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六月份,天气一日热胜一日。
六月初三可休一日,初二散了午学后,江春往街市上去称了六七斤五花肉并三斤的纯瘦后腿肉。
之所以买这多,是想着高氏肚子愈发大起来了,比前两个月还馋肉,但这大家庭的难处又是不能只给她一个人躲着吃的,要吃就大家都得吃,待再分到她嘴里也就没多少了。
至于那三斤纯瘦的,她是想用油炸成酥肉,外面用层鸡蛋面给裹严实了,吃个四五天也不容易坏,家去就道是高洪舅舅让带回来给高氏的,令她放房里每日吃几块,众人就算有意见也无法,谁让她们没这样的“后家”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以前也在妇产科病房实习过,但等真正见着高氏那六个多月的巨大肚子时,她还是心惊的,才月余未见,她的肚子就仿佛吹了气的皮球一样,鼓得更大了。
就算杨氏,也是差不多的月份,但却是差她差远了的。
据说王氏去请了有经验的稳婆来看过,都说高氏是怀双胎了的。
小江春也摸过脉,孕脉倒是愈发明显了,但客观来说,她是摸不出双胎来的。影视剧里演的随意切脉都可切出是否双胎的桥段本身就不科学,全是些不懂中医、不从事中医工作的人在“招摇撞骗”。
至于性别,有明显的元阴元阳区别,一些有经验的大夫确实是能诊出来的,当然前提是这个大夫本身就很了解这妇人平素未妊|娠时的脉象,有准确的常态作参考,自然对异常的变|态也就容易推测了。
可惜江春也不是这种“神医”,以前高氏未孕之前的脉象她没切过,现在自然是对比不出来的。
王氏自己倒是说过,高氏是酸的辣的都爱往嘴里送,铁定是龙凤胎。
当然也有村里人信誓旦旦地说高氏肚子尖尖,铁定是男胎。
而苏外婆来瞧了几回,道她面上没生甚斑,怕是怀的姑娘。
江春:……
无论是哪种说法,高氏皆是喜得眉目舒展,又有江老大和江春偷着补贴她,日子更是舒心不少,头两个月瘦下去的肉不消多久又补回来了。
只杨氏却是不爱听那些甚“双胎”“龙凤胎”的,明明苦等了五年才得来娃儿的人是她,却被高氏给抢了风头,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无处诉说。
每日与江二叔吐苦水,二叔起先也倒是耐着性子安慰她,同样“换汤不换药”宽慰人的话说到了,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俱麻木了……想要让二叔换着花样地安慰她,也委实是为难他那老实人了。最后,任她如何吐槽半日,也不见江二叔“嗯”“啊”一声,更将她气得胸口疼。
在江春看来,其实生男生女的区别已经在不断缩小了,这时代女子地位不断在提高,就是生了姑娘照样能读书能当门立户,而且姑娘还比小子更贴心呢,比如她……她很骄傲地想。
当然,同为姑娘,现在的江夏也不差了,颇为懂事,平日家来了既要好好温习功课,又要给娘老子端茶倒水的。自然,她嘴巴又甜,常给独自生闷气的杨氏说话解闷,倒是消散了些她想要一举得男的焦虑。
另一方面,从王氏、江二叔等人对江夏的态度亦可看出来,其实他们也未因着她是姑娘就不喜她,江二叔那老实人反倒对江夏言听计从呢。
王氏虽嘴碎了点,虽然时不时会叨叨几句“孙子”的事,但她也未真的就因媳妇几年生不出孙子而逼着儿子休妻和离,也未虐|待过江夏,总之江家目前四个孩子她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只要敢偷懒馋嘴的,她一样劈头盖脸的骂……有好事自是不必说的。
且不说江家众人对家中两名孕妇的各种期待。在学里,江春的日子按部就班进行着。
自从与胡沁雪感情日渐升温之后,平素二人课上课后同进同出,每逢休学日,二人也常约了一同往熟药所去做工,胡沁雪只要家中无事,总是要去玩上半日的。
