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方散了午学,江春与胡沁雪徐绍兄妹二人招呼过一声,道自家明日办酒,若他们得空,可往王家箐去耍一日。
胡沁雪不明所以,硬是追着问了半日,办的甚酒宴。待闻得是双胞胎弟弟的周岁酒,自是满口应下,道第二日定会早早去的。
江家来采买的牛车就在县城门口等着她,她又折回熟药所与谭所长相告一声,请他老人家明日若有空闲可往江家去吃酒,因着他们几人都是三年前就去过的,倒也不怕找不着江家。
待该邀约该相请的皆请完一遍,她才心满意足带上给三个小猴子准备的生辰礼回了家。
大宋宣和十八年八月初八,对于这广袤的大宋朝来说,不过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某一日,对于江家来说,却是个格外喜庆的日子。
江家文哥儿、斌哥儿、秋姐儿三个孩子满两周岁了。
离着正日子还有半个月呢,王氏就已去亲朋各家走告一番,道自家八月初八要办酒,若有得闲的就全家上门来吃酒。
早几日,王氏就领着三个儿媳妇将办酒要用的酒肉、米菜全订好了,今日正好一车运家来,又将明日要用的各色锅碗瓢盆的备了个充分。
江春才到家,就见着各项物什皆已准备妥当,只消明日早起开工即可,倒是欣慰——江家这三年来大大小小酒席已经办过好几场了,也算是经验充足的。
才将到家门口呢,“汪汪汪”几声极嘹亮的犬吠传来,将她唬一跳,就是那走前头的小母牛亦伸长了脖子“哞哞”地叫了一声,似是回应。果然,院里的尾巴狗一下就熄了声响,摇着尾巴三两步跳出来。
见着江春更是窜得老高,她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将两只前腿搭到自己衣裳上来,立马就有几个梅花印子粘在她湖蓝的孺裙上……这狗爪子!若不是她反应快,将上半身往后仰避过去了,它的狗舌头就要舔|到她脸上去了。
江春:……这尾巴狗实在是可恶,被军哥儿惯坏了,以前倒还只敢偷着吃军哥儿悄悄扔地上的肉,前几日居然会趁大人不注意抢武哥儿几个小的肉吃,被王氏提溜着棍子一顿好打后倒是安分了几日,现今又来扑人舔人了!
自己这身衣裳才做了两个月的,只第三次穿的新衣裳,就被它狗爪子扑脏了,江春真的想打狗!不行,得先找根打狗棒!
就在她低头准备找打狗棒的时候,小军哥儿立马“尾巴尾巴,尾巴快过来哩!”叫着就将它引走了。
直到将他好兄弟哄走了,军哥儿才屁颠屁颠过来拉了江春的手,仰着小脸,呲开小白牙道:“大姐姐家来了,快来,给你好东西吃。”
江春却不为所动,故意作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道:“大姐姐不想吃好东西,大姐姐只想吃狗肉嘞!”
军哥儿五岁多的小娃儿了,自是晓得“吃狗肉”甚意思,以前他最喜欢的小花(肥猪)和大黄(老母鸡)就是被奶奶宰了吃肉的,可把他心疼坏了。
现一听大姐姐想吃狗肉,那岂不是又要把他的“尾巴”也给宰了?但大姐姐又是他最喜欢的人,她想吃肉,他又舍不得“尾巴”,这可怎办才好嘞?
小小的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摇着尾巴走老远的“尾巴”,为难起来。
江春在旁看得一乐,怕将他惹哭了,忙道:“你可是喜欢‘尾巴’,舍不得宰了它呀?”
小家伙眼泪都快出来了,点头如捣蒜。
“嗯,我可以不吃狗肉,但你得管着它,让它不许再扑到人身上来了,可好?你瞧将才它都差些把我扑倒嘞,若是扑到别人身上,或是把谁吓病了,那我们就给别人惹麻烦了可是?”
小家伙皱着眉头想想,好像确实是这道理,于是慢条斯理道:“好吧,那我就不给它扑人了。嗯,它要还扑人,我就骂它,揪它耳朵……反正它最听我的话嘞!”
江春点点头,鼓励了他一番。
就在这二人站门口唠叨的功夫,又有三个“小尾巴”扑过来了,一个个“大鸡居大鸡居”地叫着,三个小奶娃基本一个音调,这效果……就像几千只鸭子在叽叽喳喳似的,她也分不出谁是谁的声音。
他们别的还不会说,除了“爹娘”,整日只会些“咯咯”“鸡居”“老婆”“赖赖”地喊。
军哥儿在旁听得哈哈大笑:“你们叫谁‘大鸡居’哇?”
