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回了学馆,江春与胡沁雪就定下心来好生学习,年前腊月初二的结业考迫在眉睫,众人皆卯足了劲熬着这最后两个多月的冲刺阶段。
江春有前世两次中考、两次高考的升学考试经验在,晓得这最后阶段,其实知识储备已经是饱和了的,能记住能学懂的都已经在脑中了,学不进去记不住的那就是命了。
譬如画艺她就是彻底死心了的……好在画艺那门却是距离拉得最小的,第一名与最后一名无多大差异,只消考好主科经义与九章就行了。
而应付经义,她只能继续强化知识结构的系统性,多尝试往年结业考题,这都是国家统一考试,总能从旧题库里寻找命题规律的。
可惜张夫子不是这般会找规律的老师,因县学结业考暂时还未涉及策问与杂文,只有经义,即对经书中某一句子或字眼作详细解释,并阐发个人观点,相当于后世的话题作文——故他的教学重点仍在于如何写好话题作文。
这对于后世经过无数次话题作文、命题作文、议论文、记叙文、说明文、应用文……洗礼的江春来说,难度尚可。
只是古人文章讲究引经据典、博闻强识,在笔法上要求辞藻华丽、骈俪顺口,要让阅卷者看到文章就如见作者的锦心绣口,这就是与后世最大的不同之处。
江春是无这天赋的,唯一途径只能多读多背,尽量模仿与引用名章名句,当然,若能在不偏题离题的前提下引用到生僻章句却又是更好的了;其次就是多看多学,因历年弘文馆内前十名亦算全县头十名了,馆里都会将他们经义卷子誊抄影印保存,有那需要的亦能从学录处借得。
江春去找了近五年的头十名卷子来,以及州府内前几名的手抄本亦一并借了来,挑选出十几篇她觉得文笔最好的,再亲自誊抄一份下来,模仿旁人的金句与点睛之笔,再根据自己文笔特色,定制出几百字的万能模板。当然这得感谢她大学时裸考四六级的经验了,考前半个月开始临时抱佛脚,背诵各种作文模板还是有用的,裸那么多次总有一次是能低空飞过的。
当然,这又是下下之策了。她一直觉得写文章有两个基本的成功要素:要么就是天分够高,要么就得够勤奋,若能两者兼而有之,那写出来的文章定不会差了。
要论天赋的话,对于江春来说,这得看经义选句出处与类型:若是选的《诗经》《春秋》这种她真心喜爱的,阐发个人观点也就顺理成章了;若选了《论语》《大学》这等偏古板教化的,就有些吃力了,总觉着不论自己阐述甚,都有同旁人重复了的可能。
除此之外,就只得够勤奋了。勤写勤练,熟能生巧,靠勤来补拙,平日积累到位了,自能“下笔如有神”。
至于模仿“优秀作文大全”,准备万能模板与金句,那都是后备招数了:若考题超越她“天分”了,又是平日未练习过的,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取这种巧了。
当然,无论是经义还是诗画,最主要还是得靠平日积累,好在这一块上,前三年她是花费不少功夫了的,至于九章那就更加无忧了。
毕竟,前世数学困难户的她,来到这大宋朝后居然变成了凭借九章大杀四方的学霸了,她得再次感谢小学初中那些辛苦了的数学老师们。
她与胡沁雪倒是步入正轨了,但徐绍却是有些不太好的。据胡沁雪所说,自从西游山归家后,他的右腿大骨就被石膏夹板固定了,行走不得。胡家专门拿了胡尚书的名帖,为他从威楚府请了位名师来“开小灶”。
倒是胡老夫人,专程使人来学里找了胡沁雪与江春,令她们若觉着学里枯燥可到徐家去与徐绍一起,跟着那位夫子学,两人忙不迭拒了。
胡沁雪是自知斤两,不想再学这头痛的科举文章。江春却是不想再欠胡家人情了,她总觉着胡家对她态度的转变有些费解……不想主动往套里钻。
二十三这一日,江春下了熟药所的工后,与等候她多时的胡沁雪一道,提了些瓜果糕点往徐府去。自从那日回来后,她还从未去瞧过徐绍,正好趁着今日休学日子去一趟。
