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变化

至于那蒋家与蒋二如何,江芝却并未明说,可能是顾忌着爹老倌在场。

到了晚间,王氏自是要去江芝房间叙话的,而江春委实是好奇,想知道江芝那般“能耐”,那蒋家到底可有遭了现世报……但她母女俩说得小声,江春在隔壁定是听不见的……于是她站在窗外听了墙角。

大体意思就是,江芝在蒋家待了三年,豆腐生意全靠她撑起来,就是蒋二的差事都是她谋的,只稍微动动脑筋,就将他差事断送了。

至于那豆腐摊子,她早已料到和离被“卸磨杀驴”的下场,自己悄悄将那豆腐给做坏了,吃不出毛病来,但就是味道不对劲,等城里几家老主顾发觉后,自是不会再与蒋家买的。

况且那磨豆子、点豆腐、生意往来一应事项全是她一个人在操持,没了她……蒋家就没个能拿得出手的,就算她不动手脚,那生意不消多久也是维持不下去的。

至于蒋二得了甚“好果子”吃,她就未听见了……大晚上的实在是太冷了!听墙角也得耐得住那嗖嗖的凉风啊!

反正江春也能猜到,没了江芝,蒋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不像话,而蒋二又丢了差事,手里没了余钱,哪还能继续他走鸡斗狗的生活……那小寡妇本想着是来吃香喝辣的,待过了些苦日子,还不知道要怎后悔呢,到时候妯娌三个,婆媳之间的糟心事也不会令她好过的。

江春听过也就过了,她未再多想旁的。

但楼下的江老大与老二两房里,却是有了些计较的。

高氏是个软性子,只觉着小姑子遭了这般罪,心疼还来不及呢。但江老大,自己妹子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不过了。

江芝从小最喜争强好胜,因着家里只她一个姑娘,兄弟四个都让着她,爹娘也疼宠她,不论吃的穿的,都好过四个哥哥,嘴巴又甜,心眼子又活,从来也只有她欺负哥哥们的道理。

“今后妹子在家,娘子可莫甚话不管好的坏的全跟她说啊,她那张嘴巴……唉!只等着年后瞧瞧,替她找户人家,女人家还是要再走一步的。你平日可留意着些,有那勤劳肯干的后生,不论青头与否,家境只消看得过去的,还是替她瞧着些。”

高氏“噗嗤”一笑:“哪有你这般做人家哥哥的,妹子才从苦海里脱身,不想着好生爱护她,倒要急着将她嫁出去……这话要被阿嬷听到了还不得说你哩!”

江老大是个厚道人,倒也不好在媳妇儿面前说妹子的小话,只叹了口气道:“就是希望她好,才想着帮她再走一步啊,以后爹娘不在了,我们不在了,就剩她孤零零在世间……那才是不忍。”

“这你就想多了吧,等咱们也不在了,这不还有春儿文哥儿几姊妹嘛……”高氏是个简单善良的女人,不知这血缘亲情一代代只会越来越弱,到最后,即使是同一个祖宗的后代,刀枪相向的也不少。

更何况,不论血缘亲近与否,最主要还是得看人,若是和善知趣的,就是长长久久处几代也无妨的,至于那一心只为自己想,吃不得亏苦的,则又另当别论了。

江老大也无话可说,只亲昵的抱了抱高氏。

另一头,江二叔在杨氏的唠叨中昏昏欲睡。

“你说妹子这次和离得了多少银钱?怕是不少吧?那次你也见了,那青砖瓦房,还使着煮饭婆子哩,说是以前她婆婆跟前还有丫鬟伺候呢,这般家底,就是随意拔根|毛下来也够咱们吃喝一阵的了……要不你明日去问问她?”杨氏用手肘拐了丈夫一下,将迷迷糊糊的江二叔惊了一下。

“嗯嗯……晓得啦晓得啦,不过要问个甚?你想晓得怎不自己去问她?”

“你去,那是你妹子,又不是我妹子!”

