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虎皮

却说杨留芳也不待江春如何反应呢,就兀自跪下,头磕不断。那硬板的青石地砖,不消几下就将她额头磕红肿了一片,挂在她那瘦弱的营养不良的小脸蛋上,望着有些可怖。

但江春却由她的赔罪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想到了那正经不过的窦元芳……他破门而入的巨大声响,他将林侨顺掼在地下的咬牙神色,他望着自己那身衣裳皱眉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如在昨日。

若没有他,就像她那日想过的,那主仆二人随意一块汗巾子就能将自己捂死,死了丢那破屋或是随意丢池子水塘,就是挖个坑埋了也不会有人知晓……她有些后悔这仅有的几次与窦元芳相处机会,自己都未曾正经谢过他。

这般大恩,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的……虽然她并未想过这种“离谱”的“报恩”形式。

好似自己对他的态度还不太好,总是戏谑与回避居多,但他对自己委实是再正经不过的关怀了,那日山上的斗篷与帽子,以及进府前他的善意提醒,生辰那日天色擦黑了送来的雄狮犬……可能是心理年龄在作怪,虽然口称“窦叔父”,但自己对这称呼还是戏谑居多,总觉着少了对他该有的尊重与正视。

正视她现在才十二岁,他委实是可以作她长辈的年纪了。

“江小娘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哥罢!”杨留芳的苦求将她思绪拉回了现实。

望着她额头的红肿,江春|心内颇不是滋味,这样子待会儿被人见了,还只当她对她做了甚呢。

况且,她额头都磕成这样了,旁人若晓得她还是不帮她兄妹俩,只会以为是她铁石心肠……

她虽然无法原谅她将自己信息卖给旁人,害得她遭了那一场罪,但杨世贤是杨世贤。这三年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是杨世贤,并非她杨留芳,帮是肯定会帮的……这点是非她是能分清的。

只是,心甘情愿出于同窗情谊的帮助,与被绑架着帮助……她心内有些不爽。

她也不知可是自己多心了,总感觉这次杨留芳就是冲着她来的,似乎一进学馆,就吃定了自己能帮她?或者是自己有法子帮她?

她自己都没有这种把握一定能帮得上忙……

“你快些起来罢,莫哭了,你甚也不与我说清楚,我是帮不上忙的……”江春试探着道。

“江小娘子莫这般说,你定是有法子能帮我哥哥的。”她倒是站起来了,只脸上还挂着泪水。

“我亦只是个普通学生,既然你哥哥都与馆长解释过了,我哪还有这通天本事?”江春皱着眉,装出一副“我也爱莫能助”的样子来。

“别,别,江小娘子,我哥哥还不定是如何与馆长大人说呢……我这几日问他,他也是闭紧了嘴一个字不漏……但小娘子你是定有本事的。”

江春气结,有些不耐她这种“求人”的态度,仿似她就是拿准了自己会帮忙,但若要她说个原因出来,她又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不说拉倒!

江春转身欲走。

“别,别,小娘子,你且去寻寻那日的贵客,那位贵客定是能帮上忙的!”杨留芳忙拉住了她。

江春有些发懵,甚“那日贵客”?

那杨留芳却误以为她不肯伸出援助之手,皱着眉道:“那日我本是去寻你的,倒是见着了有人救了你,正是那日胡家三老爷的贵客……”

“既你都去寻我了,那为何非得等旁人出手,你就是出去路边喊两个人,亦是能救我的!若那日窦元……他来晚了一会儿,你可知会是怎样的后果?”她不提还好,一提江春就有气,当日“见死不救”,现又来“马后炮”,说甚去寻过她!

“既你这般见死不救,那我可是也能见死不救?你杨家家事哪有我置喙的余地?”江春声音有些高。

“江小娘子,是我杨留芳对你不住,我给你磕头了。但我哥哥是无辜的,他十年寒窗苦读,不该如此埋没……求你了,你就去求求那日的贵客罢。”

“那贵客既可令那日的主仆二人遭难,那他自是有法子帮我哥哥的……”那杨留芳又加了一句。

江春却是明白过来了,甚“令那主仆遭罪”,她知晓是窦元芳动的手脚?绑架她也就罢了,这是要逼着她去求窦元芳帮她哥哥?

凭什么呀?

江春冒火。

她杨家的一团乱麻,凭什么要将窦元芳扯进来?