才到门口,就有那小厮远远地瞧见了二人,忙迎上来道:“两位小娘子来了,我们相公不知得多高兴哩,两位快里头请。”
果然,他话才说完呢,远处就大步走来了位“欣喜异常”的相公,自然就是徐纯了。
他才到面前呢,就先一手接过胡沁雪手中的篮子,两个小冤家对视一眼先兀自笑起来,徒留江春一人眼睁睁望着他们有说有笑。
好在这种“电灯泡”的窘境不消维持好久就到了徐家正堂。
几人进了院门,自有个小丫鬟在门口引了他们进屋。屋内对门坐了一对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女,男子有些发福,即使是坐椅子上江春都能一眼见着他那大腆着的肚子,面色倒是红润,笑容和蔼,估计就是徐绍那常年做生药生意的父亲了。
旁边穿淡紫色孺裙的女子倒是清瘦,面色细白,淡淡的眉毛形状弯弯,双眼皮过宽显得有些困乏无力,才三十来岁的年纪,眼角皱纹却已有些明显了。
江春|心想,果然这眼睛大的人容易显老。不过看那通身气质,年轻时候定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
她鼻子亦是高挺精致的,与前几日见过的胡老夫人有一两分相似,估计就是徐绍的母亲了。
两人规规矩矩行了礼,道明是来瞧徐绍的,座上二人笑着招呼着吃了两盏茶……当然,主要是江春在吃茶,徐母早就将亲侄女拉了闲聊起来。
她只嘴角含笑自吃自的茶,偶有两人议论到自己时,她就抬首笑笑,努力做出一副被冷落亦宠辱不惊的样子。
其实从一进门她就觉察出徐母对她态度的冷淡了。
她虽也未说甚不中听的言语,但全程未见她与自己多说一句话,仿似老僧入定般的。只徐父笑眯眯地问了她些家中父母兄弟情况,并说了几句“往后常来耍”的客套话;徐母却只是端着身子不说话,直待徐父客套完了,她才不冷不热地附和了两句。
怎说呢,这态度就是不冷不热,却是比胡老夫人还表现得明显的不冷不热,似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态度似的……也不知她是自来就性子清高,还是不喜江春。
江春不知缘由,但也不欲探究,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她亦不想硬攀上去。凭心而论,徐母对她态度如何,并不能影响到她,她早已过了“知道旁人不喜自己就沮丧”的年纪。
她之于江春,只不过是同窗的母亲罢了,客气些称呼声“伯母”而已。
胡沁雪却是在这位亲姑母面前亦不敢放肆的,只端紧了身子与她说笑,察觉姑母对江春的不喜后,她愈发不敢多说话了。
两人好不容易出了徐母的院子,皆大大松了一口气。
胡沁雪吐着舌头道:“春妹妹你莫多心,我姑母就是这般性子的人,并非她不喜你。”
话落,似乎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又忙补救道:“其实我姑母就是这般冷心冷性之人,我长这般大还未见她好生笑过哩,姑父与她成婚十几年了,亦是动辄就被她下脸色的……你莫多心啦。”
江春自是笑着点点头,转开话题问起徐纯怎不见了。
胡沁雪却红着脸道他回院子去拿件东西,待会儿再去徐绍处寻他们。
不消好久,二人就到了徐绍的院子,有个机灵小厮见着了将他们引进屋。
屋内的徐绍斜卧于贵妃榻上,手中拿了本书,面前桌子上亦整齐地摆着几本别的书,看来他在家亦是同学里一般的。
见了她们,徐绍先笑起来,将书给收了,一派轻松地道:“两位妹妹来了,愚兄就暂且不与你们客套了。”说着指指自己的腿。
二人自然明白。
胡沁雪笑嘻嘻就过去翻他桌上的书,东瞧西瞧起来,江春却仍劝着道:“绍哥哥莫客气,好生卧着就是。”
说过又问道:“那日还得多谢绍哥哥了,若是……只不知你这伤,大夫是如何说的?”
