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话本

五月的天,只觉着炎热异常,在威楚府州府外十里处的补武学里,这天气热得愈发明显。

尤其是对于来自汴京的窦元芳主仆二人来说,往年在京里皆是六月中下旬才开始热得起来,大理郡这边果然是稻子皆能种两季的地界儿,迎面一阵风吹来皆是又干又燥的热气儿……素来苦夏的元芳已是又瘦了些。

回到主仆二人住处,眼见着窦元芳都饮下半大壶凉茶水了,永远作布景板的窦三忍不住了,试探着问道:“相公可是有甚心事?”

元芳望了他一眼,沉声问道:“你也过了及冠之年了,可曾有过甚打算?”

木头桩子窦三难得地偏了偏头,不解主子所云“打算”是指何事。

“你我二人从小一处长大,而今年纪已大,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成家之事了。”

窦三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心道:问我成家之事,莫非是相公他自己……有所属意了?可自己跟了他这多年,除了先头娘子,也未见他与甚女子有过往来啊,也不知是谁,能令岿然如相公者亦这般摇动起来……

窦元芳咳了声,清清嗓子,方带了两分难为情道:“我有一事不明,你莫笑话。”

窦三睁大了眼睛,心内颇有两分蠢蠢欲试:难道相公是要与我推心置腹、剖白心路了吗……这倒是期待。

“若小儿赌气了该怎办?”窦元芳脱口而出。

窦三难掩失望,原来是问小公子淳哥儿的事啊,小小的人儿才三岁不到呢,话且说不会呢,父亲就到了这千里之外,将他独自一个留在京中……小儿嘛,会赌气吃味实属正常。只不过,这小儿嘛,倒是不能惯!

“自是打一顿就好了的……当然小公子自是与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不同,只在我们这些下人里,谁家小儿胆敢赌气吃味的,皆是揍一顿就教好了的。”

元芳又皱起眉,那又不是自己孩子,打她似乎有些越俎代庖了,且对个女娃娃,动粗不是火上浇油?

最主要的还是她方受了那般委屈,自己虽已帮她出过气了,但好似还是不满意?四月去金江时远远见了一面,她仍是苦闷异常,还瘦了些……只不知前几日那场气她出得如何了?

想了想,他只得又问道:“那若是不好下手真打,又该怎办?”

“那就予他些小儿的心爱之物罢!哄哄也就好了!”说是这般说,但他内心却犯嘀咕:淳哥儿以前不敢与相公赌气啊,“不好下手真打”,更是闻所未闻……果然是父子两个隔得远了,相公的父纲不得振了?或是小儿长大就渐渐牛了性子?

窦元芳松了口气,还有法子就行,自己当日委实不该责难于她,但要与她赔罪,他又弯不下腰来,难免心内嗤笑:哪有大人与小儿赔罪的,若真这般惯着她,哪还有甚长幼伦常?

看她苦闷异常,他愈发不知该如何与那嘴脸变来变去的小儿相处了,不过“心爱之物”……她的心爱之物该就是《中庸》了罢,走哪带哪不离身的。

自己当年其实也是给人送过“心爱之物”的,只经历了五六年,他算是明白了,一个人若是不喜你,那你送的物件自是不喜的,甚至与你有关的一切皆是不喜的……包括她的亲生儿女。只是这种“不喜”,有的人是放在脸上的,像那小儿,脸色比天气还精彩,一日间就让他见识完了雾露云雨……而有的人却是藏在心里,历经几年时光,吃过几次亏苦方能令他看透。

窦三见着主子那阴晴不定的脸,以及熟悉的懊恼神色,自己也沉默了:相公怕是又想起先头娘子了罢?

