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馋肉

清晨的微光洒在细碎的石榴树上,将墨绿的老叶打成嫩黄的月牙,犹如一个个金黄油香的蜂蛹,浸够了油,张嘴一咬满是蛋白质的焦香。

“蜂蛹”掩印下,几颗婴儿拳大的石榴俏生生地露出了头,透过厚厚的青皮,仿佛已看到一捧晶莹剔透、饱满多汁的籽儿……

江春艰难地咽下口水,告诫自己,别急,待再长上个把月,过完雨水天,就可以摘来吃了。

可惜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无奈,早就饿醒的江春只得掀开爬满补丁的被子下床,说是“被子”,也不过是一条早就看不出原色的床单,缝缝补补,夏秋雨水多,高原夜里凉,聊胜于无罢了。

黑白分明的杏眼环顾一周,靠窗墙角有一张掉漆木头架子床是大人睡的,和床头那斑驳的红木箱子一样,是高氏唯二的嫁妆。江春叹了口气,都是穷惹的祸啊!

才将出屋门,灶房已飘起炊烟,看得小江春肚子更饿了,少不得先转回屋里喝碗凉开水,再去蓄了一晚雨水的缸里舀洗脸水。

天亮得早,日头却才刚出,一把冷水脸上去,什么浸油的蚕蛹,什么滴油的红烧肉都烟消云散了。

她也想洗点热的,但自从几天前被爹老倌(西南方言,指父亲)看到费柴火烧洗脸水,劈头一顿咒(西南方言指责骂)后,只得尽量洗冷水了。这样雨水多的季节,说不好老天爷哪天才能开眼晴,能多点柴火总是好的。

“春儿,喊你兄弟些起了。一个个懒得挖蛇吃,我老江家就没这些懒娃儿……”奶奶王氏念叨着她的孙子孙女们,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江春先回屋叫醒亲兄弟文娃儿,去西屋喊了二叔家大妹,又转隔壁去敲三叔门,确定叔婶二人已不在屋内,方才推门去叫小堂弟军娃儿。

军娃儿早过了两岁生辰,但长期营养不良,身高目测才将六十公分不到。

小家伙一听见大姐姐的声音就醒了,等脚步声到了床边,轻颤着睫毛等了片刻,不见大姐姐抱自己,方才怯怯的掀开眼皮一看,呀,大姐姐在这儿呀,旋即漾开两湾浅浅的酒窝,露出稀疏的小白牙。

江春心都要萌化了,将手呵暖和后,轻哄着“军娃儿醒了呀,姐姐领你吃曼曼(西南方言,指吃饭)”,给他穿上小褂子和开裆裤,小包子全程都很配合。

待收拾利索后,饭桌上就只剩下口碗的稀粥了,外加几根没什么味道的咸菜,犹如几条死了多日的臭鱼,与盐香爽口的鱼干之间仿佛也只隔着几日暴晒了。

鱼干儿……口水又开始不争气了,江春在清晨的烦躁里,一口一口喝完了稀粥。

两岁的军娃儿也未得到任何优待,就着咸菜津津有味地喝了半小碗粥。

怪不得原身四姊妹都细胳膊细腿儿的,“胃不和则卧不安”可不只吃撑积食了睡不着啊,太饿了也是睡不着的;睡不着下丘脑垂体分泌生长激素功能减弱,长高是个问题啊……江春内心咆哮:真的好想吃肉啊!

是的,原身。

尚不知是何朝代的小“江春”原身,在一场风寒外加饥饿中丢了性命,醒来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剩女”江春了。

从小到大,江春虽不属天赋异禀之辈,但凭借着自身的认真、勤奋,从未给班级、单位、家庭拖过任何后腿,除了婚姻大事上。

当初初三、高三各补习了一年考上中医院校,本科五年毕业就已二十七岁,江春咬牙,忍了;恰逢政策有变,医学本科毕业得进行三年规范化培训方能上岗,江春咬牙,忍了;好不容易过完三年当免费劳力的规培期,又逢与自己同届的研究生已毕业,人家不止有规培证,外加学历学位双证仿佛开了挂,刷刷刷横扫一批本科生,江春咬牙,不能忍了!

于是,三十岁的江春走上了边工作边考研的不归路,终于在三十一岁考研失败后,被逼回家相亲,作为大姐大的她,看着曾经跟在屁股后头玩泥巴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生子),感慨万千。

这三十多年来,除了体重和年纪,以及眼角的皱纹,江春啥都没长,生活对这类没积蓄、没长相、没学历的女子总是尤其苛待。踏破千军万马挤进正规医疗单位吧,中医科只会越来越边缘化;去私立医疗单位吧,零保障,全凭个人“自苦自吃”,在患者过度迷信“经验”的中医市场里,年轻中医不知出路在何方。

“春娘,拾浪渣柴去!”穿过来半个月的江春知道,这是隔壁冬梅约她去捡柴了。

所谓浪渣柴,是雨后上游水坝泄洪,沿河两岸枯枝落叶被水冲走,顺流而下,待洪水退后,漂浮着的枯枝落叶积留在河边,晒干后特别易燃,是农家必备的引火柴,逢雨季全村孩子皆出动,只能是早到多得。

