来,十几个人合拢一处,不消个把时辰就整治出一桌饭菜。

堂屋里,几个小的得了红包,跟着自家亲娘去了院子,只剩下江家二老与江芝江春在陪着胡家母子二人。

“真是佩服妹子教养出这般出息子孙,尤其这春娘子,我跟前那猴儿与她比起来,真如云泥之别……其实老身此次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老夫人横竖夸来夸去就那几句,终于说到了正题。

江春不禁正襟危坐,拭目以待。

“我这儿子,你也见着了,科举文章不行,却是个醉心医术的,排行老二;家里还有个老大,也不问世事,一心只作田家翁;只老三在京里做了个尚书,那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而这三个儿里,我最疼的就是老二。奈何他一把年纪了才成婚,却又与前头娘子子嗣缘浅,一生人亦只得了沁雪一个丫头。但沁雪那性子,老妹子也是见过的,咋咋呼呼不知何时才懂事。可怜我胡家传承了百余年的医术,却是后继无人……”说着难免抹起泪来。

似是想起这正月里不兴在旁人家中落泪,老夫人用力吸了口气,将泪意忍住了,笑了句“令老妹子见笑了”。

“我胡家三个儿子只有老二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下头子孙却是无心医术,一个个宁愿作科举文章,也不愿摸下|药杵,眼见着百余年的医术就要败光了……我只愁着今后上了黄泉路,可怎见他爹老倌的面?”

这是真哭了,百年大族讲究的是传承,胡家能从区区贩夫走卒,发展到盘根错节的百年世家,尤其是胡老爷子那一辈作上太医局左院判,仅次于院使,也算诺大个太医院二把手了……这一切全靠祖父辈医学成就的继承与发扬。

胡老夫人清楚胡家倚靠的只是一门医术,故她在子女的教养上尤其重视这一祖传之技的继承,从三个儿子出生,就教他们岐黄之术,从《药性赋》《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等基本知识,到《伤寒杂病论》等临证经典,再到历代临床大家的临证经验总结,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胡氏一门的学术流派特色……能教的胡老爷子都教了,就连小女儿亦是从小带在身旁言传身教的。

但有时候环境熏陶在天性面前仍然是无计可施的。似那胡老大,生性淡泊,或者说蠢笨,以其逼|迫他学医,不如令他好好做个承嗣的长子。譬如胡叔温,学医仿似要他命,做起锦绣文章来却是别有天资,倒也让他走出一条经济仕途来。

但下头这一代却是差远了,沁雪是个姑娘,学医只是不经之举;胡英豪自有主张,家里人拿他无法;姑奶奶家徐绍起初瞧着倒是个有天赋的,但这两年渐渐大了悟性反倒不如从前。

医术既是技又是艺,无论是技或是艺,都是需要悟性的,悟性限制了成就的高度……似沁雪与徐绍,今后或许也就是平庸之辈了,胡氏一门光靠他俩,显然是不够的。

此时,江春的出现,尤其是上次江春展现出来的医学天赋,恰好是胡家急缺的。

其实,京中想要拜于胡氏门下者,虽不说如过江之鲫吧,少说也是应者如云了,但他们要么自家已有家学渊源,要么是年过不惑的医者,不说天赋如何,都是事先已有了些微成就的……能如一张白纸者,却是少之又少。

而江春的不同之处,就是她出自农门,出身太低,无人可依,此时若能得了她这棵好苗子,不怕她今后不对胡家死心塌地。胡家于她微末之时有提携之恩,今后她就只能与胡家站在同一阵营。胡家提供“大树”与她乘凉,待她枝繁叶茂之时,少不得亦要回报这株老树。

于私,江春与胡沁雪感情深厚,若她真是个重情义的,今后也能与胡家同进退。

她与胡家同进退,她身后的窦十三,乃至整个窦家……若真如此,胡老夫人不敢想这效果,只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内的激荡。

目前将其招致麾下,其实就是人才的投资问题……现在投资,都是为了日后的收益。

活了一辈子,胡老夫人看得比谁都清楚。

“老身委实喜爱这春娘子,她于医学一途上又有天赋……这般人才埋没了委实可惜。老二与我商量了一番,反正她与沁雪本就亲如姐妹的,不如就去跟了沁雪作姐妹罢。老二膝下光她个姑娘也委实寂寞,若得了这伶俐小娘子,定当如亲女般栽培与疼爱……”这才是最终目的。

江春|心内震动。

王氏被她绕得云里雾里,倒是江芝,对二人谈话可谓是“全神贯注”了,一瞬就明白过来——这是要认亲哩!