忠心的窦三不想好容易才释怀了的主子又忆起往昔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多嘴道:“逝者已矣,过去的就过去罢,先头娘子在天之灵一定是不欲见到相公哀愁的……”

窦元芳本好容易舒展了两分的眉头,听到“先头娘子”四字又再次紧皱一处,再闻“在天之灵”四字,即使藏得再深,亦露出两分厌恶神色来,直将眼神如利剑一般射向窦三,整个人身上的温度似乎也降了几度,窦三的话就被堵在嗓子眼儿了。

看来这先头娘子在相公面前还是不能提的禁忌,自己似乎是逾越了。

另一头,虽然休学日定下熟药所的工,但江春还是想在县里走走,若有别的机会,只要不与做工冲突的……待十月份高氏一生产,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

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却是只能她独自个晓得的,自从林侨顺被马王爷收了两条“腿”后,她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畅快|感,觉着天空似乎都更蓝了,对于出门自是不再排斥了。

满眼都是三个月前来找过工的铺子,书坊、成衣铺子……咦,书坊!

她忍着腹中饥饿,趁现在离午学还有个把时辰,猫着腰进了那日南街背后的小书坊,即使是“卖碟的”,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肉都吃不上,节操还能当肉吃不成?

那山羊胡的老板可能是做久了特殊生意的缘故,一双眼睛看人忒准,一见着小江春就笑眯眯道:“女公子又来了?今日可是打算买些书?这有昨日新进的全套《四书集注》,比别家便宜六文哩……”

江春按捺住随时都会夺门而出的冲动,强装镇定道:“老板上次的书卖得怎样了?现可还需要写那话本子的?我识得一人,颇有几分笔墨功夫,只可惜生错了女儿身。”

那老板听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山羊胡又被他捋了一道,语重心长地道:“果真如此?那可是妙哉妙哉!那话本子的妙处是许多相公体会不到呢,只有女子方能说出其中意境来……若是那位女公子能写出那样的话本子来,定会引得倾城出动、万人空巷的,扬名立万自是指日可待的。”

这样的“名声”估计没几个人会想要吧?不然《金|瓶|梅》的作者也就不会这般扑朔迷离,似是而非了。

小江春忙阻止了他继续鼓吹:“老板你且莫急,暂且先借我两本拿回去与她参照一番,你定个时间,我会按时将她写好的话本带来交付的,到时候若有修改之处,我再传与她便是……而我就取个便宜,在中间赚个辛苦钱。”

那老板更是笑得见不着眼睛了,道:“善善善!只老朽这书也是现钱变的,白手拿了去,恐怕……”

江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还有时间与他打太极,直截了当道:“我与你二十文钱,你借我两本拿回去罢!”

老板这才欣然应允,从一堆沾满陈灰的经史子集之下找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较一般书册要小些,边角皆被翻毛了,也不知在漫漫长夜里经了多少男子的手……

说定下个月初三过来交稿,小江春便边往外走边将两本毛边小册子藏袖子里,实在是太脏了,懒得揣怀中。

那书坊是一座低矮的小房子,门庭较旁边铺子要矮些,但门槛却又打得比别家都高了一寸多。小江春一时未留意门槛,还以为是一般高度呢,脚抬得太低,一下不备就被绊了一下,直接朝着门外地板扑过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脸先着地”却没有到来,只左边臂膀被一只黑黄的大手给拉住了。

小江春顺着黑黄的大手往上看,脸还是两个月前那副愁眉苦脸。

原来是昨日窦元芳问了窦三如何应付赌气的小儿,得到了“送些心爱之物”的计策,因着他没几日就要往京里去一趟,自想趁着这几日空闲来给她选一本“心爱”的《中庸》。

其实在不远处他就见着这小儿进了小书坊,看来倒是个好学的,他紧皱的眉头还舒了两分。

只是不解为何他在外面却见着她与那形容猥琐的男子嘀嘀咕咕,颇有两分“贼眉鼠目”之感,待亲眼见着她付了银钱,揣了书册进袖袋,他的眉目又舒展开一些了,看来还是买了书的,自己过两日予她本“心爱的”《中庸》,怕是不会再生气了罢?

其实倒是他太将女孩子的脾气当一回事了,江春也并非那种一时之气可以堵两个月的女子。当日|她是委屈,是气愤他不分轻重,那种时候还有心思责怪她“不对”,但过了也就过了,她的生存烦恼那么多,哪有那时间与个无亲无故的人赌气?