江春|心道:你小子小时候还不这般,刚学说话,发音不准闹的笑话多了去了,果然是一长大就忘了咩?
要说为何家里这些小豆丁都喜欢她呢,她前世在儿科接触过三个月,自然懂得,对待小儿首要的就是要有耐心。他们有甚不懂的多问几遍,她也有耐心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解释。他们做错了事,她也不会责打,都是循循善诱讲道理……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每次家来都会多多少少与他们买些零嘴回来,一个个自然是喜欢她的。
她领着五条参差不齐的小尾巴进了堂屋,高氏几人皆忙着准备明日的酒席,随意说笑几句就不管他们了。
倒是江夏,自己一个人坐灶房里烧着火也不嫌无聊,锅里煮了半大锅的筒子骨头汤,明日早食煮米线用得上。
江春先将带回的书兜背到楼上自己房间里去,把兜里山楂糖、桂花糖俱拿出来分与他们吃了,方换下|身上衣裳,下楼去与高氏几个打帮手。
因着她快结业考了,又是江家第一个考出去的孩子,众人皆是重视她的,恨不得将她当文曲星供着,道她学里辛苦了,万事皆拦着不让她沾手。
江春却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自己读书确实是愈发辛苦了,但与家中众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比起来,却又是轻省好些的,至少不消风吹日晒。
好容易饭菜调治得差不离了,下地的江老伯几人亦家来了,大家洗过手,由江春领着文哥儿和江夏将灶上做好的饭食端上桌,一大家子十五人连着一只狗,说说笑笑的就吃开来了。
“汪汪汪”“汪汪汪”,院里才稍微有些响动,“尾巴”就“嗖”一声窜出去了。且听它到了院里却叫得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仿佛有什么人在向它走来,只要再多一秒它就得扑上去似的……看来这次来的是它不认识的生人。
众人歇下碗筷,军哥儿嘴里“尾巴尾巴”地叫着出去开门。
江春凝神一听,好似是女子的声音在说话:“你是哪个哥哥家的娃?你老伯奶奶可在家?”
没听见军哥儿咋回答的,只见奶奶已急切地放下碗筷,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大门去了,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能令老人家这般急切的定是她的至亲儿女,三个儿子就在跟前,四叔上门的话,她老人家定是老神在在地等着他进门呢……只可能是她唯一的姑娘,那个远嫁东昌府的江芝。
果然,才片刻功夫哩,王氏已是拉着个肤白大眼的年轻女子进屋来了。
只见那女子穿着胭脂色的齐胸孺裙,外头披了件藏青色的褙子,将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那衣裳颜色不但不显老,还将她肤色衬得面若桃花,仿若一颗饱满多汁的李子似的。
她有一把爽朗大方的嗓音,令众人不得不将眼神放在她面上来——那双眼角微挑的大眼倒是与王氏颇有两分相似,鼻子高挺,得了江老伯的真传,嘴唇略微有些薄,显得愈发能言善道。
这个嬢嬢真是会挑着长,王氏老两口的好基因全被她继承完了的,怪不得,光看这外貌就是个厉害人物嘞。
果然,江芝才“阿爹阿嬷”的喊了一声,王氏就低头抹起泪来,就是沉默如江老伯亦是叹了口气,略带两分激动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坐下吃饭吧。”
江芝却并未急着坐下,让出半步来,将身后一年轻的白面男子露出来。
那是个二十一二的男子,与窦元芳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新做的紫檀色直裾衣裳,面皮软白,未语含笑,看着倒似个软和性子。
果然,只见他望了一眼江芝,撩起衣裳角,“噗通”一声就对着江家二老跪下去,众人皆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望着他。只江春觉着有些怪异,好好的来走亲戚,却这般大张旗鼓地说跪就跪,不太像感念两老恩情,倒更似赔罪似的?
好在二婶一拍大腿站起身道:“妹婿这是作甚?你们赶了老远的路,快些坐下用饭罢!”江老大几兄弟忙去将他拉起来。
那位姑父又看了一眼江芝,见她没出声,方才就着大舅哥的手站了起来,对着二老拱手道:“岳父岳母,请受小婿一拜。当日来去匆忙,还未好生在二老跟前尽孝哩……”
江老伯叹了口气道:“莫说这些话了,你们能回来就好,也不知我们去的信你们是何时收着的?”
