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事由

江家且哄且演的,终于将那十几个上门来的汉子给哄好了,千声万声承诺了以后再不去碰海子村的一草一木,各家只管各家地里头的事儿,才好容易将那些人给送走。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江春再一次明白农村生活的不易:想安安分分种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没钱村里人瞧不起,阿猫阿狗谁都能来踩上一脚;好容易有两文钱了,村人又眼红觊觎的不少,没个族亲帮着护着,阿猫阿狗都想来薅上一把羊毛……都是钱惹得祸啊!

另一边王氏却是按耐不住了,待人一走,揪着江二叔耳朵就是一顿骂:“你个喂老鸹的,你说你是不是傻啊?!果真是几口猫尿灌肚里就不晓得自家是人是狗了不成?海子村的人才与你是亲爹亲娘可是?在家不见你放个屁,一出去就充起大头来……”

眼看着二叔五大三粗的汉子被王氏一米六的个头揪着像个孩子似的告饶,江春才不同情呢。要不是他吃醉酒被人套出话,今晚就不会有这场风波,自家也不会断了这条财路……好在今晚来的人都是头脑简单的庄稼汉,若是再有那么几个手硬心黑的,江家今日少说也要脱层皮了。

众人自然懂得这道理,就是小江夏也晓得生爹老倌的气了,鼓着小脸颊,双手交叉抱胸,气鼓鼓地自坐在椅子上,不理他缩脖子的告饶。

这边王氏骂了小一刻钟,终于可以歇下一口气来,只不住拿眼瞪江二叔。

二叔眼见着老娘不骂了,吞吞吐吐申辩起来:“我晓得错了阿嬷,今后再不与那刘老狗吃酒就是了……那日儿也是太高兴了,想着盼了五年的儿子可终于是见到头了,被他叫着就多吃了点……”

话没说完呢,就被老娘啐了一口:“呸!还刘老狗呢,那可不是你祖宗嘛,问啥你就说啥……还儿子呢,这都几年不见动静了……咦?”

“老二媳妇儿真有了?可准?”提到孙子,王氏终于能打起两分兴致来了。

此时的杨氏,自生下江夏五年来,终于挺直了腰杆,对着王氏“明亮”的眼睛,难得“谦虚”地道:“该是有了罢,小日子将两月未来了。”

王氏一听,杨氏是生养过一胎的人了,若说“有”,那就是真的有了,自是喜上眉梢来。连江兴的气也顾不得生了,反倒嗔怪起儿媳来:“怎不早说,可莫劳神了,快去睡吧,头三个月田地里的活计就让你大嫂去。”

江春:……

看来“孙子”的魅力就是大,虽然她已有两个男孙了,但孙子这种东西,在老人家心目中还是觉着多多益善的。

江老伯咳了声,说到令人发愁的生计来,以后再添丁进口,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尝到甜头的老汉已是意识到,若光凭自家那几亩地,是种不出金子来的。

小江春也是一时想不出来,现今还未被人发现的“大自然掘金项目”只剩俩了:银杏果得等到秋日才有;螃蟹亦是不到采挖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进城做点小生意,但高原经济普遍不景气,金江虽是县城,那也是高原上的县城,与后世的“县城”不在一个档次,只有逢三、八的集市才热闹些,其它时候也就杂货铺子、酒楼、医馆、学堂等与小市民息息相关的营生才能挣点钱,但自家那点银钱却是甚本钱也做不了的……

学堂……门口有些小食铺子倒是不错的营生,古往今来,两类人的钱是最好赚的——女人与学生。就拿弘文馆来说,虽馆里供应着饭食,但仍是有些不在学馆里用餐的,这类学生的钱最是好挣。况且,高氏的手艺不差,做这个该是没问题的。

但学馆附近生意好做谁都知道,好些人都卯足了劲睁大了眼盯着呢,那一带的铺面俱是满满登登,不止铺面没有闲置的了,就连门口都摆了些摊位出来了……其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不过自己在学馆倒是可以留心一番,若有合适的铺面摊位的,可以考虑一下,总之都得从长计议,也倒不急于这一时。