且她这两月的苦闷是出于对林侨顺的憎恨与无可奈何,并非她的救命恩人窦元芳。现在,林侨顺被废了,而且还很有可能是窦元芳做的,她的苦闷自也就消散十之八|九了。

只不知他怎就钻了牛角尖,认定她的不痛快是当日自己嘴笨惹恼了她,令她“赌气”至今。

窦元芳见她又是呆呆望着自己,一副不知在想甚的样子,手上微微用力拉她一把,想要将她神思拉回来,谁料小江春嫌那小册子脏,只随意装右边袖袋中,他一拉左手,右边没藏稳的册子就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小江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怀两张无|码碟……还掉了!忙要伸手去捡起来,哪晓得还是晚了窦元芳一步。

只见他放开小江春,弯腰将两本发黄起毛边的册子捡起来,一本上书“玉肉团”三个大字,只觉名字好生古怪。遂随意将那软趴趴的册子翻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名坦胸露乳的女子,衣裳斜垮,俏生生的肩膀画得惟妙惟肖,还有那一对尖尖的大桃儿,差点闪了眼……他忙不迭合上了。

另一本写了“醉鸳鸯”,这倒是一看名字就晓得是风流话本,以前自己年少时亦是观摩过一些的……这两样是什么东西,再迟钝再不识风情,恐怕也是懂了的。

这书坊老板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用这等肮脏物来坑小女娃,金江这地方果然是“山高皇帝远”,依他看,金江这位县令怕是做不长了!

一想到这比淳哥儿也大不了几岁的小儿,居然被黑心商贩用这些坏东西蒙蔽,被教坏了亦不自知,他就觉着心头有股无名火气直冒,那感觉……好似自家从来视金钱如粪土的好儿郎,硬是被坏人带着沾上赌瘾似的。

况且,他亦晓得,若自家儿郎学坏,也不可全怪别人带坏的……这小儿还是见识太少了,除了那次,她也尚未见识过人世险恶的罢?去年京里就出了女童被诱拐之事,京畿近郊村子里有些女娃子,被人随意用些糖果玩物就给哄走了,待找着时却已是……上头严打了一段时日,方才干净一些,孰料这股歪风邪气却是蔓延到了这小小的金江……

当然,这小儿也不是个老实的,自己送了她来读书,现明明是上课时间,却跑来这些地方……若她不来,又怎会被这商贩坑蒙?不被坑蒙又怎会学坏?

于是,小江春眼见着窦元芳的脸色,瞬间就从黄黑变铁青了,还隐约可见两腮帮子一起一伏的肌肉鼓动……那是在咬牙吧。

小江春:自己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果然,窦元芳使劲咬了咬牙,两腮帮子肌肉抽|动分外明显,几息功夫才将那想打人的手给按住了,再见着她这幅鹌鹑样子,也不多说一个字,只拉了她手臂,拉不动?那就连拖带拽直接将她带到了街后去。

当然,走之前小江春还是不忘将他丢掉的“碟”给捡了揣袖子里,这可是自家往后挣外快的宝物呢,再不济也是二十文钱哪!

窦元芳心内更气恼了:这小儿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岂知这两个坏东西是甚?居然将这话本子当作命|根子了!

一大一小绕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走到后街去,江春一路上打定主意了,今天这事不好混过去,若用成年人的方式与他交涉,定是有理也说不清的,自己只能装傻充愣到底了。

窦元芳见她还“无所畏惧”地高昂着脑袋,双耳在午后阳光的直照下,仿佛成了透明的,更显得有些薄了……都说耳垂厚实之人有福气,这小儿委实是个可怜无福的,两个月前才经了那事,今日又被那黑心贩子蒙骗。

他叹了口气,可能是从小在山野长大,家里父母也未教导过她外面世界的险恶吧,既是被自己遇上了,免不了就由自己来教教她了。

“莫怕,那两本书你扔了吧,要书的话,过两日我与你送几本去。”见她仍是不明所以地仰着头,那薄薄的无甚福分可言的耳垂愈发明显了,他又温声补充道:“那两个不是好东西。”会把你带坏。

本以为会被指责一顿,居然还被安慰了?江春暂时还摸不清楚状况,她更加闭紧了嘴,誓要将“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奉行到底。

窦元芳见着她这副锯嘴葫芦的样子,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莫不是方才自己又严厉了?又令她忆起那可怖的事件了?