而江春亦是与家人说过缘由的,只若挂念高氏等人的话就头一日散学后家去,在家待一晚,第二日又早早地赶到熟药所上工,众人皆喜她能寻到这样轻省钱多的活计,自是万分赞成的。
只是苦了她单薄的身板,身高倒是“蹿蹿”冒上去了,却是没什么肉,将近一米四的个头了仍细手细脚的,若不见着她那闪闪发光、生机勃勃的眼睛,总觉着有些羸弱。
胡沁雪每次家去了总要给她带些吃吃喝喝的来,各类汤汤水水的滋补起来,气色倒是愈发好了。
过完九月,她就要满十岁了,若按农村虚岁的算法,她也算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姑娘了,有那定亲早的人家,都已有未婚夫了。比如姑奶奶家的芳娘,也才十三岁,却已是定下村长家的大孙子了。
说到这芳娘,江春觉着有些怪异,也不知这时代的古人怎想的,许多人家名字里总爱带个“芳”,比如江大玉家的“王芳娘”,以前一同做工的“杨留芳”也就罢了,毕竟是女娃儿。
这九章科夫子“窦丞芳”……以及那正直而又别扭的“窦元芳”,钢铁大直男名字带个“芳”,总觉着有些违和。大概是带有对这架空世界里的千古贤君“赵德芳”的个人崇拜色彩罢,就与后世全国上下千千万万的“建国”“建军”“国庆”“海涛”等一样的意思,也算是赶上起名潮流了。
她只盼着十月份高氏肚里的孩子出生,起名可别赶这潮流了。当然想归想,江家上有爷奶大家长在,中有江老大两口子撑着,添丁进口起名这事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一边胡想着,一边将杏仁放进铜制的研臼里,两手抓住药碾两头,用力往下按滚,将臼中剥了硬壳的杏仁碾碎,只有碾碎了药效才易煎煮出来。中药材虽然又被叫做“草药”“本草”,但它与山上野生采集的“草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炮炙”过程。
中药炮炙,又叫“炮制”“修治”,是指根据用药目的、制剂要求,运用各种材料对原药材进行加工、处理的过程,不仅能除泥灰、杂质,矫臭,还能使药物易于溶出有效成分,降低毒性,增强药效,改变药物偏性,甚至引药归经。
早在南北朝时期,有一名唤雷敩(音笑)者,著了一书——《雷公炮炙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专门论述药物炮制的专书,定下了大多数药物的炮制标准,被后世奉为炮制学经典。可惜在南北朝战乱中散佚,其部分内容散见于北宋唐慎微所著的《证类本草》中,后人若要研究,也只得从此书零星之中拾贝,但终究非第一手资料,总觉着有些抱憾。
熟药所与太医局下附属的生药所不同之处在于,熟药所的药物炮制后可按国家标准直接制剂成药,上柜售卖,施惠于民。故进了熟药所,首先要学的就是修治药材。
说起来,这中药材来源广泛,不止植物、矿物能入药,就是动物亦能入药,而人身之物亦可入药。
如头发名“血余炭”可止血,指甲名“人退”可止血利尿,胎盘名“紫河车”,是补肾填精的佳品。
当然,还有大众熟知的人粪名“人中黄”,可清热解毒……但江春作为一个现代人,还是觉着得辨证地看待某些中药,头发指甲胎盘也就罢了,那人中黄却是因不符合人伦常理,又能找着其它功效类似的替代品,还是可以摈弃掉的。
当然就她所接触的医者来说,未有谁真的就要患者去吃人中黄的,若有,那可以肯定不是正经医生了罢!毕竟江湖郎中最惯用的伎俩就是动辄以古怪药引子刁难患者及家属,像什么童子尿、人中黄、烧褌(音昆,指内|裤)、天山雪莲还好,至少是真实存在的。至于人血馒头、“原配的蟋蟀一对”那就是胡说八道了。
反正你能费尽千辛万苦找着了,在心理作用下,病情也好了一两分了;你若找不着,那自然就是全方“无效”的绝佳理由了。
其实民间之所以还有人迷信“药引子”,不过是对这一名词过分神化罢了。