一想到那正直、古板的窦元芳要被她牵扯进这旁人家事中,她就无端烦躁。

况且,她是愿意帮杨世贤,但不代表她会原谅杨留芳,更不代表她要将窦元芳牵扯进来。

江春怒极反笑:“我却不知你说的甚话哩。莫说我不识得你说的甚贵客,就是识得,我一个乡野村姑也是求不动人家哩。”

那杨留芳好似有些难以置信:“我都已向你磕头赔罪了,小娘子你可是觉着我赔罪还不够?那你要我怎做,你且说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的。”

江春愈发不耐了,你那般对我见死不救,现却自以为磕几个头就能令我原谅?凭什么你赔礼道歉旁人就一定得原谅你?你以为磕几个头就能万事大吉?那每日在菩萨面前磕头的多了去了,菩萨若要一一满足他们心愿,那还不得分身乏术了?

“若你还这般纠缠,我是爱莫能助的。”江春说完拂袖欲走。

“小娘子且留步。”这确是个男子嗓音,而且还是江春熟悉的。

她不得已,转过身来行了一礼:“窦夫子安好,学生无礼了。”

原来是她二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正好躲在学舍不远处的一株古松树下,她们看不见旁人,旁人在别处却是能见着她们的……也不知这窦夫子听了多少去?

杨留芳先是见他衣着锦绣,行止颇有些气度,再见他面白无须,双眉入鬓,双目中似是含了些春水,虽已过弱冠之年,但却仍有些少年人的清雅——倒是她未曾见过的好看。

又见江春口称“夫子”,对他态度亦是恭敬的,眼睛就亮了两分。

原来这是馆里的夫子。

“夫子安好,小女这厢有礼了。”那杨留芳惯是个会见机行事的。

窦夫子只随意瞧了她一眼,问道:“你二人方才可是在说甚事?小娘子家家的,有甚别扭解不开的?”

江春正想说“无事,并未别扭”,那杨留芳却是抢着将她哥哥杨世贤的事说了一遍。

窦夫子听完点点头道:“怪道瞧着你有些眼熟哩,原是杨世贤的妹子……唉,世贤倒是个好学生,我这当夫子的听闻此事,亦有些不是滋味哩……”

那杨留芳却是眼睛又亮了亮,急着道:“我哥哥也是被逼无奈了,家中继祖母委实欺人太甚,哥哥才一心想着先考出个功名来,再好生孝敬祖父……哪晓得就着了这一遭,可怜我家中阿嬷快哭瞎了眼睛。”

窦夫子颇为理解地点点头。

杨留芳愈发大了胆子,望着他英俊挺拔的身形,心内难免有些怦然,只记挂着哥哥的事,忍住悸动,抹了两滴泪,娇娇弱弱道:“我这好妹妹在馆里与哥哥同班,我亦是无法了,只得来寻了她拿主意……”说着拉了拉江春袖子。

江春有些不耐,甚“好妹妹”?我与你这只是第三次见面罢!况且又有哪个好妹妹是专门被坑的?我遇难时你在旁观,你家遭难了又来逼我?还得绑架了老好人窦元芳?

她气不打一处来,自打穿越来,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牛皮糖似的人物,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窦夫子却好似未将她的别扭瞧在眼里似的,笑着道:“这倒是,你二人正好可商讨一番,‘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的……只是不知你俩可商量出甚法子来了?”

江春冷着张脸,杨留芳倒是又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还未曾哩……只我这好妹妹道她识得京里来的一位窦公子,说是县里胡府贵客,可帮着想想法子。”

窦夫子却是眸光一闪,挑了挑眉头,颇有两分兴味道:“不知江小娘子识得的可是位与为师一般年纪的相公?可是名唤‘窦元芳’的?”

江春犹豫,照此看来,窦元芳与窦丞芳确实是有些干系的,只不知是何种因由,自己到底要不要承认。如果他们关系不好,自己大咧咧说出来,会不会给窦元芳惹来麻烦?若是不承认,那今后几人见了面,可又会尴尬?

她在心内过了一遍,拿不准二人关系如何,还是保险些好,遂装出一副平常样子来,百无聊赖道:“也不算识得吧,只在胡府内见过一次那位窦公子,却不知他具体名讳,也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夫子可是识得他?”

那窦丞芳却是笑着道:“正是哩,那正是为师在京内的兄弟,自过了年来还未与他好生见上一面哩,甚是想念……莫非你这几日在金江见着他了?”