也是,那事就是成年女子遇上也会是终生阴影了,更何况她还是个无人开解的小儿。想到那日自己破门而入时她那双圆睁着的无神大眼,红丝丝的眼角,还有那肿起来的巴掌印子……

“那日那药膏子抹了罢?”他无话找话。

小江春点点头。

“那膏子气味虽有些重,但外伤金疮使用却是效果不错的,你以后留着可备不时之需。”

想了想,江春也算明白过来了,这窦元芳并非专门针对她,他就是个封建礼教培养出来的士大夫,他古板,他别扭,他不会与女孩子打交道,但最令她感激的仍是他与生俱来的正直,刻在骨子里的正直。

“多谢窦公子当日的大恩……亦帮众多弱女子讨回公道。”她真心感激他的“替天行道”,早一日挽救了几个无辜的小姑娘。

“是他该死,本来……这算是轻饶他的。”窦元芳话音一落,又有些后悔起来,本来他是不打算让她个小儿晓得自己在背后做手脚的。

两人又相对无言,一大一小就这般僵持着。

“咕咕”小江春的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现距她平素午食时间过了好半日了,胃里滴米未进,这辈子也不知是怎回事,肚子特别容易饿,一饿就有肠鸣音,且她的肠鸣音还不是一般响亮……为此还被胡沁雪打趣了好几回。她红了脸。

“还未用过午食?”窦元芳嘴角抽搐了一下。

“来罢!”说着就走前首带路,来到专卖小食的南街尾。

他也不问小儿想吃甚,径直将她领到了个面馆前。

其实,小江春作为一个地道的某省人,真的是非米线不欢,面条什么的也就那个味儿吧。但她实在是太饿了,不想再唧唧歪歪就“到底是吃米线还是吃面”这个话题与他废话了,早些吃完好赶回馆里上学。

“两位贵客吃点啥?我们这是正宗的山西面。”见着小江春那不情愿的表情,自是晓得她不乐意,忙道:“相公请里头坐,你家小娘子不爱吃面,我们还有饺子,正经老面馒头,配上折耳根的蘸水,可香嘞!”

小江春嘴角抽搐,馒头打折耳根的蘸水,真的也只有某省人才能吃得出来了,虽然她并不排斥折耳根,但这……有点一言难尽。

她忙要了两碗鸡丝面,那小二见这大人未开口,反倒由小儿来做主,还自作聪明地拍起马屁来:“这位相公对家里小娘子可是疼爱得紧哩,小娘子你有这样的阿爹可真是福气哩!”

窦元芳的脸一下子黑了,谁是她爹?自己要有她这样的小儿,还不得顿顿吞□□?

小江春憋着笑点点头:“是哩是哩。”

待面上来,小江春也不管对面人是作何感想,只低着头吃起来,待快吃完了还不见他动筷子,她故意问:“窦公子怎不吃嘞?是嫌我们金江的面不合口味?”

“面不够软和。你吃罢!”说着将他面前那碗推过来。

待见着小江春也不客气,老老实实地吃起了那碗喷香的鸡丝面,他又懊恼起来,本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谁想到她竟然还真吃啊……要晓得她会当真吃,就该另与她要一碗的,这碗已经有些冷了。

于是他又为难地皱起了眉。

吃过面,小江春拔腿就准备回学馆去,却不料窦元芳又阴晴不定地望着她,憋了半日才吐出一句:“以后莫再去那书坊了,那老板不是个好人。”他会教坏你。

小江春忙不迭点头。

冷不丁又是两个字:“拿来。”

