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春早早的去找学录换了准考牌。
考场设在县衙内,据说是唐朝保存下来的举子“贡院”。
这时代的考室虽不似后世宽敞,但其规范性和规模方面却是现代教室填充成的考场无法比的。金江的贡院是在县衙后头建了个封闭式的院子,里头盖了好几列一模一样的白墙青砖瓦房,称为“号舍”。每一列皆有十丈长,分隔成几十个小隔间,无门无窗,里头除了一张由四五块板子拼接出来的桌椅,别无一物。
倒是唐朝的科举制兴盛,历届参考人数众多,就是这小小的金江县,光号舍就准备了二百四十间,分为“天地玄黄”四列号舍,每列又有六十个隔间。
而今年参考的县学学生只有两百一十八人,自是坐不满的。故准考牌的安排就是随机打乱了的,上头是不会令学子晓得到底是哪几个号房坐不满的。如江春的学籍虽在甲黄班,但考牌排到的却是“天字二十三号”。
晚间,胡沁雪少不得又从府内带了罐参汤来,道是胡老夫人交代了的,要与江春一道喝……江春“受宠若惊”。
这古代的人参绝大多数皆是山林野生的,生长周期动辄数年以上,历经了无数个寒暑雾露,形实味厚。说“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亦不为过,被称为“土精”,其功效自不是后世人工种植参可比的……江春就有些怕上火,哪怕是牙疼也会影响第二日的考试,故只敢轻轻啜了几口。
哪晓得入口却有些淡淡的回甘,倒不似人参本来的滋味。
这吃参历来是有些讲究的,首先中药配伍禁忌“十八反”里头,就言明了“诸参辛芍叛藜芦”,各类参不能与藜芦同用,恐有毒。另外老百姓皆知的就是不能与萝卜等通气之品同食,恐减弱其补气功效。
问了胡沁雪才知是放了生甘草的,这般配伍着吃起来倒是温清共用、消补兼施了,吃了两碗下去都不觉着口干,且身上却是暖融融的。
果然,第二日起了,觉着精气神都足足的,手脚也暖和不少。
宣和十八年腊月初二,弘文馆的钟声比往日早响了一个时辰,众生起了赶紧收拾干净,用过早食就随了古学录来到县衙外头,门口早已列好了一身灰衣打扮、横跨腰刀的衙役。
好歹是在县学读了三年书的了,女学生倒不至于被吓哭,只偶有那么几个胆小的瑟缩着肩膀。
这是江春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县衙,门口站了两尊威严的石狮子,檐下支了两根成|人腰粗的红漆柱子,顺着柱子往上,可见一块书了“金江县县衙”的牌匾,倒是颇为庄严。
县学两百多名学子按学籍“天地玄黄”排了四大列,在腊月清晨的寒风里足足站了一刻钟,才见着那头戴硬翅两角幞头,身穿方心曲领绿衣的县太爷腆着肚子出来,又是少不了的要对着东方拜谢皇恩一番。
江春这两年个子虽长了不少,但也还未到一米六,站后头自是看不全的,只视线越过前面的胡沁雪,大体能见着县太爷打扮而已。
寒冬腊月,又是日头没出的时辰,学生们冻得耳鼻发红。江春最是不耐冷,还要听县太爷之乎者也“天地君亲师”的念叨一遍,她那细白的脸颊和耳朵全都冻红了。
好容易歇下来了,又见太爷转回衙内簇拥了一位“大人物”出来。
那是个同样戴了硬翅两角乌纱幞头的相公,只上着紫色方心曲领大袖,下裾一条同色横襕,腰束金带……是个大人物!就是县太爷亦只着了绿衣,按大宋朝官员仪服制度推测,他的紫衣少说也是四品(及)以上官员了。
果然,下头学生里生了小小的骚|动,金江这不毛之地,最大的官也就是县太爷了,也不过是七品绿衣,突然来了这么个穿紫衣的,自是大人物了。
当然,江春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胡家三爷了,从二品的礼部尚书……只不过是穿常服的二品大员,官威没这般扎眼。
她顺着前头同窗的骚|动,踮起脚尖一看,这“大人物”身量颇高,少说也得185以上,站在大腹便便的县太爷身旁,被衬托得十分清瘦。
江春视线继续往上打量……古铜色的面皮,紧抿着的嘴唇。
嗯,这还是个熟人哩。
正正经经穿上官服的窦元芳果然不一样,愈发添了些士大夫的严肃与古板……听太爷说他是京内派来大理郡的督学,那就是从四品了,勉强算是能着紫衣吧。只那条金腰带,却是从四品的官阶配不起的,怕是他身上还有旁的世袭爵位之类吧。
那就是个正经公子哥了……江春有些不是滋味。
“今承蒙圣恩,遣窦大人为官家督学,察西南大理郡之考学诸事,金江一介不毛之地,能得督学大人亲临,实乃万幸,吾县二百余学子之幸!”督学虽只是从四品,但因代天子巡考,有专断之权,若有徇私舞弊的,可直接查处,委实是“官家之眼”了。
况且还是而立之年不到的青年担此职。往年派来大理郡的督学皆是鹤发白头翁,今年却换了年轻人来,看来现今官家重用青年才俊之说果然不假……这让下头的年轻人们愈发沸腾了,仿佛三年以后站在上头的就会是自己似的。
下头自有学子带头道“吾等学生之幸!”