江春也不知为何,只觉心内一紧,斟酌着道:“倒是不曾,不过就算见着了,学生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哩,只三年前见过一次,亦不知现可有甚变化。”

窦丞芳却是有些失望道:“唉,为师与他倒是好些时候未见了,还想着若你与他见过就好了,告诉为师他现今在何处,我也去寻上一遭,好生叙叙旧。”

江春有些“愧疚”地道:“对不住夫子,学生未曾见过哩。”

心内却有些嘀咕:这哪有亲兄弟不知他来了金江的,算上去山上寻他们那一回,整个九月间窦元芳少说也在金江待了好几日,他哥哥窦丞芳怎会不晓得?除非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过金江……

那自己没把他说出去,该是做对了吧?

但随即,窦丞芳又笑着安慰道:“未曾见过也无妨,你二人且随我来,既世贤与我也算师徒情分一场了,自是要为他奔走一番的。”

他能为杨世贤奔走,江春自是替朋友开心的,虽不耐烦杨留芳,但仍是跟了去。

待他三人来到教管司上头那间屋前,江春才知道他果然是来寻馆长的。

见了馆长,那杨留芳倒是未再哭了,只又恢复了先前在甲黄班门前的畏缩样子来,低着头目不斜视的。

江春愈发觉着这小姑娘不是省油的灯了,各种害羞、气愤、愧疚、伤心的表情无缝对接啊!

望着窦丞芳领了两个“女学生”进了屋子,馆长一脸不解道:“丞芳今日无课?可是有甚事?”因着窦家的关系,念章馆长对窦丞芳倒是颇为客气。

只见窦丞芳先行了一礼,才道:“丞芳今日冒昧来寻馆长,原是受人所托,欲问一下馆内甲黄班那名叫杨世贤的学生……”

他话未说完,念章馆长眉头却已皱起。

“无规矩不成方圆,那学生既有瞒在先,被家人揭发,我也只能秉公行事……”

“不不,馆长大人,我哥哥他是个闷声不吭的,怕是未与你说清楚,半月前不在了的祖母并非我们亲祖母,只是十几年前祖父续娶的罢了……这守孝丁忧怕是不需的罢?”杨留芳在旁插嘴辩解。

果然,馆长的脸色瞬时就有些不好看,并未给她一个正眼,只盯着江春与窦丞芳瞧。

窦丞芳也不说话,拿眼来瞧江春,示意她上前解释。

江春|心内抹了把汗,凡是居高位者,即使外人瞧起来再如何开明讲道理,被人这么打断话题也怕是不爽的吧。这杨留芳“聪明”劲头又用错地方了。

其实此处还有些渊源的,这位馆长的生身母亲就是父亲娶来的继室,从小听了母亲不知多少抱怨,自是晓得继室夫人的难为之处……而杨留芳口下对其继祖母却是有些不甚尊重的,不论这位尤氏真实品性如何,他自就是有些不喜的。

她悄悄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去,先行了一礼,方道:“馆长,学生甲黄班江春,此次贸然前来还望您见谅。只是再有七八日就到升学试了,班内众生对世贤兄甚是挂念,皆盼着他能早些归馆……故学生才冒昧来打搅您……”

班内众人挂念杨世贤倒是真事。这年纪的友情都还是纯粹至极的,少男少女们喜欢杨世贤的理由很简单——他勤勉好学,成绩优异,为人谦和。

凭心而论,杨世贤虽是个懦弱性子,永远一副不敢惹事的样子,但目前看来,这都是家庭环境所致。在继祖母眼皮子底下长大,生怕走错一步、说错一句话给爹娘惹来风波,直到父亲去世,更加唯唯诺诺,唯恐给寡母惹麻烦……明明功课样样拿手,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却只敢躲起来过日子,美其名曰“避其锋芒”……也委实是个可怜人。

只他可能至今还未想明白一个道理:自己明明已经够小心翼翼,够努力了,为何旁人还是不肯放他们母子三人好生过日子。

很多时候不是你想安静过好自己就行了的,尤其他现今已成了杨家大房唯一的男子了,若还是这般唯唯诺诺不敢出头……有时候真是“人善被人欺”的,你自己不厉害些,亮出你的本事与獠牙来,旁人只当你就是这般好欺负的,岂不闻“柿子专挑软的捏”?

为了这样的朋友,她愿意替他想法子。

于是江春又定下心神,将自己从杨留芳处听来的杨家恩怨给细说了一遍,说完也不催馆长,只乖乖在旁站了。

馆长听完这番纠葛,却并不急着表态,只道:“你这话是何处听来的?可做得准?”