以江春几年的行医经验来说,“药引子”虽然也有治疗作用,在传统的“君臣佐使”组方结构里担任着些用途,但最主要指的还是引经药,即有将药物引导归入经络、引药到达病之所在的作用。
比如风寒感冒鼻塞不通的,她就喜用葱白引药到鼻窍;胃痛不适的她习惯用大枣引入中府;咳嗽咽痛的就用桔梗载药上行至咽喉;至于男妇生|殖之病则必用川牛膝引药到下焦二阴……药引子名目繁多,端看医者个人怎用罢了,还是那句话——没有绝对的毒|药,只有不会用药的医生。
中药材的用药种类繁多,光植物药一类中,就有根茎入药的、全草入药的、花入药的、果核入药的、藤蔓入药的、皮脂入药的……其入药部位不同,加工炮炙方法也就各异,她现在学的就是如何将果核类药物入药,且将其功效发挥到最大。
很多果核类药物均在夏秋日采摘,这几日倒是采收颇丰,采药人送来生药很多,她前几日才帮着老所长将木瓜给炮制完。
小小的木瓜,江春以前觉着只消将它切片晒干即可入药,不料在这时代处理起来还颇费了两分功夫:要先将采摘的木瓜洗干净泡入瓦缸内,冬夏用阴阳|水,这几日属春秋则是用温水浸泡足一个时辰,捞出放蒸笼内,加火煮沸,水汽上蒸半个时辰,拿出后才能切片晒干。
待学完了本草修治,还得学药材辨验,即现代的药材鉴定学了。尤其是对道地药材的鉴定,今后太医局考试亦是要考校的,像甚辽北的山参、山西的党参、宁夏的枸杞、河南的山药、云南的三七、广东的陈皮、山东的阿胶这些都是常识了。
今日八月初八,是中秋前仅剩的两集了,农人皆紧着将攒了好多日的药材背来卖,换成钱了好采买过节货物。故收药的人手忙不过来,胡沁雪与徐绍都来了,只他们算熟手了,只需直接在前首辨验药材,江春则还未学到辨验,只能在柜台后修治,若有需买成药的她可以介绍一番。
她望着药臼里的杏仁神游起来,杏仁其实还分苦杏仁与甜杏仁两种呢。
她历来只知苦杏仁味苦,性温,有小毒,入肺、大肠经,具止咳化痰、润肠通便之功,主要用于治疗咳嗽气喘、肠燥便秘等疾病。而甜杏仁味甘,性平,与苦杏仁一般皆能润肺止咳,只偏于滋润,多用于肺虚久咳,而苦杏仁偏于苦泻,多用于喘咳实证。
药物功效是了如指掌的,只外形上却是区分不开的,“识病不识药”就是现代科班教育出身的中医师的弊端了。当初大学课时安排除了些必修的思想政治、英语课之外,本就被大打折扣的专业课课时还得一分为二,一半中医,一半西医,真正能花在中医上的时间不多,待毕业工作了这样的窘境只会愈发明显。
最简单的例子,有女病人两月未来月|经了,江春还未来得及给她号脉呢,病人就主动要求给她开黄|体|酮……她只能在心内默默吐槽一句:你是来看中医还是西医的啊?
边想边望着臼里的杏仁,凭肉|眼她自是区分不出苦甜的。不过……灵机一动,她四处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方悄悄用手捻起小小一撮碎末,放舌尖上尝尝,虽无甚明显甜味,但绝对不苦,估计就是甜杏仁了罢。
因为杏仁内含有丰富的易挥发油脂,为防止“走油”,所以虽然杏子是端午就开始成熟了,但高原地带有“春燥”的气候特点,倒是不利于杏仁的保存,故多选在雨水较多、空气湿|润的六七月份来去皮去壳。舂碎了还得装进药缸里加盖保存,全年防潮、防虫、防走油变色。
当然,不止杏仁炮制起来要费些功夫,就连简单常用的酸枣仁亦是颇费周折的。后世常用酸枣仁治疗失眠多梦、心悸不安等病证,但药房里买到的多是生枣仁,病人拿回家还得自己炒熟。亦有事先炒熟了的,不过也就是放锅内干烘炒至焦黄香脆而已。
这时代的炒酸枣仁是个技术活,首先得用正宗猪心血作辅料,方可引药入心。血不可多不可少,多了入药有血腥味,少了则养心安神作用不佳,老所长说的最佳比例是每斤枣仁用二两猪心血。先用血将枣仁浸泡润透三个时辰,搅拌均匀后再放入锅内烘焙炒干,待气味焦香方可,盛出冷却后还需用铁箱保存。
与这般精致仔细的处理比起来,后世的炮制工艺就差远了,也不怪药效是比不上古代了……江春不得不佩服。