因着春寒料峭,大半夜闹了这么一出,江家已是人困马乏的,江老伯说过明日去县里看牛的话后,众人就打着哈欠各自回房歇下不提。

第二日,三个小娃都不用上学,倒是可以睡个懒觉,但江春却是早起习惯了的,因心内记挂事情颇多,想再睡个回笼觉却是难了,不如起了背会儿书。

灶房里王氏已将糙米粥给煮上了,又给四个小娃蒸了一大碗蛋羹,现今自家下得鸡蛋都有不少,十天半个月就要卖一次的,倒也不紧着他们的吃食了。当然,儿媳妇杨氏也难得地得了婆婆的两个红糖鸡蛋。

在初春的晨光里,江春裹紧了身上高氏的旧衣裳,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抬着《孟子》读背,赶着去县里的叔伯几人见了此番情景,皆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灶房里,王氏才蒸好鸡蛋,就使着高氏趁热给院里的江春端半小碗出去。

谁知高氏才将接过碗,闻着那股冲鼻的鲜鸡蛋味儿,顿觉胸中一口浊气往上逆,一下没忍住“恶”地一声,就干呕起来。

王氏正要发火呢,见得她那大清早就呕起来的样子,眼睛又亮了。忙接过她手中的鸡蛋碗,倒了碗温开水与她漱口。小江春亦过来扶了高氏,王氏已迫不及待地问出口:“老大媳妇这是也有了?”

还没来得及回话,高氏忍不住又呕了几声,因着是大清早空心饿肚的,只呕得出清水来,急了还将眼泪都挣出来。江春看着颇为心疼,若真有了,那她这妊|娠反应也太强了,该好生休息才对,刚才还去挑了两担水……

待好容易停歇了,高氏才转过头对着王氏羞涩一笑,道:“儿媳小日子过了二十几日了,怕拿不准,就没说。”

江春倒觉着高氏已有自己姐弟俩了,是否再生育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她身子好好的,能再生肯定是好事儿。忙问高氏可还觉着不舒服,高氏勉强笑笑,道:“已是好了的,春儿快去将蛋羹吃了。”

这可把老太太乐坏了,双喜临门哪!不管高氏这胎是男是女她都乐意了,当然,若是男孙的话就更好了!看来那黑牛道人的神符管用了,虽移了石榴宝树,但这多子多孙的福气却是保住了的,过几日还得往梅子箐去一趟,谢上一谢,再打两斤香油,给菩萨添点儿香火……

好在江春不知道奶奶的心思,不然定要扶额的,平日自己扣索得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孝敬起那老道倒是舍得……这不过就是日子好过了,心情舒泰了,气血慢慢补起来,肝气一疏,肝肾自和了,再加阴阳调和,这能蕴育胎元也是情理之中的。

就与现代很多不孕不育的夫妇一般,男女双方一切正常,但在工作、生活、家中老人多方压力下,甚至有夫妻异地的,算好了排卵日请假去外地“取精”,满心想着要一发即中……提心吊胆数着日子过,待例假一来,整个人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只懊恼这次又没怀上……这般愁眉苦脸的心态,自是对孕育胎儿更加不利的。反倒是有些已然放弃了的,不再日日挂心,不再算着日子“干活”,反正该吃就吃,该玩就玩的,不知不觉这孩子就找上来了……以其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倒不如说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那头,吃过红糖蛋准备转回房睡回笼觉的杨氏却有点不是滋味了,总觉着大嫂早不说晚不说,偏要选在自家昨晚说过以后才说,好不容易得了婆婆的眼,又被她抢了风头,这不是存心与自己过不去吗?嗯哼,看来最坏的就是大嫂这种平日看起来好欺负的“老实人”了。

老实人:这个锅我们不背。

江春看高氏仍然吐得不成样子,苦胆水都呕出来,王氏煮的红糖蛋她也近不得鼻,只得去后院拔了小块生姜来,用研臼捣出姜汁儿来,道是自家在县里熟药所见过的妇人妊|娠可以这般处理,王氏也不疑有他。

那生姜味辛,性微寒,归肺、脾、胃经,具有发汗解表、温中止呕、解鱼蟹毒的功效,被誉为“止呕圣药”,可用于治疗风寒感冒、胃寒呕吐、鱼蟹中毒等病证。高氏素来阳虚体弱的,再加现今呕吐清涎,中阳不足,喝点儿下去倒是能止呕。