小江春|心道:自是不能给你的,那可是我赚钱的法宝呢。故她只磨磨蹭蹭,想着要如何推脱过去。

远处却来了一人一马,金江这小地方,马匹可是稀罕物,众人皆伸长了脖子望。眼见着那人与马来到了二人跟前,马上男子正是见过的窦三。

只见他一跃而下,双手呈上个信函:“相公,京里传书,有要事。”

窦元芳接过他递来的信件一看,一瞬间脸色又变成铁青的了,腮帮子咬得更厉害了,垂下的手捏紧成拳头,似是在极力忍着什么。

只见他一个翻身上马,对着江春道:“你先回学里罢。”说完不待她答话就绝尘而去,自是想不起再与她要“无|码碟”。

小江春有些好奇到底是何事令他怒成那样,又有些庆幸自己“脱离魔爪”。

待她怀揣着两张“无|码碟”回了学馆,午学的诗画课已开始一会儿了。见着她虽来得晚,但跑得双颊绯红,外加她平日表现不错,宽和的顾夫子倒也未加责难。

待散了午学后,胡沁雪又道家中来客,自是要家去的,小江春独自用过晚食就回了学寝,这次是仔细将寝门给锁好了的,再小心翼翼掏出无|码碟来。

《玉肉团》自是不必说,开篇就是令人喷血的裸|女图,不过打开后却是“大失所望”,全书也只言语露骨、艳丽些,并未达到后世的“小黄书”程度,毕竟人家还是有剧情描写,不似后世小电影从头到尾都是爱情动作。

江春还饶有兴致地花一刻钟扫完,大体剧情讲的是一个穷家落魄书生,进京赶考时避雨借住在一个尼姑庵里,与庵里年轻貌美且大桃儿的俗家弟子生情,再发生些不可描述的关系,然后俗家尼姑接济他盘缠助他进京赶考,最终助他走上高中榜眼迎娶相爷千金的人生巅峰。

待书生做官后与娇妻日日不可描述一番,不出半年又觉着于嫡妻肉体疲惫,方想起那年轻貌美大桃儿的俗家尼姑来,也不知她现下多了多少入幕之宾。

为了试探她真心,这位无聊的大官还假扮大贾前去,一番不可描述后提出要包|养假尼姑的意思,被她严词拒绝了,然后大官感动于她的“坚如磐石”,最终表明身份,将她接进府里做小妾,从此过上妻妾和美的幸福日子。

江春颇为不屑,心想这铁定是哪个落魄书生白日做梦写出来的,后世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至于《醉鸳鸯》就愈发简单了,基本没有直接对不可描述的细节特写,只用“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等艳|情诗一笔带过,不过剧情较前者就要丰满多了。

同样是一个穷家落魄书生,会试后自觉马失前蹄,前程无望,与几个同样马失前蹄的举子游山玩水时不慎落水,为貌美贤惠的渔家女子所救。后日久生情,两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发生不可描述,不料女子卖鱼时却被富户少爷看中,强抢进府作妾。

但两人并未“从此萧郎是路人”,而是过上了“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的日子。不料某一日传来消息,自以为是“落第书生”的人却并未落第,还被钦点进京殿试,最后蟾宫折桂,而此时的富户公子自是乖乖将女子作贺礼送进府里做妾。从此“落第书生”也走上了人生巅峰。

江春亦是不屑的,这些做白日梦的书生脑洞倒是够大,只是意|淫过头了,共同点都是对科举心存幻想,估计写这些本子的都是连府学都没考上的学子罢,并未真正懂得科举取士的残酷。

另一方面却是饱含蜜汁自信,以为只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皆会爱上自己,并且无怨无悔助他登上人生巅峰,最后还毫无怨言地入府做妾……与后世种马文比起来,倒是有些相似之处,看来男人自古至今都是一样的对仕途与美女心存幻想啊!

