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夜黑风高,小江春正给偏心眼子的村长戴高帽呢,不论如何,先拖住众人要将爹老倌押走的节奏,最好能等到村人从县里回了再说。
因着在她看来,江老大虽揍得狠,但庄稼汉一个,始终不得要领,只拼着一口怒气胡揍罢了。但那癞子却不同,整日走鸡斗狗,时不时挨揍是少不了的,这种早就“身经百战”的人,躲避起来也是颇有两分章法的。江春估摸着他颅内、胸腹腔内脏是没受什么伤的,只皮肉看着可怖些,再加那处可能也受了些难言的罪……
故这事顶多算打架斗殴,未涉及伤人或者害命。关键是得拖住!
果然,村长踟蹰起来,毕竟现在围观村人众多,自家单凭江氏一面之词,也说不过去……且他惯是个会做面子功夫的,也乐于装出一副处事公允、德高望重的样子来,自不会因着这与自家无甚干系的人事而败坏了好容易积攒起来的名声。
故他慢条斯理捻着胡须问道:“王氏,你可有甚要分辨的?”
“村长你是最公道的,可要给我家做主啊!我家这大姑姐什么习性你最是清楚的。她今日一上门来就哭闹,逼着我们要借钱给她缴税,可怜我家的税钱在哪都还不晓得嘞,自是借不了……这大姑姐就哭爹喊娘起来,隔壁我三嫂子来劝个架,还被我那泼皮外甥好一番折辱,那些编排长辈的话我都没脸讲给你们听……这老大自小是个好侠义的,见不得他这般行径,就上前与他理论,不料那泼皮外甥先动起手来,把我儿肚腹都捶青了,我儿才不得已还手呢……哪晓得他就装起死来!”
人在危急情况下,总是能发挥出最大潜能,学着趋利避害、避重就轻是本能。
村长听得似乎还觉着有两分道理的样子,点了点头。
那姑奶奶一见,可不得了,明明是江老大先动的手,自家儿子现今生死不明呢,却被这老货颠倒黑白……自是哭得愈发凄惨了。只“天啊地啊,快发道灵光吧,把这颠倒黑白、满嘴喷粪的老货给劈死”地哭嚷。
那芳娘亦是站上前来,哭哭啼啼道:“村长老伯,你可要替我爹老倌做主哪,我亲眼所见明明是他先打得我爹,可怜我爹都没回过神来,半分抵抗力气都没得……”因着已是初具少女姿态了,哭起来梨花带雨的,自是比两个老阿嬷指天骂地的好看多了。
村长又信了她一些。
小江春眼见着王氏心内有几分虚,只一味哭嚷癞子先动的手,而姑奶奶那边也不相让,外加有芳娘这个助攻,江家渐渐败下阵来。
村长又转了方向,道既是如此,不论如何,江老大人还毫发无损呢,而那癞子王连富却是生死不明了,理应江家负主要责任,要么就往县衙里去告公状,要么就两家人私底下理论协商好,免了走公堂那一遭,毕竟这年代,管它有理无理,进衙门都是要放点血的。
王氏不晓得江老大海扁王连贵的原因,江春却是晓得的。万一到时候说破了,那癞子只是眼神猥亵了高氏,既没动嘴也没动手的,讲到公堂上去自家亦无证据,讨不了半分好,但高氏的名声却是完了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上公堂,只能私了了。
但私了的话,那姑奶奶却是一口咬定江家害了他儿的命,少说也得二百两才能赔清,那不就是狮子大开口吗?众村人也被唬了一跳。
别说江家拿不出这多钱来,就是拿得出,也不能就这样被讹啊。
江春暗暗思量:钱可不是那么好讹的!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非常时机非常手段,暂且先保住爹老倌再说。
趁着姑嫂二人就赔偿钱款打嘴仗的功夫,她悄悄绕到二婶后头,对着她耳朵嘀咕一阵,二婶眼睛一亮。晓得她是听懂了的,江春再避着众人回屋去布置一番,才绕回人前去。
待两边各执一词,分辨半日,犹如几千只鸭子,吵得村长头昏脑涨之时,小江春对着二婶眨眨眼。
二婶忽慢悠悠挺着腰杆站出来,道:“本这话我不该说的,毕竟是断人前程,毁人子孙的事,我自己又怀着娃儿呢,更该口下留两分德……但姑妈你们家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我要再不站出来,眼见着你们就要把脏水往我老江家泼了。”
说完顿了一顿,观察众人脸色,只见姑奶奶江大玉满脸狐疑,拿捏不定,确是怕她真有甚把柄。那芳娘也捉摸不定,毕竟中途出去喊了爹老倌来,也不晓得她不在场的时候,到底有甚把柄落下了。
而江家众人听到二婶自称“怀着娃儿”则是满脸疑惑,倒是王氏先反应过来,装腔作势道:“我的儿啊,你可悠着点儿,怀着我老江家孙子的人呢,别因着这起子小人,坏了我孙儿的福分!”说完又后悔起来,想着可会说重了,将来真应验在孙子身上。
不过杨氏未给她后悔的时机,拿出一副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来:“这……这,光我嘴说,怕你们不信,要不各位叔伯乡亲还是与我去看上一看吧。”说着兀自将众人领进堂屋去。
才跨进屋门,众人就见那屋里草墩桌子的翻滚了一地,江老伯桌下的几个酒瓶子也是躺得“人仰马翻”,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味来,早有那好酒的汉子“啧啧啧”心疼起来。
顺着乱糟糟的堂屋,杨氏挺着肚子,将众人引进王氏老两口的卧房去,只见门槛上已是撒了几枚乌黑油亮的铜板儿,在油灯的映照下,发着隐隐的光。众人屏住了呼吸,这明晃晃的钱哪!就这么撒地上了!