故江春不再耽搁,交代好军娃儿不能出院门后,挎上箩筐就出门。

冬梅是隔壁堂奶奶家孙女,下面还有个兄弟。同样作为家中长女,小小的她已承担下大多数家务,高原气候外加长时间的劳作,使得她又黑又瘦,犹如一条矫健的泥鳅,两颊上的零星晒斑更显俏皮。

与之相比,江春可能是有遗传关系吧,皮肤就要白多了,但脸型不够小,眉毛不算浓,眼睛不够大,鼻子也不够挺,怎么看也不像是倾国倾城的苗子。

不过上辈子就很普通的江春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这辈子眼睛还没五百度近视,身材还没发胖,个子也还未定型,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嗯,我一定会在有限的条件上努力逆袭的!

等两人边走边聊(虽然不在同一频道上)到河边的时候,已经有好些小孩“忙”成小蜜蜂了。

江春放眼一望,这是一条从村子中央横贯而过的河流,因为雨天前泄了水,下游涵洞门大开,故河里只有堆满河床的沙土,没有积水。

那些“小蜜蜂”里认识的没几个,眼看去同龄的清一色是小姑娘。男娃儿只有几个看起来五六岁的,甚至有三个小家伙脱得精光,甩着小~鸟儿撅着屁~股玩淘沙,挖螃蟹……在这个温饱都成问题的时代,小娃儿的男女大防也就无人在意,江春估计原身的亲兄弟文娃儿不知道也正在哪儿撅着屁~股呢。

把背篓放在块半高的石头上,江春尽量避开那些被小家伙们折腾得断脚断手的螃蟹虫子,捡着粗壮的树杆挑,偶尔还能捡到臂粗的木头,拿回去或许还能搭个丝瓜架子什么的。来回三转终于把枯枝败叶搬完,塞背篓里,刚好冬梅也装完了,洗过沾满泥沙的手,两人又背起背篓回家去了。

院子里奶奶王氏也刚到家,见到小江春那塞得冒尖的背篓,赶紧帮她接下,嘴里叨叨念着“买买撒(西南方言,表示惊讶),憨姑娘不会少背点啊?!‘勤人跑三转,懒人累断腰’说得就是你啦,哪有一口气背这大箩的”……

“快去灶房喝点温开水,不准给我喝生水啊,小心喷瞎狗眼睛!”

“噗……”江春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以前就是西南某省人的她自然听得懂。

肠内压过高,拉肚子时稀便一股水样喷薄而出,要是有只狗在后面,得把狗眼睛都喷瞎……

这是本地土话,到她那一代已经没人再说了,只有老一辈才会这形容法,不得不感慨一句,祖国母亲的语言,真的是……一言难尽啊!

院子里军哥儿听得大姐姐的声音,早过来围着她打转了,江春只得牵起他去灶房里给奶奶打帮手,要造中午饭了。

江春先抓一把细碎的引火柴放锅洞里,上面架上晒得干脆的树枝,拿起火石引燃下层的叶子,稍微抬起上层的柴火,以利于空气流通,氧气才是燃烧的条件……当然,这在古代农家是人尽皆知的生活常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何为氧气。

慢慢火燃起来了,奶奶王氏用高粱穗子扎的扫帚刷过锅,舀两瓢水进去,放上篾蒸笼,江春就知道今天还是吃麦粑粑(即面饼)了。

从方言语系来判断,她应该是穿越到西南某高原,与穿越前老家属同一地区。

民屋基本建在山脚,半山腰和沿河区域虽有水田可以种水稻,但鉴于古代以实物缴纳赋税的关系,能吃上米饭的人家并不多。

反倒是旱地种的玉米、小麦等作物,受气候及雨水限制不大,种植方便,产量较之水稻也略高,才是主要的糊口之粮。

但江家的麦粑粑还不是纯面粉造的饼,嚼起来比较费劲,江春刚开始吃的时候,巴掌大块粑粑吃完太阳穴都嚼得生疼,估计面粉里还掺有大量麦麸皮。

用蒸笼蒸热一下虽然能软和点儿,但没油没盐没馅儿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不止入口滋味差,就连每日的人生大事——解大便都不妙了。

江春以前只知过食大鱼大肉、膏粱厚味会便秘,那是饮食滋腻于肠腑,积热于内,肠道失润的缘故,她会鼓励病人多吃点儿粗粮蔬菜纤维还能通便;但现在的小江春,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损伤胃气,又连续进食不易消化的粗纤维,已经好几日未解大便了。

想到屋后那臭烘烘的旱厕,想到被蚊子咬一屁~股包仍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此时的小江春想的是,如果能吃一顿油荤的,不止可以祭祭五脏庙,还能救自己于水火啊……有肉吃就好了,什么肉都行,她又咽了一口口水。

咦……吃肉,想到了什么,江春眼睛都亮了,此时只恨时光漫长,巴不得下地的爹老倌快回来,求快进这顿难熬的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