不想写这样千篇一律长种马脸的意|淫脑洞文,她倒是先在脑海中构思一番,觉着过分打脸意|淫穷书生的……恐怕也不会有市场。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来——冯梦龙,他的作品倒是全幅展现明代市井生活的,算是在封建社会小市民阶层颇受欢迎的“写手”了。

江春以前倒是看过不少网文,只俱是走马观花一扫而过,并未真正记在心头,倒是“三言二拍”里故事记得不少,俱是古典白话小说。

有一个“赵春儿重旺曹家庄”的故事她印象深刻,她认为可算是《警世通言》里颇有意思的故事了,正好位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前,是故印象深刻。

她初步定下大纲来:曹家庄有一富户独子名叫曹可成,自小挥金如土流连花丛,梳拢了花娘赵春儿,与了她好些钱财,只家中老父不许他迎娶花娘进门,逼迫着他娶了一房正头娘子名刘仙儿。

后他嗜赌如命,将大数家财挥霍一空,老父弥留之际告与他床下藏了五千两银子维持生计,哪晓得他却抱头痛哭,原来是那藏床下的银子已被他偷着用灌铅的假银锭子换走使到赌场上去了。他无法,欲将颇有姿色的刘仙儿卖与狗肉朋友,妻子愤而与他和离归了娘家。

自此他就往花楼里去找上了老相好赵春儿,那赵春儿也算情义女子,不嫌他身无分文上无片瓦的,一心一意要与他做平头夫妻,拿出自家平日皮肉生意攒下的血汗钱,令他为自己赎身。哪晓得他被旧日狐朋狗友一引逗,又将赎身银子花造一空。为了逃避春儿责难还将事情赖到了和离的前妻身上,道是那刘仙儿吃起醋来不准他为春儿赎身,将银子讹去了。

赵春儿痛哭一场,将刘仙儿骂个半死。事后觉出不对来,偷摸着出去找到刘仙儿对质一番,才晓得曹可成是个甚货色,遂对他死了十足的心思,只每日出去与刘仙儿纺线绣花的。一来二往,两个对男人死了心的女子好做了一团,待那曹可成欠下花楼银子甚多时,老鸨将他打将出去,让他沦落街头猪狗不如。

而刘仙儿与赵春儿情深日笃,二人合力拿出体己银子为春儿赎了身,又带着家财到外自立女户,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从此逍遥胜神仙,当真是“有志妇人,胜如男子”“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巾帼换衣冠”。

冯梦龙笔下的赵春儿是无怨无悔陪着曹可成过了十五年苦日子的“贤妻”,最后还将全部身家送与他上京补官,但江春将她改成了抛下曹可成、与心悦女子相亲相爱的气节女子,改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谁谓女子不如男”,也不知这样的话本子市场如何。

趁着有思路,她又加入些艳丽话语描写,稍加润色,一部三四万字的话本子就出来了。

第二日散学后她悄悄将昨晚写好的话本子拿去找了那书坊老板,老板看过一遍觉着尚算有些新意,女女之间的故事也倒不算惊世骇俗,历来都是有些的,只不知这一本的市场会如何,倒只欲给她三两银子。

小江春却不想这般便宜了他,道“风险同担,利益共享”的,定下按她三书坊七的比例来分成,老板也是个人精了,磨来磨去只肯给两成,小江春拿准了他还是想要这生意的,假意出门,道自己还可再去寻别家书坊做生意。那老油条方应下来。

其实她心内已是有了些预测的,这般新颖少见的话本子,既有吸引男子的艳|情之处,又不乏令女子着迷的言情之处,外加符合当下准立女户、女子地位不断提高的时代大背景,该是不会缺市场的。

果然,此后一月,她格外留意学生之间话本子流行风气,晓得县里学馆与各私塾,不论是穷家书生或是富家公子,皆未读过这样新颖的话本子,就是女学生闺阁小娘子亦是贡献了不少基数的,自是销量大增,紧赶着印了两批出来,还有那外县书商来进货的,将个老油条赚得盆满钵满。

待一月后她去书坊结账,缠了半日,却也只得了八两多的分成银子,这与当初说好的三成却是差了多了的……但那老油条一口咬定了并无此事,自己查不到账本,又无人可依,再被他用“莫以为我不晓得这话本子就是你写的,再掰扯我到你爹老倌面前戳破你面子,再到县学告你一状令你声名扫地”的话语威胁一通……当然,他将那日门口出现的窦元芳认作是她爹了……