原来是两个月前,王氏就计划着办酒席的事,想到自家现在的日子也是村里头等了,当年匆匆嫁出的女儿也不知过成什么样了,倒想就着这由头见见她,就使着江春写了封信,按着江老伯记回来的地址投过去……其后也再未收到回信,本以为是石沉大海了,哪晓得他们硬是在正日子前一日赶到了。
王氏自是欣喜异常的,只拉了独姑娘上看下看,见她穿得一身好衣裳,女婿行事全凭她脸色,自是愈发欣慰的。
同时,江芝也在打量着宽敞明亮的堂屋,道:“我们也是中元节前才收到信哩,我自己是个瞎子,只得请了隔壁书生帮着瞧过才晓得哩。却想着再回信已来不及了,就随意打发了两样东西出门了。喏,这是你女婿硬要拿来的料子,我想着过几个月正好天冷了,好做衣裳。”
蒋姑父忙递过两大个胀鼓鼓的包袱来。
“阿嬷,家中盖新房了?这可好过哩。”说完又对着三对兄嫂招呼问好,道“三位嫂子倒是风采依旧,还愈发年轻了。”
说完又转过来看看几个小的,江春领着江夏与文哥儿上前招呼,喊过“嬢嬢”“姑父”,倒是惹得江芝多看了她几眼。笑着道:“这就是春丫头了罢?我出门前还没灶台高哩,现都长成小娘子啦,险些认不出来哩,这人才可是真长得好,我老江家三辈人里就她头一份哩。那家信就是你写的罢?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娘子哩。”
又转过来对着高氏道:“大嫂子真是会养,几个娃儿俱是聪明能干的,唉,你们俩就是双胞胎武哥儿和斌哥儿了罢?”说着就过去一边摸一个小脑袋。
武哥儿是个文静的,与他名字正好反了来,这位嬢嬢要抱也就呆呆地任她抱了。斌哥儿却是个有主意的,她要摸头可以,要抱却是自己挣脱开了,惹得江芝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众人自是大笑着热闹开来。
江老大几兄弟忙拉了妹婿蒋小二来吃酒,几个媳妇则下灶房里又整治了几碗下酒菜来,众人招呼着,大人娃娃,不分男女地坐一桌吃起来。
这种时候王氏倒不会像别的婆婆一样故意立规矩为难媳妇,只使着江春三个稍微大些的姊妹端茶倒水盛饭的,媳妇们都安坐着吃喝。
桌上自然少不了江芝的妙语连珠:“咱们威楚的凉瓜这几日正是鲜嫩爽口,东昌那边的却已是老了,吃着有些柴……不过料理得也没阿嬷这般精心,我去到那边啊就是想吃阿嬷种的凉瓜。”
王氏笑着嗔怒道:“你个丫头乱说话哄我老婆子呢,哪个不晓得东昌繁华热闹,那边凉瓜会真是柴的?”
江芝笑着打趣道:“阿嬷你莫不信,不信你可以问你女婿的。”说着用手指着蒋小二。
那蒋小二忙道:“岳母,我家娘子未哄您老人家开心哩,是真没您这边的好吃,还是您料理得好,就是我阿嬷他们也夸赞娘子样样拿手哩,还得感谢岳母大人为我教养了个好娘子哩……”说着又站起鞠了一躬。
江春眼里闪着兴味的光芒:嗯,这嬢嬢姑父真是一家人呐,嘴巴也忒甜!只不过配合太默契了就有些脸谱化了,尤其是这姑父,说跪就跪,江芝说甚就是甚的,似乎就是个江芝手里的提线木偶似的,这倒是有点用力过猛了……况且观姑父这面白体瘦的样子,想象不出来以前还当过威楚府府卫……
没一会,几人就聊到了姑父营生来,本王氏见这女婿听是听姑娘的话了,只是太听话了她又担心他拿不起男人架子来,待听闻他现今跟着京里来的甚侯爷甚世子部下做事的,又觉着欣慰起来——虽未有甚科举功名,但跟着贵人行走总是有两分保障的。
当然,以她们的见识,也想不到万一哪日这贵人倒台了,这些猴子猴孙又该去拜哪座山头了。
江芝说过自家近况,又问起家里诸事,待听闻现家中每月都能从山里捡些白果金樱子的药材卖了,有些稳定的进项,又有牛车载货拉人的也算是固定营生了,听说家中还又添了十亩水田,自是愈发感慨了,道江家果是时来运转了。
眼见着娘家日子好过,她自是欣慰的,自己当年未嫁时家里是穷得吃不上顿肉的,现今……这今非昔比了,却又与自个儿没甚干系了,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好在她此次回来的目的可不是感慨这些的,只将这滋味用饭食压下不提了。