徐绍笑得眉眼弯弯,慢慢解释起来:“小友莫这般折煞愚兄了……县里大夫说这只是伤了大骨。我阿嬷放心不下,又请了威楚府的骨伤科大夫来瞧过,皆道无事的,第二日肿起是因着里头有瘀血不化,吃了后头那位大夫开的续骨疗伤丸倒是好多了,只现还敷着些养骨的膏药,不便移动……”
江春点点头,既府医都来瞧过了,那就是无事的了,刚开始听胡沁雪说用石膏和夹板固定了,她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股骨骨折了。现看来还好只是股骨挫伤,并非骨折,倒是好生养段时日也就无碍了。
怕江春愧疚,徐绍又转移话题,问起学里各科夫子授课情况,江春皆详细地与他说了。
似是想起什么来,她又从随身带的书兜里拿出两个册子来,一份是这半月来各科夫子的授课记录,尤其九章科的,她将自己的课堂笔记详细地誊抄了一份与他。另一份却是她自己影印的几篇“优秀作文”节选。
胡沁雪转过身来瞧了一眼,见是她早就予了自己的,也就未说甚。
那徐绍一一翻开,仔细瞧过,却是有些感动的。尤其九章科笔记,比他自个记得还详细哩,况她又在其中加了些注解说明的,自己这学不懂九章的看两眼就都能明白过来……望着小友这一个个整齐的蝇头小楷,哪还觉得“千人一字”了,只满心满眼地觉着小友体贴周到,每一个字都是各有千秋的……嗯,今晚他定要好生瞧瞧。
当然,他一面是感动,一面却又愧疚难当。
这愧疚还得从初十那日说起。半夜里他被送回了徐府,徐母平日好生清高的一人,却是抱着他哭成了泪人,他亦是愧疚的,暗怪自己令母亲忧心了,情绪自也就有些郁郁寡欢的。
那徐母见了他这般情形,还道是伤到何处了,只她自己也只是略知岐黄而已,对这骨伤科却是无甚了解的,只得等着府医来瞧过。
那府医按了按他骨头,又推了推,才道伤是无大碍的。事后又随口道了句“只这伤处却有些古怪,似是先在土石上伤了一回,又被旁人伤了一回”。
徐母一听这话却是要炸了的,甚叫“又被旁人伤了一回”,她儿子山上一夜就与那小姑娘待一处了……她不作他想,第一反应就是江春伤了儿子。
只徐绍却是个嘴巴严实的,任亲娘老子怎问也只一口咬定了是自己滚落土堆伤到的。她亦无法,只心内却将江春厌上了几分……令小友为母亲所不喜,这是徐绍的第一层愧疚。
当日夜里,也不知是前一日劳累过度还是怎的,徐绍只觉睡意沉重,只这种“沉睡”中却又多了好些杂乱的梦。
先是梦见小友滑下土堆,他在上头及时拉住了她,凭着一己之力居然还将她给拉上来了,在梦中就好生欢喜。只这拉上来后他却未放开小友的手,只将那又小又软的手紧紧握在手中,似乎觉着汲取她手上暖暖的温度还不够似的,他居然还双手将她握紧了,似是握着软软的棉花,直到小友皱着眉道“疼”,他才惊觉……
但醒来却有些遗憾,好似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忽略礼数规矩,好似梦里的小友亦不会生气似的……多希望这梦能够做得再久些。
果然,复睡下没好久,他的心愿成真了的。只这次的梦未继续将才的“握手”,不知怎的就跳到了他们一起跌下那土堆处。两人还是昨日的样子,他用双手护住了怀中的小友,她仍是怎也唤不醒。
他急得要瞧瞧她目珠是否也如昨日一般在眼睑下转动,却是怎也推不开她。她只将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似只小猪仔似的,用那细软的发顶拱在他胸口,将他拱得身上有些痒,又有些热,心慌异常。
哪晓得那调皮的小友却还抬起头来望着他笑:“绍哥哥的心口怎这般跳得厉害哩?里头可是有头小鹿?”