果然,待小江春滴了五六滴生姜汁在碗里,冲上半小碗开水调匀,服侍着高氏喝下去,才不消一刻钟,胃里开始暖融融的,也就不觉着胃气上逆了。

趁王氏还在兴头上,江春提出来,要让高氏卧床休息几日,虽然农村有“孕吐越激烈,这胎儿就越身强体壮”的说法,但江春不敢冒这个险。觑着奶奶的脸色,江春又将今早高氏挑了两担水的“状”给告了,得让高氏先把胎坐稳了才能干活,王氏自是嗔怪了儿媳几句,又满口答应下来,这几日只消在家休息,与杨氏两人轮流着把饭给做了就成。

其实这几日田地里也无甚活计可做,几个男人出去做工,家里就留王氏老两口也够了的,何况还有三叔两口子帮衬着……想着王氏那软糯性子,待爹老倌家来了,小江春又将高氏怀着身孕挑水的“状”给告了一通,她相信江老大会护住媳妇的。

父子几个看了牛家来,道看好了两家的,一家是头大公牛,耕种正是得力,家有重病缺钱,急着出手要三十两银子。另一家的是头小母牛,才三个月,虽暂时田地里还用不上,但草料充足地喂养好了,出了半岁就可耕种了,况且今后能找着配种的,那也是可以养下小牛犊来的,要卖二十两银。几人没想好到底要哪家的,道家来问过王氏意见。

王氏自从养了猪鸡后,看着那每日捡三四个的鸡蛋,方体会到养活物的好处来,日日有利的,自是主张买小母牛来,养得好了也是不错的进项。众人本就是等着她决断罢了,听得此话亦觉有理,江老伯和二叔揣上银子又往县里去,不到两个时辰就牵回一头小黄牛来。

那水灵灵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小军哥儿可喜欢了,围着她“小油油”“小油油”地叫。那小家伙也倒是对小娃儿善意,每叫一次都甩着尾巴回应一下,众人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东西,文哥儿还自告奋勇去割了一篓青草来喂她。

就连后院的小土狗也跑出来围着她打转,军哥儿一会儿“小抖抖”,一会儿“小油油”,倒是乐此不疲。

傍晚间,因着小江春要回学馆,老江家的晚食就提前吃了。

临走了高氏又给她塞了百文钱,江春这一次就没拒绝了,看高氏这甚也吃不下的样子,倒是可以给她买点零嘴来。

王氏想要给她带点儿腌萝卜条去,小江春想想那没盐没滋味的,最终也没要。因她自小就吃惯了重口味的,整日在学堂也是耗费心力,若再吃些没盐没滋味的东西,那可不经饿。

待江老大将她送到县里已是天色擦黑了,小江春领他往快打烊的杂货铺子去称了两斤红糖与酸梅子,好带家去与高氏吃。

望着爹老倌越走越远的背影,江春感慨,若自家是住县城里的该多好,不说商机多、谋生易的;就是想吃啥也能吃啥,怀里揣着钱只要天不黑都能买到;有个大病小痛的,去医馆也方便,哪像在王家箐,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得赶脚程走夜路的……这可能就是城市化的好处了罢!

待她慢悠悠回到学寝,胡沁雪亦才将到,又给她带了一罐鸡汤来。

小丫头才不管她刚吃饱呢,硬逼着她睡前喝了半碗下去,江春无法,也将她拉来,拉不动就咯吱窝挠她痒痒,两个人笑着闹着将小半罐暖汤喝了下去。

接下来几日,两人约着每日早起晨读书,晚间挑灯夜战的,倒也是一对益友了。对于江春,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将四书熟背了,在熟练的前提下,配上张夫子的讲解,虽枯燥乏味,但这般挑着考试内容划重点的讲解,她喜欢听!毕竟后世更加枯燥乏味的阴阳五行理论她都学下来了,这个倒是不愁。

只可怜了胡沁雪,见着四书五经就头大,每日被江春督促着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背了半个月的书了,仔细一听还在《大学》第一篇。

江春:……感同身受,深有体会!