“咦……你妹子,你妹子你能问出来吗?你们老杨家哪个不是人精?”江二叔故意挪揄她。

“喂!江兴!你甚意思?我杨家人又怎惹到你了?我都来了你江家小十年了,你还甚‘你杨家’‘我杨家’的分清楚?你是甚意思?”说着就用手去掐江二叔腰间软|肉。

“啊!痛啊!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嘛,你不也‘你妹子’‘我妹子’的分得清?”江二叔瞌睡被她掐跑了。

“那不是你妹子难道是我妹子?就你们家这人精,我把她当妹子,她能把我当嫂子?”以前姑嫂两个本就有些不痛快的,以为嫁出去就能安宁了,哪晓得还有再回来的一日。

这江家还是第一次出了和离的姑娘,也不知可会影响到自己闺女的姻缘……想着对小姑子又多了两分怨。

江二叔被她“你啊”“我啊”绕得头昏,无奈投降:“随你随你,睡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二婶却还睡不着,想到这本就心思各异的大家庭里,又来了个人精,不就跟热油里滴冷水一个道理吗?不知还要闹出甚风波来呢!但她与另两个妯娌不一样,她们有儿子傍身,只独她没儿子……这股不甘,每每烧得她夜不能寐。

她使劲推了推身旁男人,扭捏着小声道:“不是要生儿子吗?你还睡甚?”

身旁的男人无回音。

半晌,就在她羞怯的闭着眼等了好久之后,传来了睡梦中的一句嘟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

江兴王八蛋!活该你没儿子!

杨氏吃了一肚子气也睡着了。

江春却是不知这些故事的,接下来两日,家中都还算安静,只除了王氏与江芝时不时的小口角,但那是亲母女,哪有隔夜仇的。

初八这一日,江春早早起了用过早食,换了身鹅黄色齐胸孺裙,里头穿着保暖的棉布衣裳,外头又加了件加厚的褙子,早晚会冷些,但白日间却还是嫌热的。

才下得楼去,江芝就打趣她:“瞧这是哪家的俊俏小娘子哩?怎生得这般好看?不得了哩!以后小郎君要把咱家门槛踩烂了……”

院里的军哥儿却是个懵懂的,仰着头问嬢嬢:“谁敢来踩烂我家门槛?我放‘尾巴’和‘狮子’去咬他!”

小儿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江春被笑得有些不自在,但女孩子嘛,想要在毕业前给同窗留个好印象,这也是人之常情。

想通了这一关节,她也就大大方方任她们打趣了。

待江芝与江老大收拾妥当了,三人坐着牛车才往县里去。今日是江春“报志愿”的日子,而江芝则是有她的打算,要进城看看,江老大无事就作了这车把式。

她算是来得迟的了,待她到了学舍,甲黄班的学子已经基本到齐了,见着她难得的穿了回鹅黄色衣裳,倒是将她衬得人比花娇。不少人皆目露惊艳——好一个漂亮的小娘子!

素日里她只穿了馆服埋头读书,从未穿过这般衬肤色的衣裳,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了,有那胆子大的男学生,就特意走过来与她说几句话,问些“今日怎来晚了”“考得如何”“往后去哪儿读”的问题。

以江春的阅历,哪有不懂的,只心内窃笑着一一应付了,末了不得不感慨一句:年轻就是好啊!仿佛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胡沁雪已几日未见她了,现好不容易好友两个见面了,却还未说上几句话,就被那些男学生将人“抢”了去,她早就不乐意了。

“春妹妹啊,看吧,我都说了,你就该多穿穿这鲜嫩颜色的,这么一身看着像朵花似的,都引来狂蜂浪蝶了……”惹得江春轻轻掐了她一把。

这“穿得跟朵花似的”,倒是像她那个“窦叔父”的论调。

待古学录进了舍里,大家又习惯性的安静下来,也不知是哪个带头说了句“咱们可结业了”,众人反应过来就跟着笑起来。

古学录也有些感慨,这是他完完整整带上来的第一届学生。三年来,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懵懂无知的小学生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他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成长。其间难免有令他心力交瘁的时候,如徐纯几人的难缠与头疼。当然更多时候倒是省心的,似杨世贤、徐绍这般安分守己的学生也不少,他这个学录可基本没在他们身上花过心思。

倒是江春,他却是更加喜欢的,成绩好,又省心,最主要是她后面还有窦十三……只盼着往后能有他回京的机会,待见了人,总是能想到替哥哥翻身的法子的。那杨世贤,本都是剔除学籍的人了,在他操作下,仍能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自己家的事……说不定他也能帮上忙的。

这三年来,他从前途光明的太学学生被贬成了不入流的学录,与那后勤打杂的无异了,每一个日日夜夜里都在想着若回了京他能怎样,他会怎样……但一切皆是徒劳,现实是他回不去,不能回去,更不敢回去,他仍要面对那些令他头疼的学生,面对学里那些鸡毛蒜皮的杂事。

古学录照例的先对着东方拜谢了皇恩,说些“师生情谊一场,今后时常联络”“走出去了还是甲黄班学生”“莫忘师恩”的话,才开始今日的正事。

其实众生早都已经想好了的,直接将自己想报考的学校确认一下就好,江春、胡沁雪与徐绍三人自是选的太医局,徐纯选了武学,这也在意料之中,只胡英豪却是出乎意料的选了律学……那可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律学!考不上就没退路的律学!