而且是从胡二爷这边认,她眼内仿佛有两簇小火苗在燃烧,恨不得代替那兀自转不过弯来的亲娘给答应下来。

胡老夫人见江家这副反应,愈发满意了,越是这般不成的人家,越是需要倚靠胡家,也只能倚靠胡家,这般于他们才越是有利可图。

“我就想着,自己再喜欢小娘子,也不能抢了老妹子的心头宝啊,寻思着还是得求上妹子一回,求妹子就允了老姐姐吧……也不消改姓,咱们也不入谱,往后呢咱们两家人就当干亲走动,你瞧如何?可舍得?”

江春松了口气,这就相当于认了个干亲,干爹之类的。

当然,此“干爹”非彼“干爹”。

王氏仍在愣神,转不过弯来。老夫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懂,但这连一处,就有些难懂了。

毫无疑问,胡家主动来认干亲,对现在的江家来说,算是意外之喜,天下掉馅饼了。但她也不是那等糊涂的,这“干亲”可不是随意认的,在这时代,干亲亦是具备法律效应的。若有那等无后的家族,认来的干亲等同于养子养女,在没有亲生子女的前提下,与同族同宗子弟,是具有同样的继承权利的。

当然,干亲也分上族谱与不上族谱的。

上了族谱那就得更名改姓,与原身亲生父母无甚干系了的。但不改姓的,就只当一般儿女亲家样走动,不存在承嗣、上谱这一道。

江春还是姓江,仍是江家人。

但江家却可以凭空得了这门尚书亲戚。

王氏觉着自己的心愈跳愈快,恨不得撞破胸壁,她不得不微微张嘴,大口呼吸,才能安抚体内那股躁动。老江家改换门庭的捷径就摆在眼前了,估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了。

她侧过头去瞧了一眼江老伯,见他也是面色有些涨红——激动的!她愈发肯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但见眼前的孙女却是垂着头不见悲喜,王氏又有些拿不准,毕竟这大孙女愈发大了,自己主见大得很……他们也不一定管得住。

胡老夫人见她要循着江春脸色,愈发满意了,看来这事还得小娘子自作主张。于是她主动提起外头景致,道方才走得急,还未曾好生瞧过,令儿子扶了她出去转转。

待她一走,屋内就只剩祖孙三代四个人。

江芝见江春兀自低垂着头,急道:“春儿,这事你怎想的?可莫想花了眼啊!这般千载难逢的机遇,都不知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可得好好抓住啊!”

怕她人小见识短,江芝又补充道:“你可知那尚书是甚官?那可是堂堂二品大员哩!莫说县太爷在他面前要下跪,就是郡守老爷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哩!你道咱们金江虽边远,却仍不比东昌府城差多远,只因是沾了这胡家的光……我的好侄女啊,你可莫想花了眼!”

江春知晓,她说的除了“二品”“县太爷要下跪”这两细节不对,其它全是事实。

但她心内却无多少欢喜,因她永远相信,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江家消化不了的大馅饼!

有时,馅饼与陷阱也只一字之差。

但若说“陷阱”,可能还是夸张了的,就目前胡家家势来说,自己身上没有人家需要的,也就是无甚利用价值了。不至于是前脚认了亲,后脚就将她踢进陷阱。

他们所图的,只可能是日后。日后能有利用价值的自己。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她不矫情,不会觉着自己被利用了,被伤害了……只恍惚间觉着自己成了一只猪仔,旁人见着了上下打量,觉得她生得脚手修长,身条精瘦,估量着定能长成只大肥猪,现在趁还未有旁的买家看上,打算着先买回去好吃好喝供养着,总有能宰的一日。

既然做猪,就要有猪的自觉,晓得自己的“使命”……她不怕被宰的那一日。

她只怕被挟制。

旁人付出家族名誉与声望来推她、庇护她,总是要有回报的……而对一个女子来说,最大的挟制恐怕只有婚姻大事了。

她不想被欣喜过头的江家人与胡家人牵着鼻子走,至少她要听听爹娘的意见,虽然他们也不一定说得出甚来。

果然,待江老大与高氏进了门,听闻这大的事情,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的没辙,私心里肯定是想答应的,但又怕馅饼里头裹了泥巴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