本以为是个发财的翻身机会,哪晓得只消涉及到利益瓜葛,这古人心思也是一个个高深莫测,甚至内里藏奸的,江春只得忍下了这口气,自此暂歇了心思,不再与他合作。

此后半月,她一边专心馆里学业,一边寻思着挣钱大计,也倒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让她又寻着了一处——另一家叫“生花坊”的书坊。

某日|她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往那家县里最大的书坊而去,随意在店里翻了些书本瞧瞧,他家不与那老油条家的一般,话本子皆是放于明处的,只少了些淫词艳曲,皆是正经市井小说。也还是有一批忠实读者拥趸,虽然是后宅妇人,成年男女居多……她倒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终于不用硬着头皮开车了!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底稿来:一视财如命的吝啬老财主,平生有“六恨”,一恨天常有霜雪,害得他要费钱买衣裳;二恨土地生木不凑巧,生得参差不齐,害得他要费钱请工人;三恨自己肚皮不争气,每日不用饭食就“咕咕”叫,令他浪费了好些米粮;四恨浑家婆娘,怎生作了女儿身,浪费了他好些胭脂首饰银子;五恨亲爹亲娘,遗留下好些亲戚与他,逢年过节家来做客要浪费他好些茶水饭食。

当然他最见不惯的还是那庙里和尚,整日出门化缘得了别人米粮钱财,行走世间只有他们能平白讨得了便宜,故从不与和尚来往。

哪晓得年逾五十了尚无子息,家里财主婆背着他到寺里祈了愿,生下一对聪慧俊秀的双胞胎儿子来。待儿子们长到七八岁,趁着吝啬财主做寿之际,财主婆背着他开了粮仓施舍了些粮食与那寺里僧人,不料被他晓得后收了仓房钥匙,痛打一顿,折辱了数日。且又对和尚怀恨在心,想要将那和尚毒死以绝后患。

他悄悄买了砒|霜,混进饼子陷里,做了四个饼子送与那寺里僧人吃。不料那日正好财主家儿子皆到寺里耍,正顽到腹中饥饿之时,老和尚心善将那四个饼子分与他们吃了,后闹心腹痛才晓得饼子是财主家拿来的,忙将小相公送回去。百般请医延药皆无果,问道财主才晓得是掺了砒|霜的,却早已回天无力。

待两根独苗苗死后,财主婆一气之下与之和离,不再沾染财主家一分一毫。财主空守着偌大的家财,娶妻买妾不少,却仍是再未有生养。几年后郁郁而终,死前仍因着两根燃烧着的灯芯费油而死不瞑目。

死后他苦守一生的家财自被亲戚瓜分一空,而和离归家的财主婆两年后又嫁了个正经小商贾,做了商人妇,又生养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自此心满意足自不必说。

这与《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颇有点相似之处,亦是冯梦龙笔下的吝啬鬼人物形象,只是做了大部分改动,只留吃毒饼子那一段。

故事总体引导人们行善,又是与当朝官家推崇的佛教“慈悲为怀”的思想相契合,也没犯忌讳,且又语言生动有趣的,虽是平凡无奇的市井小故事,但润色、细化一下也有四五万字。

那老板看了颇为满意,直接给了六两银子一口价,吃过另一家的亏后,小江春也不敢再幻想一夜暴富了,只磨来磨去将银子磨到八两,最后整本卖与了生花坊,免得牵肠挂肚忧心销量的。

待月余之后这市井话本儿得了好些人喜欢,虽不至于如《谁谓女子不如男》般的售罄一空,但也为书坊赚了好一笔钱了,双方各自欢喜不提。

江春一边专注学业,一边苦不堪言地背着胡沁雪偷写话本儿,但始终记忆有限,能想起来的就那些,越往后愈加艰难,别人若是原创的,那就叫“江郎才尽”;她这却只能叫“黔驴技穷”罢了!

黔驴技穷不消好久,好在熟药所的工可以渐渐上手了,有了稳定收入,心又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