但仔细一想,与他那深藏不露的狐狸性子倒也般配——江春终于想起来了,他那副随时嘴角含笑的样子,若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那就是标准的律师形象了。

话说,他虽是胡家嫡子,但这几回去胡府也未碰上过,府里也很少提及他这位小相公,倒不知在忙些甚……这副令人捉摸不定的样子倒是与胡三爷很像。

待该填报的填完,这结业之事也就彻底完了,只消回家慢慢等待成绩就是。

但等待往往是最漫长的,尤其是这般农闲时节,全家人只要一围坐一处,少不得就是问她成绩的事。

江春自己也不晓得啊,只是听说要二月二十以后才能知道消息。

因着糊名处理过的卷子送到州府得几日功夫,而州府衙门腊月十五以后却是要闭衙的,判卷自是赶着在十五之前判好了的。但闭衙以后,经过初步评判的卷子却要悉数送至郡守府,那有专门的教管人员会再次评判。年后将再次评判后选出的每县头十名送进汴京去复核,此时就是“四大院校”的教谕来评判挑选了。

整个过程漫长,要一直到二月头子上才能定下录取名单来,待传回各地州县却是二月下旬的事了。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江家却是生了些显而易见的改变。

自从江芝回来后,不说村人晓得她和离了,成了王家箐乃至附近几个村子的大新闻,毕竟她当年嫁得可是外省富户,满以为过上好日子的人了……现今回来,身上就带了些故事。

就是江家院子里,江家妯娌与小姑子间也果然发生了些小摩擦,不是早饭推三阻四牵扯不清楚,就是谁又动了谁的衣裳水粉……没个几日就要去找王氏讨次说法。

无法,王氏只得定下规矩来,家中饭食由三个媳妇与一个闺女轮流着做,每人连续五日,从高氏开始依次往下轮转。没轮到做饭的就负责洗衣裳、打扫卫生,反正只要王氏见着哪个闲着,不管是姑娘还是媳妇儿,都要骂两句的。

当然,骂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提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果然人多了,尤其是女人多了,是非就要多起来。

平时江芝不回来,高氏吃点亏,三妯娌也就相安无事各司其责了,现在这姑奶奶一回来,将她那蒋家二|奶奶的气势也带回了。见不得高氏老好人多做活,样样都得分配得均匀了才行,这可苦了杨氏这惯会偷奸耍滑的货,稍不留意就要被她告上一状……

这倒不是江芝多侠义心肠,好打抱不平似的,只她那性子就是见不得谁耍滑,尤其是本就不太对付的杨氏,更成了她“清剿”的首要目标……每每惹得杨氏背了人骂“狗拿耗子”“你以为你能在娘家指手画脚一辈子”等语。

对这些“罪行”,起初王氏只敷衍了事,毕竟几个都有儿有女的人了,她也不好多说,但后来却愈发不像话。

江芝拗着要一丝不差的均匀分工,杨氏却是借口奇多,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腹痛拉稀,高氏只会毫无原则的做老好人,张氏是个不插嘴的,但也从不会主动做活……有一日,众人赶集去了,待太阳落山了家来却见是冷锅冷灶,谁也不肯出去造饭,只得王氏骂骂咧咧着去了。

姑娘是她自己生养的,三个媳妇是她主张着讨回来的……她能怪谁?最后,只得定下规矩来,谁也不许破例,这才稍微好了些。

果然是逆境出人才,杨氏在这种事事被江芝看不上的高压鄙视下,居然想出了一连串办法来。

自杨氏回了一次娘家后,江家每隔几日总要来几个陌生人,不是二十多未娶亲的山上猎户,就是三十多丧妻的鳏夫,还有那和离了有个一儿半女的县里商户……一来就只盯着江芝瞧,见她这段时日养起来了,肤色白皙,为人干练的,都能瞧上她。

可惜江芝却是见过世面的了,对这些农家汉和猎户怎会看得上眼,对那商户倒是留心问了,一听所谓“生意”就是三瓜两枣的维持生计,年纪也不再年轻力壮了,她自是不会乐意的。再聊几句闲,听了他们对做生意的想法与谈吐,只觉着就是给自己提鞋都不够的……

二嫂给自己介绍这些霉乌龟,简直埋汰人,不就是在变着法儿的磋磨、折辱她吗?