再进得卧房一看,两老口的床上已是被翻得一片狼藉,被褥床单全拽地下了,下头垫的床垫和稻草亦是横七竖八乱躺着,平素王氏放零散铜板儿的瓦罐,也是被摔得七零八落,偶见几枚铜钱被掩埋在破瓦片里……
众人一看这番情景,哪还有不明白的?分明是遭了贼了!
果然,杨氏哭哭啼啼道:“各位叔伯你们看看吧,请给我们评评理吧,这亲外甥亲表哥呢,却能做出这种事儿来!这盖房的银子还是我大嫂回娘家借的呢,好不容易剩下六七百文,却被他给猫进来偷了,我大伯哥能不气吗?这明日的税钱可从哪儿借啊?”
众人见她“怀着身孕”呢,哭得又情深意切,自是更加信了几分。
王氏也明白过来,自家翻身的机会来了,反正现下那癞子也不在场,正是“死无对证”的时候,是黑是白也就全凭自家说了……先避开了这劫再说,他以后要是回过神也来不及了。
遂哭天抹地道:“我这才剩下的七百三十文钱哪!就让这亲外甥给摸走了,我老江家是造了什么孽啊?”
江老大也反应过来道:“家里正为着明日的税钱着急上火呢,我那表哥趁着众人没注意,溜进来把税钱给摸了,我前去质问,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我爹和我三伯娘编排了一堆,再见他怀里就揣着铜板儿,一气之下就与他动起手来……”
这风吹树叶不进门的村子,哪家也没几文余钱,村人听闻那王连贵趁乱来偷舅家的税钱,对他哪还有半分同情,全都道“该打”“打得好”。
姑奶奶江大玉晓得自家儿子什么货色,这行径确实是他的风格,自是信了几分的。但那芳娘却不信,因她全程都在旁围观爹老倌被打呢,他哪有时间猫进来偷钱?
刚要张嘴反驳呢,杨氏又道:“唉,可怜业哥儿那孩子,多出息的苗子啊,有了这样的爹……本来我也想着不能毁人子孙的,要是让学馆里晓得他爹老倌有这样的污点,那弘文馆自是进不了的……可姑妈一家实在欺人太甚,我为了老江家的名声,也不得不说实话了……既然姑妈要让我家赔二百两,我们是全家拆卖了也拿不出的,那咱们就上公堂吧,请县太老爷来判判,这偷舅舅的外甥……”
众人皆听得动容,那王连贵虽是泼皮癞子一个,但他儿子却是读书肯学的一个,正所谓“歹竹出好笋”——金江弘文馆每年春季只招两百人,在这十里八乡的能进了这名额,亦算是可造之材了……若因他爹老倌的污点给耽搁了,实在可惜至极。
众人已是觉着可惜了,更遑论亲奶奶江大玉了,只见她还不待芳娘说话呢,已是当着众人的面,拉了江老伯的手道:“大弟啊,你这外孙子的前程可不能耽误了啊,你那外甥算他咎由自取,我也是无话可说……只我这一辈子也只得了他一个独儿子,孙子也只一个,你就当可怜可怜姐姐我吧,别挖我的心窝子啊!”
“想当年,咱们老祖带着爹兄弟两个逃难到王家箐来,上无片瓦,日日啃树根吃草皮的,全靠着兄弟两个其利断金,才养了我们。以前爹娘在世时最爱说的就是你心软心善了……这儿大不由娘啊,连贵他要成龙成蛇我也管不了,只求你看在姐弟一场的份上,顾着业哥儿的名声些,别拿官府里去说。”这算是姑奶奶今晚说得最软和的话了。
江老伯也不是那等非要赶尽杀绝的人,正要点头应下呢,芳娘却是抽噎着道:“可怜我爹老倌都被打死了,以后就是活着,也是个残废了,我这作姑娘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将他丢下不管,我,我枉为人女,我不活啦!”说着直往床头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