他被猜中心事,唬了一跳,脑海中不断有“小鹿”两字在回响……人自然也就醒了。
醒来后只觉意犹未尽,又是暗恨自己醒得不是时候,只恨不得再瞧瞧若是小友发现他的心事会如何是好……他有些放肆地狂想:反正是在梦里,她就是生气了亦不怕,一切皆是假的。
待再次入睡,周公又如了他的愿了,只这梦又未继续刚才土堆下的“小鹿乱撞”了。
这次场景换到昨晚两人一起待过的山洞,那洞里仍是燃着个火堆,火势倒是不大,但两人却被热得满头大汗。他身上衣裳已经湿透了,早看不出是雨水打湿的还是出汗浸湿了的。
他趁小友不注意偷看了一眼,她的衣裳亦是湿透了的。
梦里看不出颜色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将她胸前的山丘衬托得异常明显,随着她添柴加火的动作,那“山丘”居然还隔着衣裳一颤一颤的,有些娇怯怯、颤巍巍的……
他似晓得自己是在做梦似的,居然敢大着胆子胡想,这小友长得果然与旁人不一般,只不知里头是甚模样……想着愈发热了,只觉着身上像有火在烧,这“火”烧得他抓心挠肝,不知哪痒,反正就是不舒服,特别想伸手挠一挠。
梦里的他是伸手挠了的,只是这挠了亦无用,反倒愈发热,愈发痒了。倒是身旁的小友见他抓心挠肝的难受,轻声问道:“绍哥哥可是哪痒?妹妹帮你挠挠可好?”
他自是欣喜若狂,急着敞开衣裳,才解开外衫,却又马上醒过神来,这般在女子面前放浪形骸,不是君子作风,他忙急急收住了手。哪晓得梦里的小友却红着脸羞道:“绍哥哥作甚解衣裳?也忒坏,下次不与你出来了。”
说着还忙羞怯怯地将脸埋到他怀里,将一颗脑袋直往他怀里钻。
这可不得了,这小友身上凉丝丝的舒服,清凉一片,软软的也不知是怎长得,他只恨不得小友就一直这般埋在他胸前才好……片刻后,他又觉着身上热得愈发明显了,仿似有一把火在烧,先是从少腹开始烧起,慢慢地脸上脖子上都被烧到了,最后连全身都被烧了,只少腹那处却仍是最热的,那热气仿似须臾就要爆出脉管来……
于是,第二日醒来的徐绍又羞又恼又愧疚,自己居然连续做了三场胡梦……少年暗自唾弃自己。
感觉到身下亵裤的不妥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平日暗自窥视小友也就罢了,自己……居然在梦里那般无耻,委实是个不堪的人哪!
又羞又恼又愧疚的徐绍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巴子,小友将他如兄长般的尊重与体贴,他却在梦里这般亵渎她,这十几年的圣贤书果真读进狗肚子了。
身边惯常伺候的小厮却不明其意,直到为他换下衣裤后才晓得自家这位小爷是真长大了。倒是徐母,自从昨日间接回了儿子,就恨不得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盯着,对他衣食起居更是不容错过,自然也就晓得儿子做梦的事了。
三十几岁的妇人,缩着眉头,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愁了。
儿子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了,“精满则溢”是人之常情,这年纪成婚生子的比比皆是。更莫说那家教不严的,身边丫鬟通房说不得都一堆了。对于自己这独儿子,她平日看得严,府里众多丫鬟,凡是那娇艳妩媚的,整日画得妖精似的,她都给远远打发走了,想着他这年纪正是该好生读书的,绝不容许在这种事情上耗散精力。
哪晓得,她千防万防,却管不住他已成熟的生理,没防住外头那野丫头。她好端端的儿子与她在山上待了一夜,回来后就这般……不赖她还能赖谁?
这股怨气却是无法向亲儿子发泄的,少年身体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住的……但她心内那把按不住的火,却是定要烧一烧的,首当其冲被烧的自然就是江春了。
自此她就交代了儿子身边下人,小相公每日有甚异常,都得事无巨细地向她禀告。只苦了那些小厮,心内暗道自家这位当家娘子果然是个冷心冷性的,这年纪的少年有几个不这样?她怕是像那些理学老酸儒似的要“存天理灭人欲”了……
且说徐母发过这场威风,冷静下来后联系府医说得“被旁人伤了一回”,那夜在山洞里会不会……不然怎就无端端发起这梦来?人是愈发有些坐不住了。
这想法真是万万不可有的。
一旦生出这想法来,就如野草种子落土里,疯狂地生长起来。她一想到自家儿子可能与那乡野村姑……心里这把火就愈烧愈旺,就是自家那外出三两月的相公家来了,亦未得到她好脸色……不过好在徐父是早就习惯了的,只作不知,依然笑眯眯的照常对待。
徐母这股气在徐绍身上舍不得撒,在徐父身上未得撒开,自然就憋到了今日。
见着那江春就如老母鸡见着老鹰似的,满眼狐疑打量她,又在心内暗自揣测,自己家的小鸡到底可有被这老鹰抓走过?这老鹰看小鸡的眼神不对,定是在觊觎着的!这老鹰还想假惺惺献殷勤,委实可恶,她就偏生不理会她,看她这只黄鼠狼还怎拜年!
