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目的

且说王氏母女二人在屋内抱头痛哭,又要忍着不能让三个儿媳妇晓得,又有满腔委屈要发泄的,直将手里崭新的衣裳料子揉成了一团。

江春在外气苦却也无用,世间这多的好女子,她们能干,她们貌美,她们才智不输男子,却仍在受着婚姻这烂泥潭的委屈。而她自己尚还无法自保,亦是无法可施。

夜间王氏自是去客房与姑娘抵足而眠的,一夜小声地嘀咕着些体己话,江春在二楼自是听不到,但她却是能想象出那场景的。

只盼着嬢嬢江芝能想出法子来,解决了这困局。

翌日,天还蒙蒙亮,才将卯时刚过,江家院子就热闹起来,来打帮手的村人倒是还未到,但江家自己人却是早早起了的。

江春几个小的也不消大人使唤就先将院子给打扫干净了,王氏二人早起了眼睛有些泡肿,高氏就不让她们下灶房,几个儿媳妇用昨晚熬好的骨头汤煮了一锅米线出来。

大家刚吃过喷香爽口的早食,江芝还在感慨着已是三年未吃过这般正宗的米线了,村里帮衬的人家就来了,各自有条不紊地分着活计做。

倒是有那见过未嫁时候的江芝的,都与她攀谈起来,见着她浑身的排场与谈吐,自觉着她是在“外省”过上了好日子,只拉着问些风土人情吃吃喝喝的话题。

江芝也乐得有听众,只捡了好听的说,甚“家中开着铺子,专门供城里大户的豆腐”——其实就是个豆腐摊子;甚“夫家有三兄弟,家却是自家两口子当着的”——其实是只有她两口子有正经营生,大伯子小叔子家俱是赏花遛狗的闲货……

太阳渐渐升到半空,灶上活计做得差不离了,就开始有亲戚上江家来了。

这次倒是不一样,先进门的换了高洪舅舅一家,带来各色丰厚得令人咋舌的礼品货物自是不消说的。才一进门就惹得村人议论起来,惹了好一场羡慕。待听闻高洪舅舅已是鳏了三年的人,家中资财颇丰,娘老子又老了不甚中用的,就有些人动起脑筋来了。

有那家中有和离归家的姑奶奶,或是有守了寡的姐妹的,皆绕着高氏打听起来。

只高氏虽软弱,却也是个能分轻重的,娘家兄长的事哪是她能大包大揽的,皆笑着推给了苏外婆。

江春在旁看得不是滋味,以前的舅母仿佛就真的消失了一般,旁人提起她来可能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用“前头那婆娘”“先头娘子”来指代,除了真正在意她的人,又有几个不是将她当作渐行渐远的代号呢?

去年腊月间,大表哥高平过了结业考,上了威楚府的府学,类似于后世的省内重点大学,也算出人头地了,今后再不济也是脱离农民阶层了。

众人皆道刘氏是个没福的,未亲眼见着儿子的出息,江春着意看了看高平的脸色,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张扬,有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惋惜……反正就是没有痛苦与悔意,好似母亲的逝去就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一般,愈发验证了她真的就是个没福的女人……江春当时就抑制不住的鼻酸,只在心内祈祷,老天是公平的,他欠自己亲生母亲的,总有一日会还回去。

高力却是不一样的,那孩子这三年犹如吃了神仙水大力丸似的,才十岁的孩子,个子已是有一米六几了,再过个两三年的生长发育高峰,定能长到180。

比他大了些的文哥儿还是一团孩气,高力却已是有些少年的感觉了,话不多说,只默默听旁人议论自己母亲,偶有难过的时候会走神想些什么……江春两辈子皆未经历过丧母之痛,她无法感同身受,更加不敢说“感同身受”四字,只是觉着这或许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态度吧。

好在今日的高力也来了的,与众人招呼过一声后就与文哥儿玩到一处去了,江春一时忙乱,也未抽出时间来与他聊两句。

接下来没好久,二婶娘家人也来了,轰轰烈烈一阵炮仗声,又驱散了些江春的愁思。

倒是午食时间还未到,胡沁雪与徐绍,还有胡英豪、徐纯四人,陪着谭所长也来了。胡英豪与徐纯能来,她倒是未想到的,几人身后还跟了三个小厮,提着些各色礼品,村人愈发羡慕。