待晚食后,天也渐渐黑了,众人收拾干净了堂屋,姑父蒋小二留下与几个舅子围坐一处聊起闲来,江芝则拉着亲娘回了房间,估摸着少不了要说一夜体己话的。
堂屋左首第一间是二老的房间,母女两个面对面坐了,王氏扫了江芝肚子一眼,忍不住道:“你这肚子……”她有些拿不准,自进门至今也未说起这三年到底可有生养,不提她又憋不住,桌上就扫了她肚子好几次了,提这话吧,又怕惹了姑娘不乐意。
果然,她不提还好,一提这话头,江芝脸一下就白了,低着头咬紧了下唇,虽未掉泪,但作亲娘的,姑娘皱下眉她都晓得意思,一看这样子,就觉着不对劲。急忙问道:“这到底是怎回事?你倒是跟阿嬷说说啊!”
江芝只打马虎眼:“无事无事,就是你姑娘身子不争气,总也怀不上,我可也没法子。”
“那可瞧过大夫了?大夫怎说的?可吃过药了?”王氏急切追问。
江芝忍了忍,才将嗓子里那股酸意给压下去,低沉着嗓子道:“瞧是瞧过了,只……我……大夫不知瞧了多少,都道我这身子……”
“到底是怎说嘞?你这丫头倒是快说啊!你是要急死你娘老子吗?”王氏急得在她肩上拍了一把。
这一巴掌就如按了她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将她心理防线瞬间击塌,才将“哇”的一声哭出来,想到隔壁还有几个嫂子在,硬是将那声给按在了嗓子里,只一把抱住亲娘,呜呜咽咽哭起来。
江芝自小就是个好强性子,王氏哪见过她哭成这般过?先就忍不住自己也落下泪来,母女两个抱了头默默哭起来。江春本是过来问问她二人可要吃茶水的,在那不甚隔音的木门外听了这哭声,就有些进退不得了。
好在王氏心内记挂着,哭过几声后还是忍着心疼问起来:“光哭有甚用处?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怎回事?”
那江芝发泄过心内郁气后,缓了缓心绪就能平静无波地说出来了。
原来不是她天生的不会生养,其实她亦是怀过两次的。刚嫁去东昌半年就怀上了第一个,正是婆家大嫂与她吵闹,非逼着她去出豆腐摊子,想那摊子是卯时(凌晨五点)就得支出来的了,每日挑去的豆腐挑子都得有五六十斤,日日早出晚归,她那刚上身的孩子,又怎可能还保得住?待出了血了才晓得怀上孩子了,自是无法的,只能让它就这般流走了。
可命运有时就是这般捉弄人的,若那孩子能好好的流掉也就罢了,哪晓得她出了几滴血后,却又自己止住了,当时两个小年轻夫妻自也是不懂这些的,只道这孩子是保住了,还好生高兴了几日,偷着使钱去买了几副保胎药来吃。
哪晓得某一日却是少腹疼痛难忍,耐不住了去医馆才晓得他们那孩子是早就死在腹中的,只是胎儿形质太小,还未有胎心的,当日小产未干净,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半流产”了。
当时只是出血,并未见到胎囊流出,那残留的死胎在腹中攒了半月,又补了些安胎药进去,补到了石头缝上,自是愈发不妥的……待发现时已是无法,只得使些大剂量的益母草、蜈蚣、川牛膝、红花等活血消癥之药,硬生生从胞宫里刮了一层下去,才将那残留的血肉给打下来。
却也不知是药下重了伤到身子,还是这次半流产令她元气大伤,这身子两年了未再有消息。
好在蒋小二是被她捏在手里的蚂蚱,婆母虽有意见,奈何儿子不配合,也无法,只得就这般不冷不热的处下来了。
直到年前腊月间,她那弟媳妇娘家妹子正是守寡守了四年多了,早除了服,家里正物色着女婿呢,就被弟媳妇接到蒋家去走亲戚,说是小住,住着住着也不知怎的就与蒋小二有了些首尾。
想这江芝是个争强好胜的,自孕事艰难后,好似就歇了生儿育女的心思似的,只将精力全放在豆腐生意上,做的也倒是风生水起,以至于有人逗趣道这蒋家的豆腐摊子该是姓江才对。