不过,待真正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会儿后,她发现这只“老鹰”倒是会假正经,明明心内觊觎得要死,还要装出一副清心寡欲来,还学起自己来了,这是她最不能忍的!
是的,一个女人最不能忍的,就是在自己擅长的引以为傲的领域和点上被旁人模仿了。
比如同宿舍女生,某人买了件大衣,穿出去人人夸漂亮,她就乐得日日穿,恨不得年年穿。可没几日另一人也买了一件,即使人家只是不同色的,她亦受不了,这是模仿她的!自己不买的时候她怎也晓不得买?就是模仿!哼,看那颜色定是某宝货吧?看她那样子,穿起来又显胖又不衬脸,定不如自己穿着好看……然而,即使旁人穿了真没她好看,她亦是不能忍的。
而在徐母看来,“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慢随天外云卷云舒”该是她的真实写照,这历来就是她引以为傲的清高……谁知此时却被个乡野村姑给模仿了,说不定她还用这副模仿了的样子引得儿子侧目……这真的不能忍!
若非她还记着自己是张蕤娘教养出来的姑娘,她定要忍不住拂袖而去了,故脸上那不冷不热就表现得愈发明显了。
只江春却是不知缘由的。
她自知斤两,晓得人家自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看不上自己这乡野村姑,自也不会主动扒着往上凑。倒是这徐绍,委实是个好相处的人,与他一处不消掩饰情绪,不消左右斟酌着说话,总之就是怎舒服就怎来……但在窦元芳面前,她却是做不到的。
尤其是现在的窦元芳,这性子愈发难以捉摸了。
可以说,这次的窦元芳,江春除了还能在他身上看到那股正气以外,他的喜怒哀乐任何情绪好似都感觉不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未得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这边胡想着,那边徐绍却是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友这是有心事?想甚想得这般入神哩?”
江春笑笑:“未曾哩,将才绍哥哥说到哪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愚兄正说这窦夫子的九章课不得亲自去,有些遗憾哩!”
“表哥不消遗憾,春妹妹这不是就与你誊抄了份她的九章笔记了嘛,你只消好生看懂了,结业考定不成问题的。”胡沁雪在旁说道。
说完还挤眉弄眼,故意调侃:“表哥,你看春妹妹对你好吧?课上做双份笔记还是有些累哦,你看她手都写肿了……”
江春忙不自在地将自己右手缩到身后去。
这几日|她自己做“优秀作文大全”誊抄,本就字写得多,又要做双份笔记,手腕自然受不了了。这古人的毛笔字不比现代的钢笔、圆珠笔,手腕吃力得很……
徐绍虽未得见她肿了的手,但仍愧疚道:“多谢小友了。小友这般为愚兄着想,愚兄委实不知该如何感谢了。”说着又要挣扎着起来与她道谢,江春忙将他按住了。
那徐绍却是个本就有心事的,被小友这么一按,身上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心内滋味更是难言了。
胡沁雪却看得“噗嗤”一乐,取笑起来:“表哥你不消谢来谢去的,若非要感谢的话,这个月二十六就是春妹妹的生辰了,你可以……”
“绍哥哥莫听胡姐姐乱说,若要感谢的话我与她也誊抄了一份哩,她岂不是更该……”江春打趣着截断了她的话题。
倒是徐绍听见“生辰”二字,精神一震,却将这茬暗记在心内,只盼着自己这腿能早些好。今日已是二十三了,也不知到二十六那日可能站得起来。
想着想着就难免有些跃跃欲试,因这半月来的悉心调护,肿势早就消了的,只是徐母不准他过早下地……只见他两手扶了扶手,先左脚用力撑着,右脚稍微用点力,倒也就轻松地站起来了。
江春二人却不明所以,呆愣着望他动作。
直到他已站起来扶着桌沿走了几步,两个才反应过来,忙拉了他的袖子道:“绍哥哥你这是作甚?伤还未好完哩,莫又把骨头给伤了!”