江春将他们这一行少男少女的迎进了堂屋,端上些茶水瓜子,坐了一处聊起闲来。

徐绍是早就来过了的,见着江家宽敞明亮的新屋,心想江家人果然是勤恳能干之辈,与这小友一般品性,皆是值当结交的。

倒是那文哥儿,见着走前头这位小哥哥,似有两分眼熟,但看他穿着那般好料子的衣裳……该是不认识的罢。那位爱笑的小姐姐他倒是记得嘞,以前来过江家的,前几日|他跟着去赶集也在熟药所见过……

他那副若有所思、左右打量的神情被徐绍看在眼里,就故意问道:“这个小兄弟有些眼熟哩,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文哥儿忙点头:“小哥哥我看你也有些眼熟哩,怕不是在梦里见过吧……”

众人大笑。

就是那狐狸似的胡英豪,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又被自告奋勇的小军哥儿领着,房前屋后的四处转悠了一遍。

今日的徐纯却有些奇怪,进了门就乖乖坐定,不像平日翻天倒地的他,只除了那双时不时偷瞄胡沁雪的眼睛,真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倒是隔壁三奶奶记性好,见着谭所长,还认得出来是三年前跟着她大老远回来瞧安哥儿的老大夫,自是与他说到一处去了,众人闻得他是县里官家人物,愈发对江春另眼相看起来。

就是江芝亦是赞赏侄女的,只恨不得这样的姑娘是自己生养的,可惜老天就是这般弄人,想着想着不免又难过起来。

倒是江春见着老所长家来了,想到江芝那般黯然神伤,忽灵机一动,或许她可以请谭所长为她把脉看看……她自己倒是想给江芝瞧的,只恐她不信自家个小丫头嘞,到时候给她开的方子她不吃那也无用。

待见着人少了,江春去与王氏商量了一番,王氏自是满心欢喜的,拉过江芝就将她推进江春的房间。江春又下楼去与谭老商量了一番,老人家本就是个随和性子,这举手之劳哪有不愿的。

屋里的江芝却是心如死灰,本来她在东昌都不知瞧过多少大夫了,皆是摇头的,自也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侄女与老母一番心意她推不脱,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反正对她而言顶多也就是再被别人摇次头而已,但对老母,却也是给她点安慰吧,即使最后安慰不成,也能让她知晓自己情况,且看今后……

江春扶着谭所长,将他引进了屋里。

“谭老,这就是我嬢嬢了,想麻烦您老人家帮她瞧上一瞧。”江芝也忙站起来招呼着。

老人家也不多说,先着意瞧了瞧江芝的面目,见她面色虽还算红润,但眉间难掩愁绪,该是有些七情不畅的。

再将三指搭到她手上,凝神切了两三分钟,方问些年龄婚育史的常规问题,听她婚后三年小产两次,谭老皱了皱眉。再问平日起居,闻她日日卯时就得起,不论严寒酷暑皆是要触冷水的,冬日里四肢亦不温,就是腰背亦是常酸痛的。老先生就不再问了,只引着她聊闲,说起家中营生来。

江芝委实是蒋家的顶梁柱了,蒋家虽住东昌府城里,家有青砖瓦房,但那都是老蒋家积攒几辈子的“财富”了,现今三个儿子皆无出息,媳妇又一个个作夭的,哪有心思经营那豆腐摊子。只江芝嫁过去后苦心整改,日日起早贪黑的维护,才又将那生意经营起来,每日也能进个几百文,遇到好日子了几两银子的赚头亦是有的。待生意好些了,那两个嫂子又见不得了,吵着闹着也要插一脚,直将好好一波生意弄糊了才肯罢休,至此,江芝亦不愿将生意交出去了,只将它作自己姑娘儿子般的爱惜。

她这三年劳心劳力的,身子养不好,心也静不下来,在谭老与江春看来,病根子还是在“心”上。

江春始终觉着,那豆腐生意以后定是会被蒋家人收回去的,她现呕心沥血苦苦经营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若她一直这般无生养,那蒋小二这两年瞧着她颜色鲜艳自是百依百顺,往后老了哪还是只手里的蚂蚱?只怕是要变吸她血的蚂蝗了……

可能江芝亦是明白这道理的,头晚间听到最后,江春还听到她将三十两的汇票交与了王氏,道是她这三年来攒的私房,求王氏替她管着,又将王氏惹哭了一场……看这架势,她该是有打算了的。

果然,江芝听得连谭老也只劝她“看开些”,这就与劝家属“她想吃啥就吃啥,想去哪玩去哪玩,好好过完最后这几个月”一样的效果了……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其实倒是她自己误会了的,谭老并非特指令她看开“不会生养”这一事实,而是劝她看开家中杂事,放开胸怀……可惜一个说“刘备”,一个听成了“牛笨”。

到了下午,众人用过午食后,纷纷将周岁贺礼送了三个小猴子。倒是将二婶乐得合不拢嘴,她家秋姐儿也顺带着得了一堆银镯银锁的。暗爽之余,又气不得揪着江夏耳朵骂:且望望春丫头,你也与她学着些,多做些交际,整日埋头书堆里有甚用?书里能读出个银镯子来不成?