江春愣了一下,老实答道:“是这位世贤兄的妹子说的。”指了指杨留芳。

馆长皱着眉,眯眼望着正前方,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甚。

江春与杨留芳自不敢多话,倒是那窦丞芳嘴角笑意不明。

半晌后,就在江春以为馆长要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张了口:“若果真是另有隐情也就罢了,但杨世贤却未与我说过的,这馆里处分皆已下了,不知要怎收回?况且那日事情闹得有些大,若是传到县太爷那边去,我该如何交代?”

杨留芳眼里的亮光一下就没了。

江春也有些失望,但馆长既然放话在这了,她也不好再强人所难,这事除非闹到官府去,不然就是以馆长的最终处罚结果作准了的。

但又未彻底失望,馆长的意思是,有些气恼杨世贤当日未与他道出实情?

那若是让他来认错道出实情来,馆长的处罚是否可以收回或者减轻一些?至少让他先将这升学试给考了罢。

依江春平日对馆长的印象来看,他也并非那独断专行之人,况且,只要是校领导,无论古代还是后世,对升学率都是难以抗拒的,对于能够提高学校或学馆升学率的好学生,他们都会尽量网开一面的吧?

她愈发觉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杨世贤自己来解释才行,故打定了主意待会儿叫上几个同学,与杨留芳一道回家去,找了杨世贤当面再合计一番。

哪晓得,她在心内好生想着法子,那窦丞芳却是冷不丁来了句:“馆长,我也知这事令馆长为难了,只是……”

三人皆被他这未尽的话语给吸引了,馆长不出声,只拿眼望着他。

“其实这事也是我那兄弟为难你了,十三也是一片好心,只知世贤是个好学生,却不知这般为难于你……我这做兄长的于心不安。”窦夫子脱口而出。

“十三”就是窦元芳了。

江春睁大了眼:这事与窦元芳何干?他压根就不知有这回事好吗?她都已想好如何行事了,他又这般扯了窦元芳的虎皮……本就与他无关,还硬要将他拉进这场乌龙事中来……她有些替窦元芳不值。

况且,前世摸爬滚打过几年的江春自是懂得:这欠了的人情,总得还回去的,况且是窦元芳与馆长等官场人士……她不相信窦丞芳会不懂这道理。

眼见着馆长脸色倒是不再阴晴不定了,好似能与窦元芳扯上关系,颇为乐意似的?杨留芳倒是也有些欢喜的,只两眼放光地望着窦丞芳。

看吧,好话歹话也你全说了,人情你做了,好处你占了,实际却是拿了窦元芳的面子借花献佛?

江春张了张嘴,想要替窦元芳开脱两句,说他并不知情,只是他们情急之下“狐假虎威”的行事……但馆长已有些不耐了,指着她两个道:“你们先回学舍去。”

被撵出了门,江春就有些闷闷不乐,这窦丞芳怎非得扯上他弟弟窦元芳呢?看这样子,两兄弟关系有些微妙……

她又暗自责怪自己:窦元芳对自己这般好,不止救了自己的命,还大晚上的来给自己送雄狮犬,自己居然未帮他说两句话,任凭窦丞芳扯虎皮……想着愈发郁闷了。

就连身后的杨留芳唤她,也未听见。

至于杨世贤的事,既然窦丞芳皆已扯出这张大虎皮了,那自是能解决的。

只她愈发郁闷了,就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过要找窦元芳帮忙呢,窦夫子居然就……

这份郁闷令她浑身不得劲,以至于第二日杨世贤归来,她也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其实她还有些隐忧,这官场之事不好说的,这次用了窦元芳名声欠下人情,以后总得有要还的时候,若是在他力所能及氛围内也就罢了,若是超出他官位职责之外……不就是给他挖了坑吗?

当然,她也不知他当的是什么官,总也找不着机会问……

此时的她,万分怀念后世的通讯技术,虽然见不着窦元芳本人,至少打个电话与他说一声,令他留个心眼总是好的……现在,她就是想写信告知一下也不知该寄到何处去。

她只盼着这场莫名其妙的人情债,莫与他惹上麻烦才好。

不行,她还得写封信提醒窦元芳,令他小心自己哥哥,他这般恨不得将他推出去作挡箭牌的架势,两人怕不是亲兄弟吧?

然而,她不知他现在何处。

怀着这满腹心事,江春过完了“高中”生涯的最后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