窦元芳止住县太爷恭维,简单说了两句拜谢皇恩的套话,也就撤回县衙了。
前头胡沁雪念叨了句“原来窦叔父是督学啊,怪不得这几日都在金江哩……”
江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众生排着队,手持户籍文书与准考牌,依次来到衙前,不论男女学生,皆得脱鞋抬手,让衙役检查过一遍方能进场。倒是比后世那将鞋底翻过来瞧的要稍微松散一些。
待进了场,江春的“天”字号房是最好找的,近门之处就是,再依次往南找到第二十三个隔间,见上头挂了“天字二十三号”的牌子,自然就对了。
进了隔间,她先四处查看一番,见桌椅、墙壁皆无不妥的,方坐下来,拿起桌上笔墨纸砚瞧了瞧,也皆是全新的。
这么东看西瞧的,倒是将那紧张情绪给冲淡了不少。待院内钟声响起,巳时一到,衙内师爷、主簿领着县学馆内乙、丙两级的众位学录,将考卷分发下来,第一门经义就开考了。
一拿到经义卷子,江春习惯性的先翻到最后一页看起来:“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江春想晕倒,不过又稍稍松了口气!
贾谊“五饵三表”说出自《汉书》;“秦穆霸西戎”出自《左传》,可视为是对《春秋》的解释——前半段超纲,后半段尚在复习范围内。
《汉书》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张夫子未专门讲授过,只偶有引用其间名句来授《尚书》的……对于县学学生来说,不在正经“四书五经”范围内,所以属于超纲了。
超纲也就罢了,这还不是简单的经义题目。这道题明显的是论文武退敌之策,或许还要上升至治国之道,属于策论范畴了……江春想拍桌,这是超纲!明晃晃的超纲!而且还是考错科目的超纲题!
果然,不止她抓狂,周围不少学子皆发出无奈的叹气声,这三年白读了!
今年的出题大学士老人家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剑走偏锋”来形容了,这直接就不在道上!他们这一届背了三年的四书五经,结果考了个经书之外的……就像高中苦巴巴学了三年的空间几何概率组合,结果高考考了高等数学里头的微积分和多元函数……众生吐血。
有那博闻强识的学霸可能还是对微积分稍微有些了解的,倒也只是皱着眉,咬咬牙也能解出部分来,普通高中生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果然,有几个女学生已经抽抽噎噎哭起来了。
江春捏了把汗,再难也莫哭啊,你一哭,学录说不定就得将你清理出场了,到时候是真白读了。
若放在正经太学生科举考试上来考,这不算超纲;但他们十三四岁的年纪,只是经书的初级学者,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江春先深吸一口气,将心绪稳定下来,才仔细搜索脑海中关于关键词“五饵三表”“秦穆霸西戎”“中行说谏单于”的记忆。
对,她刚好就是属于博闻强识的学霸。
因为“前世”是文科生,这辈子天生对历史比较感兴趣,《汉书》她自是看过的,当时只作课外调剂读物,随意当故事书瞧的……谁知今日就考到了,果然平日多看书是对的。
江春脑袋急速运转起来。
首先得解释清楚,汉文帝时,贾谊建议其以怀柔政策防御匈奴:“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此五饵也。
对匈奴守信、爱匈奴之状、好匈奴之技,简称“信”“爱”“好”——此三表也。实质就是打着大仁大义、众生平等的旗帜,用各种物质利益和精神享受来满足匈奴民众的需要,达到分化瓦解其内部的人心,用和平的手段征服匈奴的目的。
可见,贾谊主张对匈奴施行丰厚利诱、近亲安抚,以致其“玩物丧志”“沉迷美色”。江春是不太赞成的,真正的君子之道、治国之术皆是光明磊落之正道,这等旁门歪道,并不值得提倡。
但是前辈秦穆公亦以相似的法子来称霸西戎:秦穆公这叫“任好”(人好)的家伙一点也不好,他羡慕西戎有位叫“由余”的能人贤士,这能人阻挡了他称霸西戎的脚步,于是他给西戎王送了美女,从中调拨西戎王与由余的君臣关系,最后撬墙角将由余挖到手,西戎也就完蛋了。
虽然表面上这也是以女色迷惑、调拨敌人的例子,但江春更注意的还是两件事的历史时代。