江夏自是不敢顶嘴的,心内却道:可不是有银镯子吗?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

完了礼,县里的几人就约着家去了,江春因心中还有事挂念,自是不着急走的,只与他们送着,眼见着众人上了各自府里的马车,方才转回家去。

对于农村人来说,下午的晚食才是重头戏,众村人拖家带口地上门来,又得了一顿肉吃,何乐而不为?

当然这次县里的四叔照样是快到晚食时间才到的,亦只来了他一人,意思地包了三个红包,贺礼却是无的,李家自也是无人来的。

王氏满心挂念姑娘,至于李家的失礼,她可能是习惯了的,只随意招呼了四叔一声。倒是四叔听闻远嫁的妹子家来了,少不了兄妹两个攀谈上半日。

待上门的人散完了,家中锅碗瓢盆收拾干净,江春还是与王氏将“实情”说了的,只道谭老说了,嬢嬢这般起早贪黑不要命的劳作,怕是再难怀上孩子的,除非她能放下心来,好好调养个几年,否则……

想到自己姑娘那般为蒋家做牛做马,最终落得这下场,老人家忍不得就淌下一脸的浊泪来。

江春于心不忍,冲口而出道:“奶,要不就让我嬢嬢和离了吧?现到处皆是自立女户的,就是今后再嫁亦是多见的,待她转回了,您帮她把着关,选一个附近的好男子,就嫁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是新姑父敢多说一个‘不’字的,我阿爹他们三兄弟定能打到门头上去……”

王氏被“新姑父”逗得一乐,骂道:“你个丫头莫乱说话!”其实内心却是有些意动的。

若蒋小二有些真本事也就罢了,自己姑娘跟着他不愁吃穿的,可他自己的饭碗皆是姑娘求来的,又与那寡妇有过些首尾,家中又是群狼环视的……自己这般能干的姑娘,甚样的好男子找不着?凭什么要陷在那烂泥潭?

不被江春提到还好,一被她点出来,这想法就似荒地里的野草,被风一吹就疯狂地生了根发起芽来……

哪知她二人的对话,却被在外的江芝给听到了的,本心里那念头还无甚的,如今一听侄女的话,再想起白日间双胞胎侄子的童言稚语、憨态可掬,这心绪愈是难平的。

到了夜里,母女两睡一张床上,难免就要说些今后打算。

王氏忍不住又将孙女的说法给讲了,江芝起先是一语不发的,待到后头却是蒙着被子哭起来。

王氏一再追问,她才道出实情来。原来这次回娘家,她本就是有点这念头的,只怕家中父兄不愿,怕嫌丢了江氏门中的脸面,故不敢直接提出来,只肯与亲娘吐露实情……现亲娘老子居然都这般劝说她,那岂不是可行的了?若有父兄愿意替她出这头,那还是有些希望的。

“那我阿爹与三个哥哥……”

“你且放心,只消你愿意,阿嬷会替你想法子的,我就只你这么个独姑娘,你怎不早说,这三年……你可是要挖了我的心窝子了!”母女两个说着说着又哭作一团。

“阿嬷,我错了,我晓得错了。当日我若是肯多听您一句劝,又何至于此?既如此……我这副身子,也不作他想了,只盼着能家来与您做做伴,今后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中了……说句不切实际的,我只盼着以后由文哥儿三兄弟挑一个来养老哩……”只见她边说边觑着王氏的脸色。

王氏倒也未说甚。

待第二日,王氏自是抽了空闲与江老伯将这事给说了的。

只江大年也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了,不懂青年男女的情情爱|爱,只晓得低下头来踏踏实实出力才是过日子的正理。这女婿虽有错,不该与那寡妇婆娘扯到一处去,但若要因此就和离,他就有些不知该怎说了。

王氏又将姑娘三年里掉了两胎的艰辛给着意哭诉了,江老伯自是心疼的,可还是有些顾虑:“万一亲家那头不离可怎办?”

“我呸!谁是你亲家?人家拿你当亲家不曾?我恁大个黄花大闺女嫁与他家,他老两口全当了缩头乌龟,这三年来可曾踏过我江家门槛一次?就连下定接亲都未来露过面!我管她是方是圆的,不离只管打上门去!”