于是她也不顾自己才和离回来的身份了,与那杨氏抬起杠来,不是教着秋姐儿喊她“后娘”,就是故意使了秋姐儿给她造饭时使坏……江春头疼,这都几岁的人了,也不怕教坏小孩子。

那小秋姐儿是没吃过甚好东西的小丫头,江芝随意两颗糖就将她哄了,自觉有嬢嬢撑腰,也不怕杨氏了,还真当着众人面喊过“后娘”,可把杨氏臊得满脸通红,打又不敢打,骂又骂不过,只恨不得将这姑侄二人打包送出门去才好。

江春见王氏也只顾着跟着众人笑,委婉的提过一次,令江芝今后莫再这般教小秋姐儿了。杨氏本就不喜秋姐儿,母女缘就淡薄的,她再这般从中唆使,今后她倒是拍拍屁|股嫁出去了,秋姐儿却是要在杨氏眼皮子下长大的。再说了,大人恩怨,你拿小孩子当枪使,本就没道理。

小孩子,你只能教她真善美,教她懂礼尊长,这般故意唆使着不尊重母亲,江春觉着有点恶意了。虽然杨氏有时是像“后娘”,但成年人这般灌输却是不对的。

王氏回过神来倒也将江芝骂了一顿,令她收敛了些。

但江春要的不是收敛,是“改邪归正”。因着家里事多,学馆又是不能住了的,她不耐每日早晚县城家里来回跑的,江春就往谭老那儿解释了一下,这工还是不去上了。不消上工,她就有充足的时间将秋姐儿带身边,尽量不给江芝唆使的机会。

但有时候还是会被她找到机会哄走的,江春念着她才经了那些事,起初都只委婉的劝她,到后来,她居然教秋姐儿说“大姐姐与后娘是一伙的”……江春简直怀疑江芝的智商。

这个分不清轻重的女人还是当时那个令自己欣赏的能干女子吗?

是的,又不是。

若从做事能力上来说,她还是能干的,家中造饭喂猪喂鸡卖菜,她样样都能做得滑滑溜溜,走出去没有不夸的。

但人与人总是这样的,“距离产生美”,太过接近了,长时间的相处,总是更容易发现旁人身上的缺点与不足,就是仙女看久了也能查出她的粗毛孔与黑头来……更何况是本就争强好胜惯了的江芝。

她身上的缺点逐渐暴露出来,争强好胜,对着家人装穷叫苦,对着外人却又吹牛摆谱,这些都尚且算轻浅的。

江春虽也不赞成“小姑子嫁出去了就不能再管娘家事”的论调,但这“管”也得有个限度啊,大事急事商量着出出意见倒是可以,但凡事都要指手画脚也是不讨人喜欢的,甚至是拎不清自己分量的表现了。

还过年不到,也就二十几日的时间,江春就看到了一个她以前不知道的江芝。

当然,不止她头疼,最头疼的还是杨氏,两个也不敢摆明了大吵大闹,但找王氏告状的阵仗却是每日必不可少的把戏。

“阿嬷,妹子她嫌我饭食没煮好,煮的比猪食还难吃,说我浪费了粮食!”这倒是事实,杨氏做饭真不好吃,但你要嫌不好吃怎不自己做嘞?有现成的吃了还挑三拣四,好像也不太厚道。

王氏道:“那你问问她可是吃过猪食了!”

“阿嬷,你只会帮着外人,你瞧瞧你姑娘,才扯了没穿过两回的衣裳,被二嫂借去穿过就再也拿不回了!”这也是事实,杨氏眼皮子浅,那身衣裳顶多二百文,她手里不缺这二百文,为何就要使这无赖招式呢?只不过是从高氏、张氏身上贪小|便宜习惯了。

王氏道:“那你直接问她要啊,就说我说了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江春只觉头大,果然女人与女人的官司是最复杂的。

就在姑嫂二人斗法不断,王氏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的鸡毛蒜皮中,他们迎来了宣和十八年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