因着她自己在现代未培养过任何兴趣爱好的缘故,到了这大宋朝,学起艺术课来真的快要“呕心沥血”了。作诗还好,虽然讲究天赋,但只要不是立志于要一鸣惊人、名垂青史,多用点心还是能做到规规矩矩对仗工整的。只是那画艺,自己一个只分得清印象派与抽象派的现代人,一来就学复杂的国画,委实费力。因本朝官家多推崇水墨山水,讲究意境高远,这可苦了小江春了,若画点人物工笔、花鸟写意的,还尚有两分挣扎的空间,这山水……唉!小小的她叹了口老气。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在她无从下手的画艺上,胡沁雪却是颇有几分天赋的,课上得了顾夫子的数次赞誉。

这日,因九章科窦夫子有事,将九章与诗画的授课时间作了调换,故上午习过诗画课后,下午又连续上礼乐课,相当于有一整日的艺术课,刚被张夫子折磨过的众生可是好生高兴了一番。

胡沁雪也不例外,天才将亮就换上洗净的馆服,因她肤色白里透红,又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月牙般可人,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又是青春洋溢的,外加顾夫子看重她的画工底蕴,平素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自从脱粉窦夫子后,倒是又秒变顾夫子的迷妹了……每逢顾夫子的课,均是要特意起个大早收拾摆|弄一番的。

今日的学舍格外轻松,众生也不摇头摆脑晨读了,只三三两两围坐一处聊些小话。

后头那徐纯与胡英豪倒是难得地早到了,见着江胡二人进来,徐纯就当失忆了,不记得胡沁雪为他疫毒瘴气四处奔走的事一般,先自阴阳怪气道:“黄毛丫头与小矮子来啦,今日可来得晚哩。”

胡沁雪毫不示弱:“傻大个儿,本小姐来得晚关你何事?!”

徐纯的性格真对得起自己名字:“本相公就是狗拿耗子,不,是你狗咬吕洞宾……”

话未说完,身旁的胡英豪与胡沁雪已是哈哈大笑起来:“人傻就得多读书,此‘狗’非彼‘狗’!”

徐纯自己闹了场不痛快,踢了胡英豪一脚,两人勾肩搭背出门去了。

江春觉着吧,小冤家们这种互怼的相处模式可能终其一生也改不了了罢?

胡沁雪神清气爽浑身通泰地拿出砚台与墨条研磨起来,待会儿顾夫子要开始讲授山水下笔了,天冷,先把墨化开,用起来才不涩手。只见她去后排徐绍的座位上加了一小湾砚台中的清水来,身体站直,左手捏起馆服右边袖子,右臂垂直端正,捏住墨条上端,就着清水慢慢地研磨起来。

顾夫子讲过,磨墨讲究“轻重有节,缓急有度”。力度过轻,速度缓慢,不止费时且墨浮不稳;用力过重,速度过急,则又墨粗而生沫。胡沁雪每次磨出的墨,均是浓淡得宜,且不论家学渊源如何,单就这基本功来说,却是将顾夫子学了个八|九分了,若是再长个七|八岁,定会有几分夫子的风采。

小江春却没这热情,只拿了四书默默背起来,她只想早日县学肄业考太医局,陶冶情操靠书法就够了。

说到书法,她难得有点欣慰,连续几日的用竹竿沾水练字已有两分成效了,至少这《大学》已是能通篇工整地默写出来了。

“啪”,只听近旁一声脆响。身旁的胡沁雪刚想避开,却已是来不及了,那刚磨到六七分的墨汁一盒全打在衣裳上了,砚台顺着衣裳往下滑,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地上,而那正是浓郁的墨汁儿顺着石青色曲裾长裙滴啦而下……

“沁雪妹妹,对,对不住啊,姐姐不是故意的……你,你莫生气,过几日我再赔你一把……你,你千万莫生气。”怯生生说着就已是轻轻啜泣起来,还一副生怕胡沁雪怪罪的样子,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这副小受气包的样子,再配上她那梨花带雨的姿态,嗯,“黛玉”妹妹演技很到位。

为何说“演技”呢?胡沁雪这正经受害者都还未说甚呢,她就梨花带雨哭起委屈来,打碎别人物件、染脏别人衣裳赔礼道歉不是该当的吗?她委屈个甚?况且这砚台本是置于桌头靠江春的位置,她行经胡沁雪那旁的过道,又不是徐纯那般不长眼的大老粗,怎就将这砚台给碰倒了?

可惜小江春未得见过程,但端看她这副姿态她就不喜。

娇花“受委屈”了,自有那“护花使者”挺身而出。

“喂!胡沁雪你莫欺人太甚,淑茵妹妹既都已道过歉了,你还想作甚?可莫欺人太甚!”

转过头来对着林淑茵又是另一面孔:“淑茵妹妹,你莫理这女霸王,她横行惯了的,千万莫与她一般见识……你放心,她不敢对你怎的,否则我冯毅第一个不饶她!”