江老伯抹了一把被老妻溅到的吐沫星子,安抚道:“好好好,听你的,咱们现今也不缺她一口饭吃,离就离罢。”

自此又与三个儿子说定,过几日让老二媳妇跟着他们去东昌府,毕竟家中所有男人皆去了,王氏自是再离不得家的,而杨氏那张嘴皮子不消多说,有的是泼皮办法。

亦不知江芝与蒋小二是怎说的,才初九那日,蒋小二就跪到江家二老面前,痛哭流涕,道他对不住江芝,对不住二老,哭着求着令再予他个机会。

江老伯是有些动摇的,他觉着男人犯错只要能改就不消走到拆散小夫妻的地步,王氏则是被江芝的哭声扰得头痛,两个抱了头,对着家里父子四人哭成泪人……双方就这般拉锯了半日,当然最终还是江芝胜出的。

因着田里稻谷将要收成了,谷子收完还得收包谷,这一收少说也得到九月底了,江芝是等不及的。江家众人无法,只得约定好他们先自回东昌去,待中秋前后谷收完了再往东昌去为她做主。

于是初十那日,江芝领着不情不愿的蒋小二又回了东昌府。

接下来半月,农家进入谷收季,江春在学里又要跟进学业,又要上熟药所做工的,自是无时间归家了,也就不晓得爹老倌五人在谷收完后第二日就带上婚书,跟在小两口后头,出发去了东昌。

要问江春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还得感谢文哥儿那小传话精,大人说话被他在旁听到了,待江春二十二那日家来才晓得他们已走了。

她只觉着有些突然,蒋家那头也不知会怎想他们江家,明明小两口回娘家前还好端端的,怎来了一趟回去就要闹和离?事情怕不是那般简单的。

田里收回的谷子几个妇人日日守着晒,小心着才未丢,地里的包谷也早黄了,只等着他们回来才能掰。

果然,自父子几个去了后,家中妇孺日日念,终于在九月初四那日将几人念回了家。只是去的时候五个人,回的时候亦是只有五个人。

王氏望眼欲穿也未望见江芝。

她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江家父子几个就有些气恼。

原是几人晚了江芝二人十日上路,待紧赶慢赶到了蒋家,江二婶方提和离之事,就被那两妯娌奚落了一番。两家人拉扯半日,江芝才哼哼哧哧憋出一句:“既然相公已认错了,老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就让我俩好好过吧。”

这话可把江家人气狠了,甚叫“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是来毁她好姻缘的吗?是不让他们小夫妻好好过的吗?本就是她自己求到王氏的,来帮她做主了还反倒成了多管闲事?

几人放着家里粮食烂在地里收不回,千里迢迢揣着婚书去替她做主,哪个晓得就是“狼来了”的故事,还被蒋家奚落一顿,出气不成反倒吃了一肚子的气,几人又羞又恼灰溜溜地家来了。江老伯难免要将王氏埋怨上一通,道怪她太惯姑娘了,如今在亲家面前闹了乌龙。

就是几个儿子也是气恼的,当日被那蒋家人拦在门外头数落的场景还如芒在背,小夫妻两个能好生过下去他们是欣慰的,可这被哄着去了一遭,又觉着不舒坦……到底是离了好,还是不离好,是几个头脑简单的汉子想不通的。

王氏只能吞下那满肚的疑惑与委屈,盼着姑娘能给她来封信说清楚,可惜直到年前皆未等到。

江春却是有些猜想了:怕是蒋家给的条件达到江芝的预期目的了罢。

她这位嬢嬢果然不一般,若不是被困在家宅内,定是女诸葛式的人物了,只可惜江家众人好似成了他行军布阵的棋子?亦或是另有隐情?

至此,江家众人开始进入忙碌的掰包谷时节,而江春也回归学馆,做起学霸来,只这学霸生活却不似从前轻松了。

先是发现那徐纯与胡沁雪关系分外奇怪,吵架不像吵架的,只整日间一对面了就“哼哼哈哈”,仿佛谁也见不得谁似的,就算是以前吵架了,也未曾出现过这般长时间的不理人啊。

其次,徐绍也有些奇怪,有时与她随意说几句话就会清嗓子,就与得了慢性咽炎似的,她一问,他又脸红,亦是说不出的奇怪。

当然,最奇怪的当属窦夫子了,以前除了课上会与她有些交流外,师生之间几乎无接触的,怎这半年来对她格外关照似的,她只能归结为——只要学习好就招老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