身旁胡沁雪也跟着点头,道:“表哥你快歇下,我逗你玩哩,伤筋动骨一百天,先莫忙着走动。”
两个小姑娘又要将他劝回榻上去,却闻一声惊呼:“你们三个这是作甚?大哥怎好生生的下了床?”
原来是徐纯提了个笼子进来。
那竹篾编的笼子一眼看去约有一尺长,半尺宽和高,编成了八宝箱的样子,因是新竹子最近才编的,看上去还有一层尚未干透的青竹颜色,倒是赏心悦目。
几人也忘了再劝徐绍,只满眼好奇地盯着那竹箱子瞧。突然,只见那箱子还微微动了下,似是有甚小动物在里似的,隐约还有“呜呜”的声响。
几个人愈发惊奇了,胡沁雪忍不住问道:“大愣子,你里面装的甚?怎还搞得恁神秘兮兮嘞?”
徐纯难得未再抓耳挠腮难为情,居然还卖弄起玄虚来:“我先不揭开,你猜猜看呗。”
胡沁雪也难得配合,甚“小鸡”“小猪”“小老虎”的胡乱猜些。
江春在旁憋笑憋得肚子痛,这千金小姐是没见过鸡猪吧……这两种生物是嘴巴最厉害的,片刻不会消停,若是将它们关在这小小的笼子内,不消好久就得“叽叽喳喳”“哼哼唧唧”炒翻天了。
至于老虎……徐纯要能用竹笼子装了,那定是武松再世了罢!
果然,徐纯黑了脸,沮丧道:“你再猜猜瞧,定是你会喜欢的小东西哩……”
胡沁雪眼前一亮,脱口而出:“莫非是甚猫猫狗狗的?”
徐纯方才露出大白牙来,低声道:“你们快来,给你们瞧瞧,这叫狮子狗哩,听说是那狮子与大狗生出来的,长得可像狮子啦,养不好还会吃人哩……”
胡沁雪被唬了一跳,惊奇道:“真是能吃人的狮子?”
江春却是憋笑憋破肚皮了,狮子狗不就是京巴吗?小京巴那小短腿小身板能吃人?怕不是这般逗弄无知少女的吧!
徐纯却道:“你们莫惊吓到它,小声些,不信就给你们瞧瞧。”说着还真等几人围拢了过来,小心翼翼揭开那笼子盖儿。
胡沁雪当真压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眼眨不眨地望着那笼子。待笼子盖儿一揭,她悄悄伸过头去瞧了一眼。
那是雪白雪白毛茸茸的一小团,蜷着手脚窝在笼子底上,见着有光照进去,忙四手四脚爬起来,扬起小脑袋“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胡沁雪望着那黑黝黝的小眼珠子,少女心软成了一滩水,轻轻伸过一只手去,犹豫着想要摸摸它小脑袋。
哪知那小东西却是个活泼的,不会坐着任胡沁雪摸它脑袋,居然动作矫捷地跳起来,前爪抱住小姑娘的手,伸出小舌头就舔起来,舔了还不过瘾,居然把她手塞自己嘴里,用小乳牙轻轻地咬起来。
这却又将胡沁雪唬了一跳!
那小牙齿咬她自是不疼的,只有些痒痒,外加被徐纯“吃人”给吓到了,忙道:“它是不是在吃我?啊喂!你快将它赶开啊!它在咬我哩!啊喂!你还笑甚?!”
其余三人见她真被那小东西给吓住了,笑得不可自抑,纷纷道:“不得了不得了,这小东西吃了口你的神仙肉,那岂不是睡一觉起来就得长成大狮子哩……沁雪果然厉害!”
小姑娘平日不是这般笨的,历来只有她逗弄徐纯的份,万万没想到这大愣子也有敢戏耍她的……待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气道:“哼,你们都是坏人!不跟你们耍了!”