汉文帝时正是西汉逐渐强盛之时,这以丰厚物质利诱的计谋能有强盛的国力来支持,不怕会被送礼送穷掉——反正我有钱,我玩得起。
但在贾谊四百年前的秦穆公时代,秦国却是非常弱小的,是东进受阻了,打不过晋与郑了,才转头西去专找软柿子捏的……它的国力并不能支持它长期行这“美人计”,故其关键还是“自强”,国富民强方能兵强马壮,这才是其称霸西戎的本质原因,并非靠那雕虫小技。相对的,国势强了,外交战术才能无往而不利,其强国路上偶然为之的雕虫小技也就被美化了。
两者有本质区别。
至于后半句“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则是说汉文帝有个叫“中行说”的太监,被强行派遣出使匈奴,从富饶的中土扭送到那荒野之地,这小子憋着坏呢,一气之下就投靠了匈奴……面对汉朝给单于送来的美婢厚财,他劝说单于切莫中了汉人计谋……故依此推测这物质诱|惑的计谋是可行的。
江春对此更加不赞成了。中行说是何人?背信弃义之徒,他能背弃祖国母亲汉朝,同样能够背弃再生父母匈奴,他说的话,从根子上就是真实性存疑的,若再从他言行推测佐证这计谋是否有效,就有点“错上加错”了。
故此,她的观点是“五饵三表”虽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可有短期成效,但终究并非长久之策,难登大雅之堂,非王者自强之大计;若要真正在外交上做到无往而不利,始终还是得走正道、大道,重民生,长经济,方能富国强兵。
洋洋洒洒写了不下九百字,完了再加一句“故吾谓御侮之道,惟当力求所以强国芘民之术,使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自能令单于远遁而边尘不惊。若贾生之说,虽时或有效,何足取哉。此班氏所为良史欤”[1]来结尾,就是画上个完美的句号了。
剩下帖经、墨义皆是死记硬背的内容,对她来说犹如小儿科了。
她倒是提前一刻钟做完了卷子,周围却是“哀鸿遍野”,一个个都怪这大学士出题超纲,又怪张夫子所授不全的,他讲过的没考到多少,考了的他没讲……
倒是窦元芳作为督学巡考,领着县太爷与馆长众人往天字号房来了一圈,见众生皆愁眉苦眼,只这小儿埋头奋笔疾书,连自己来到她面前都未发觉……嗯,这小儿学得委实不错。
其实他也随意瞧过题目了的,这正是他的主张,那雕虫小技正是他这种正经士大夫不屑的,瞧这小儿所写,倒是正合他意。
合他意那就是合上头官家之意了,官家也是讲究经世致用、富国强民的。这两年辽人愈发嚣张了,辽东边境一片被他们烧|杀抢掠了几遭,朝中酸儒只劝官家送公主去和亲,但这泰和公主与他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他哪能忍心?况且堂堂大宋朝,哪有将安危系在个弱女子身上的道理?
妄图用小恩小惠瓦解敌人内部始终只是狡黠小计,只有打得它不敢吭气儿才是硬道理。
这道理官家懂,他懂,想不到这小儿也懂。
待院内钟声敲响,众生停了笔,江春望望那几个哭湿|了衣裳的女学生,有些同情。科举取士就是这般残酷,出题的随意性很高,尤其是要迎合上|位者的意向,而读书就得广博,准备时也得“乱枪打狗”,打不着也能碰着几个。她就属于碰着的了。
待去了外头,见着胡沁雪,她已苦了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江春少不了要安慰一番。
就是素来表现不俗的杨世贤与徐绍,皆有些愁眉不展,杨世贤是死读书,这般跳过经义直接考策论的方式,他有点懵——不是说好只考经义的吗?怎么欺骗了宝宝……
徐绍则是历来对这些经书毫无志趣的,学这三年也只为了应付考试,哪晓得那三心二意的学习态度却是让他吃了亏的。
几个哀嚎几声也就罢了。
到下午考的九章就简单了。
当然,那也只是对江春这个学了二十年的人来说简单,对徐绍胡沁雪等人,却又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
第二日上午又考了诗画,就轮到江春懵了——不是说好只考作诗吗?各种咏物诗、写景诗、怀古诗,无论是婉约的,还是豪放的,她都自己精雕细琢作了几首背下来备用……谁知却只给了幅影印的山居图是几个意思?没说是要画作赏析还是照着临摹一幅,或是由此有感而发再作新图。
今年的升学考不按常理出牌,套路真深!