她每日间早出晚归,等那小寡妇肚子大起来已是三月间的事了,才晓得自己手里的蚂蚱早已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若是黄花大闺女也就罢了,婆母还能压着她头给娶进来或是抬进来,但对方一个小寡妇,婆母亦是不喜的,蒋小二过了那所谓“昏头”的几日,也不再将寡妇放心上了……任她个寡妇四处跳脚,也未进得蒋家门来。
江芝自是不能等的,趁着家里众人同情、支持她,予了寡妇十两银子封口,买了包药将那小孽种给打下来了。
若事情就此画上句号也就罢了,只可怜她个好强的女子,每日撑着蒋家豆腐生意,又经了这事,又累又气的,下|身又见了红,找了大夫皆摇头道“来晚了”……至此,江芝怀过的两个孩子皆掉了。
养了这四五个月,她气色才好了些,只这生养之事,满东昌的大夫皆摇头,那岂不是要了她的命?想她当年不顾亲娘反对远嫁这东昌府,还以为是一群小姐妹中嫁得最好的,谁知这般波折,却是最命苦的……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
王氏听闻了她这三年的日子,掉了两个孩子,还被个小寡妇蹲在头上拉屎撒尿,先自骂起来:“好这小娼妇,天下男子这般多,她不去寻别的青头大小伙子,怎就盯住别人相公不放?果真是个不要脸的,老天爷才将她先头相公给收了,现只盼着老天爷睁睁眼,将这不要脸的娼妇也给收了!”
骂完小寡妇,又开始数落蒋小二:“当日我就不同意你嫁与那姓蒋的,我一见他就是没几两骨头的,他那般听他娘老子,听他嫂子弟媳妇的话,作甚还要与你一道过日子?怎不守着娘嫂子过?你当日是瞎了甚狗眼怎就瞧上了他那窝囊废?这鸡蛋再臭,没有蝇子去嗅,那也不会出事。”
江芝被亲娘不歇气地一顿“连坐”,也深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只恨时光无法倒流。
“阿嬷,我悔啊!那边家里妯娌个个似吃人的老虎,日日嫌我是威楚乡下去的,婆婆也是个偏心眼的,你女婿……那就是个霉乌龟,窝囊废!要不是我舔|着脸求到贵人门下去,他哪得的饭碗端?还不定在哪啃着包谷棒子嘞,我这又是生不了的,以后可怎办?”
若能回到成婚的前一刻,她定要毁了这婚事,就算一辈子不嫁也要远离这糟心的一家……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有的只是不断出人意料、令人愈活愈窝囊的断肠药。
江春竖着耳朵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也是有些气苦。她这三年来听到的寡妇毁家之事已是不少了,有印象的就有三桩了。为何这世上的女子就不能自强一些?明明可以立女户,难道死了男人就真当活不下去了不成?非得拉旁人来与自己的不幸陪葬?
当然,在后世,却是有许多单亲妈妈好生将儿女抚养长大了的,也不可一概而论。
另外,她也不是看不惯菟丝花似的女子,只是要作菟丝花至少莫将眼睛放在有主之物上啊,凭什么你看上的男人,人家原配就得乖乖与你让道?不让道就得死?这是什么鬼逻辑?
不过话说回来,她亦觉着王氏的话很有道理,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怪女子有甚用?犯错的主体还是男子,无人将刀架他脖子上逼他犯错,只可怜江芝好好一个能干女子,却要陷在这烂泥一般的婆家,不止要撑起家中生意,还得与婆婆妯娌斗智斗勇……江春有些心疼,可能是物伤其类罢!
若是二十岁的她,定会毫不犹豫进得门去,劝着嬢嬢和离,脱离了那烂泥潭。
但她是三十几岁的江春了,她相信,一个真正撑得起来的女人,像江芝这般的,无孩儿无牵挂又远嫁他乡的,遭受了这些创伤,仍然咬紧了牙关不离的,定是有她自己的缘由。
无论是她自己还对蒋小二抱有幻想,还是她另有打算,都该让她一人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