古人不止用料精细、还做工细致,根据不同的功效,对火候、烘炒时间要求也不同。像以前炒过的谷麦芽,教科书上只有“健胃消食”的功效,但至于是“健胃”还是“消食”,却又未细说。
须知健胃与消食是有差别的,“健胃”针对的是脾胃虚弱不足之证,不一定会有积食之证,还伴有纳差食少便溏等表现;而“消食”则是针对食积之证,脾胃却又不一定虚。
跟着老所长,江春方学到了炒谷麦芽的窍门,就是若为健胃,当炒至焦黄为度;若为消食,又当炒至炸裂焦褐色为度……
凡此种种,皆是她在二十一世纪未学过的知识,她像一个沙漠里行走多时的旅人,贪婪地牛饮着好容易得来的一湾清泉。
老所长看她这求知若渴的学习态度,自然是愈发满意了,不忘笑眯了眼睛鼓励她,不管作甚总喜带上她在一旁。
二人虽未正式拜师收徒,但明眼人都可看得出来他们这种“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的关系了。
就连胡沁雪也颇为羡慕地道:“春妹妹你真厉害,谭所长以前在京中可是修治界的泰斗了呢,我阿爹见着了都要尊他声‘谭师傅’……多少人想跟着他学均被他拒之门外哩,以后你学会了可得好好教教我……”
原来这所长姓谭,名文寿,是京里有名的修治师傅,上承雷公之术,下启熟药之技,上至太医局、熟药所,下至各民间药铺,皆知其名头。且他不止修治药材有一手,怕是在辨验之术上也是名高手的……江春能有幸得他言传身教,真是莫大的福气了。
对胡沁雪的打趣,江春自是满口应了。
内心却是分外明白的,其实对于胡沁雪与徐绍这般世医之家出身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这些炮制基本功是早就掌握了的。别人学《三字经》,他们学的是《医学三字经》;别人学《声律启蒙》,他们学的就是《药性赋》了,至于中医经典那早就烂熟于胸了……自己没有家学渊源,没有亲长言传身教,没有这般扎实的基本功,在传统的中医素养上差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多,若不努力,终其一生恐怕也是拍马不及的。
“喏,先歇一下,饮口水罢。”却是徐绍见她那若有所思的样子,递过一小碗茶水来。
江春也不与他拘束客气,道了声谢,接过来就喝下去,倒是入口凉润沁脾的。这是所里特意用牛蒡子、金银花、板蓝根、桔梗、沙参、麦冬等草药煮制的“清润保肺煎”,在外头还要几文钱才买得着哩!
但也因着里头所配药材皆是清凉润燥的,滋味上就有些苦,江春一口气饮了半碗,苦得皱起眉头来。待将剩下半碗也饮下肚,嘴巴更苦了,她下意识地张嘴“哈”了一声,想要将嘴里的苦气散出去。
徐绍却在旁轻笑起来:“刚才那杏仁是苦的罢?”
江春有些懵,她就是嫌嘴巴里太苦了,与杏仁有甚干系?莫非……他看见自己偷尝杏仁了……
江春|心内汗颜,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十多的人了,居然会有这般小儿作态……她脸又红了。
好在徐绍说过一嘴也就不再多言,只与她谈论些其余药材修治的话题,倒是缓解了她的尴尬。
无论何时代,性格温润、待人有礼的“暖男”都是受女孩子欢迎的。江春不得不再次感慨,徐绍真就是“绅士”“谦谦公子”的代名词了,自家文哥儿那泥猴子是来不及往这方向培养了,只能期待着往后高氏若再生下兄弟来,多花心思好好教养了。
正心不在焉碾着药呢,忽有一小青衣来唤她。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嘴角一圈小胡子正如雨后春笋、破土之草,蹭蹭蹭地往外冒,脾气也与那些小笋子小绿草一同往外冒,再见着她个后来的丫头最得谭文寿的意,对着江春也就常不好生说话了:“喂,丫头,叫的就是你,姓江的丫头,外头有个死鱼眼睛的泥腿汉子寻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