转过头去见着那毛茸茸的小家伙竖着耳朵,两只前腿直立地坐在笼子里,又有些恋恋不舍:“既你们戏耍了我,那这小家伙就是我的了,反正它也吃了我的肉了,从今往后就是我胡沁雪的人了……哦,不,是我胡家大娘子的狗了!”
旁边众人再次大笑出声。
好容易笑歇了,徐纯又安慰道:“是哩是哩,它肚里现今有你块骨肉了,自然就是你的狗了……”再配上这年纪男孩子独有的调皮腔调,好一副欠揍的样子!
胡沁雪一听“肚里骨肉”,有些羞赧,再看他那坏坏的表情,气得追着他打。
江春与徐绍二人对视一眼,又是会心一笑,
屋外阳光灿烂,有那金黄色的夕阳慢慢透过窗棱,洒进星星点点来,屋外两个小厮面面相觑,暗道这几位小相公小娘子的倒是好耍。
江春望着那追逐着的二人,望着对面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徐绍,心内感慨,真是好一段青葱岁月,美好时光哪!只盼着这岁月不老,几人常好。
晚间徐父倒是特意使小厮来道留她们用饭的,江春却有自知之明,既徐母不待见自己,那她还是别留的好。
倒是胡沁雪,见好友要回学馆去,亦是要跟着她走的,只道“馆内学业愈发艰难了,要回学馆好生温习功课”,徐母也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了她走。
当然,她自是将那“会吃人的小狮子”给提走了的,一路上不是“咗咗咗”地引那小狗子,直把它引得立在笼里欢腾地摇尾巴,就是走几步掀开盖子瞧瞧它可有睡着的……江春提醒过她数次:你这般吵着它,它哪能睡得着哩!
但她就似个小儿似的,隔一会儿不瞧上一眼就心痒难耐……那小狗子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碟儿的,胡沁雪逗她,它那尾巴摇得可欢快了;江春去逗它,它就懒洋洋地抬起脑袋瞅了她一眼,淡定地趴笼子里,只伸着舌头“呼呼呼”地喘气,就是不摇尾巴不挪屁|股的……
江春眼睁睁盯着它对自己爱理不理,内心狂汗:这小狗子怕是猫主子的心,狗奴才的身吧!
江春只得叹着气等胡沁雪笑眯了眼,一步一歇地瞧那小狗子。
两人好容易快到学馆了,江春突然醒过神来——学寝司怕是不让养狗的吧?具体禁令当日入住的时候也未注意,但后世的学生宿舍是肯定不能养的!
“胡姐姐,这小狗子,怕是带不进学寝的罢?若是被学寝司的查到……”
胡沁雪大惊:“那怎办?我可还要给它洗澡,抱着它睡觉哩……”
抱着它睡觉……“胡姐姐你抱着它睡觉,就不怕沾上一身狗毛哇?这种小狗子可爱掉毛哩!”这倒是,京巴那小长毛掉起来委实是难打整的,况且,她个连自己洗澡水都兑不好的大小姐,还要给狗子洗澡?!
伺候这小狗子的任务最终说不得还是落到自己身上来!
想到此,她不情不愿地揭开盖子,瞪了那小狗子一眼。那小狗子也不愿甘拜下风,“呜呜”的哼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服。
江春愈发气结了。
好在不消她们纠结好久,就有个小厮气喘吁吁跑上前来,手里提着笼子棉被,急急忙忙道:“小娘子,我家相公说了,这小狮子是不可带进学寝的,他让小的给您送它的窝来,待会儿小的帮您提回尊府去,令您身旁丫鬟先养着,待休学了您就可看到嘞……”
胡沁雪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活物委实不该带进去,若有那害怕小狮子的女学生,岂不是要被吓到?
她只得再次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狗子几眼,恨不得抱起身来亲两口。
江春觉着好笑,又不是甚生离死别的,再过四日就能见着了,有甚好难舍的。
她低下头,不解地望着那小狗子,也学着胡沁雪发出“咗咗咗”的声响,只见它倒是转过头来瞧了瞧自己,却又不声不响地转过去对着胡沁雪摇首摆尾……
江春气结:真是只不识好歹的小狗子!可恶的小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