可怜胡沁雪自始至终一句话未说呢,已被护花屎者贴上了“横行霸道”的标签。她本就看不惯这母女二人惺惺作态,此时被男学生一冤枉,想到自己这身染脏了的衣裳要在最喜欢的顾夫子面前出丑,自是委屈万分的。

这份要在爱豆面前出丑的委屈江春也能理解,但更为头疼的是下午的礼乐课,那夫子是个最重礼义廉耻的,开口闭口“德容言功”,这被墨污了的衣裳少不了要被他责怪,若回学舍换作常服,不着馆服那也是少不了一顿说教的……

只胡沁雪平日虽口齿伶俐,现今不知是气昏头了还是怎的,居然只红着眼角,气鼓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在那几个充当护花屎者的男学生眼里,又自动翻译成“装委屈”“故作姿态”了,正要对着她一顿好讽呢,江春已忍不住站起道:“这本是人家两表姊妹的事儿,你几个男子汉不问缘由是要作甚?‘君子不失口于人’,对女学生横加指责可逞不了你们的威风!”

以冯毅为首的几个男学生被她说得脸上难看,想要回骂句“牙尖嘴利”,但与她缠斗下去,岂不是更失自诩的“君子之道”了?就这般任她指责吧,又岂不是承认自己无礼了?

好在不用太过纠结,林淑茵已是双目泣泪,可怜兮兮地“认错”了:“你是江妹妹罢?姐姐不是故意的,还望你从旁劝着沁雪妹妹些,切莫为我这浮萍般的人物气坏了身子……”

“林姐姐且先将泪收一收,女子讲究‘身不垢辱谓之妇容’,姐姐面上妆容有些花了呢,快将泪痕擦净罢!”每日出门都要妆点一番的林淑茵面有赧色。

“况且,胡姐姐平素走路最是小心不过的,这般打碎同学东西却是第一次呢,古人只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而今看来知错认错,亦是善莫大焉呢。林姐姐说说可是这道理?”林淑茵被问得哑口无言。

冯毅等人还想多言,江春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既林姐姐都道认错道歉是理所应当的,怎冯毅哥哥几个还要横加阻挠呢?这认识的都道你们护花心切,不了解内情的只道你们是要让林姐姐出尔反尔,表里不一,不好做人哩……”

林淑茵自是不会眼看着自己的“护花使者”被为难呢,只见她轻轻拭了眼角的泪,哽咽出来:“多谢冯毅哥哥为妹妹做主……江妹妹莫为难他们了,千错万错均怪我,谁让我是浮萍一般的人物,整日寄人篱下……”

既然她还不想见好就收,那江春自然也不会就此打住:“林姐姐这般妄自菲薄,岂不是寒了胡家老祖宗的心?且不晓得汴梁城里是何种规矩呢,我们金江这边,姐是姐,弟是弟的,若没记错的话,姐姐属虎,自是比冯毅哥哥几个大了两岁的……姐姐这般自称妹妹,不知汴梁风俗的还道是姐姐你长幼不分哩!”

林淑茵脸一红,眼泪也忘了擦,心道:这臭丫头果然牙尖嘴利!

胡沁雪闻得江春这般说法,忙道:“可不是嘛,冯毅你还自称哥哥呢,人家比你还大哩,你也是脸大!”

几人在学舍内你来我往,却不知外头走廊上已有两人将其尽收眼底。

“山隐,令你见笑了,愚兄在这不毛之地,民风尚未开化,连女学生都是能逞口舌的。”白衣男子笑着自嘲,若有丙黄班学生出得门来,自是能认得这是他们的窦夫子。

旁边的青年却未搭话,只心内暗想:看来这小儿在学堂里混得风生水起呐,用大道理教育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那小牙齿果然够尖的,该属兔子才对,一言不合就亮牙齿咬人。

见他未出声,白衣男子又补充道:“山隐别小看了,这名女学生在九章上倒是颇有几分天赋。”

青年终有了点动静:“哦?”

“几次随堂小试均遥遥领先呢,看不出来农家女娃还有这天分,果然是要我等锱铢必较之人方适合学这一门?”

青年闻得他自嘲的“锱铢必较”几字,皱了下眉,仿若未听出他弦外之音似的,只略有两分不耐地道:“莫唤我‘山隐’了,‘元芳’才是正经名字。”

窦夫子眼神微闪,嘴角笑容意味难明:你想作“元”,不想作“山隐”,却不知我也是不想作“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