江春悄悄侧目,与右手边那位不知名男学生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拿起笔来,咬咬牙,既然这题目甚也未说,那就全来一遍吧……管它是“瞎猫碰死老鼠”还是“乱枪打狗”呢!
于是,她在两个时辰之内,对那模糊的山居图作了个五百字的“精彩”剖析,又“有感而发”模仿着临了一图……总能碰到给分点了吧?
待停笔交卷时她扫了一眼前头几桌的,有只写了字的,有只作了画的,当然也有与她一般乱碰的……倒是有些平衡了呢。
出门碰到胡沁雪,这丫头倒是自信满满——她也是走这套路的。
待一出了贡院的大门,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有那心理素质不甚好的女学生又哭了,同伴拉劝不住,恨不得以头抢地。似徐纯等学渣,反正他也不会,自是察觉不出试题的难易与超纲与否的。
几人中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江春胡英豪)、就读书院早就稳操胜券的(胡沁雪徐绍)、无所谓好坏反正总之是考不起的(徐纯),倒是都不甚在意这场近十年来最难最刁钻的升学试了,随意说笑着就出了县衙。
徐纯高声道:“天爷祖宗哟,终于考完啦,出了这牢笼,以后再也不用瞧张夫子的苦瓜脸啦,咱们该好生庆贺一番才是!”
“切,瞧你那出息样……就去吃迎客楼的梅花宴吧!自从回了金江,我还没吃过几次花宴哩。”
众人自是欣然应允……虽然江春是个“天下美食唯肉不破”的家伙,总觉着那些名头都是京里闲人折腾出来的。
但两个时辰后,真正吃了古人名目繁多的一顿花宴后,她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吃货心了——自己以前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啊!
这顿梅花宴一直吃到了申时末,日头西斜,少男少女们才依依不舍散了。那胡沁雪却是恨不得抱着江春哭一场的,只道此时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江春也有些不舍,但人家就在县里了,不可能拉着她与自己回学寝去宿了。
不过想到初八日还要见面呢,又不是再难见着了。况且今后若顺利的话,两人都是要上汴京太医局的,到时候再慢慢叙也就是了……总之前途是光明的,大家又还年轻,怕甚?
安慰了一番,几人也就散了。倒是那徐绍走之前连连回首,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江春眼神示意他可是有事,他却又红着脸避开了去。
真是个奇怪的少年呢。
江春也不急着回学寝了,就沿着那宽敞的金江河边走了一段,吹着微凉的河风,一阵新鲜的湿漉漉的水气扑面而来,这在高原气候的金江却是难得了……也不知汴京是何等模样。
她前世未曾去过开封,不知这时代的汴梁城是个甚模样,应该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古代都市了罢?
她未曾吃过几顿正宗的面食,只听大学时北方的同学说过他们北方面食不错,比米线也不差的,她今后定要约着胡沁雪去试试的。
对了,最好是试试窦元芳喜好的那种煮得入口即烂的面,他那般正经的人都喜欢吃,那定是真的极好吃的吧?也许自己上辈子觉着不好吃,是因为是没吃过正经面食而已。
她也一直搞不懂“胡辣汤”是个甚,总觉着是加了诸多胡椒与花椒的杂汤吧?不知与麻辣烫比起来如何?今后到了汴京定是要试试的……如果这时代已经有了胡辣汤这东西的话。
胡思乱想,或者说“憧憬”了一番,似乎心情也更好了。
回了学寝,天色还大亮,回家倒也是可行的,只与爹老倌说好了初四来接她的,现在又自己回去了,明日还得再跑一趟……想想还是再在寝里歇一晚吧。
那身吃梅花宴沾了酒气的衣裳她也不换了,先将就着穿一会儿,就着脏衣裳将自己行李收拾好,明日直接打包搬到牛车上就行。
正收拾着呢,却是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学寝司来查寝的,桌上蜡烛还剩了小半截儿,灯油却是未曾用过的。她忙将手给洗净了,等着算灯烛费。
谁知道半晌后|进来的却是笑得合不拢嘴的胡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