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正文完

圣母娘娘倒也聪明,将阵法布在了废弃的冷宫中。

这里平时鲜有人迹,所有宫人都对冷宫避如蛇蝎,恨不得从未经过。

无论朝代更迭变换,冷宫里从不缺少幽怨恨意,而这些恨意在此刻,就是‘深渊’最好的养料。

风吹树叶,簌簌作响,空荡的宫室外荒草萋萋,无风摇曳。

在温敛故步入‘深渊’的刹那,周遭场景顿变,原先的荒草瞬间暴涨,根根散开化作城墙般高耸的炽火烈焰,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我以为你不会多管闲事。”

娇柔的女声回荡在烈焰之中,声音并不响,却改过了所有冤魂的哭喊。

圣母娘娘身着一身红衣于烈火之中缓缓现身,她五官长相妖艳惑人,偏偏神情中又带着一股孩子般的天真与残忍。

“我已经捉住了那个姓楚的小子,楚悯天为了救他,定会前来……然后你的父亲就可以复活了,小敛故啊,马上……马上我们一家三口又可以在一起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圣母娘娘的语调极其高昂,很显然她现在的逻辑依旧被‘深渊’影响,几近癫狂。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温敛故神色淡淡,他仍旧站在原地,身体动也未动,仿佛无论是烈焰亦或怨鬼,都无法触动他分毫。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温敛故弯起唇角,语气平静,“我已经将他放走了。”

自己的计划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奚煦柔面上的神情却变也未变,她咯咯得娇笑起来:“我知道呀,我都知道的。”

“我本来也没想要杀他,只想要拿到他身上九珑月的碎片罢了。毕竟按照你们那个门派的规矩,楚家这小子算得上是你师兄,我是你的娘亲,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只是这样一来,你的父亲没有了容器可怎么办啊。”

话语中带着天真的好奇,与无尽的阴森狠戾。

奚煦柔随手勾来了一个魂魄,手上稍微用上了点力气,混混沌沌的魂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暂的哀嚎,就瞬间没了声息。

随着奚煦柔的话语,火舌席卷而来,热浪掀起衣袂蹁跹,温敛故随手挥出一道妖力驱散,没有让火舌沾染到他的衣摆。

温敛故轻轻地笑了一声,弯起眉眼,看上去脾气极好。

“你说的在理。”他点了点头,指尖湮灭了一点星火,转向奚煦柔道,“既然没了容器,就不要复活了。”

奚煦柔脸色顿变,然而仅仅一瞬,她就收敛了自己的癫狂无状,又变得美艳动人。

“说起来,你倒是与火有缘。”

红衣宫装美人柔柔地笑了起来,随后扯过一个灵魂撕裂,幽然开口:“七星阵中困住你的是火,你从家中出走后,在坟地里也遇见了鬼火……哦,还有一次。”

“我记得你曾把你父亲的孩子扔进水里,气得他把你扔到了火中。”

她神色柔软眷恋,像是在怀念过去的美好。

与之相对的,是奚煦柔愈发狠厉的目光,以及眼中再不遮掩的疯狂!

随着奚煦柔的话,火海四起,怨魂哭啸声更重。

为了开启‘深渊’之阵,奚煦柔将自己彻底融在了‘深渊’阵中!火海中吹来灼热猛烈的风,阴冷又灼热,仿佛能将魂魄撕裂。

“小敛故,你要乖啊。”

奚煦柔一步一步走到了温敛故的面前,语气温柔又怜惜,“乖乖得听娘亲的话,交出你体内九珑月的碎片,复活了你的父亲后,我们一家人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单单听这些的话,好似一位温和宽容的母亲正在驯导不听话的孩子。

就在靠近温敛故的那一刹那,奚煦柔五指化作利爪,快准狠地向温敛故的心脏处袭去,出手速度之快宛若疾风,利爪搅入皮肉发出沉闷的声响,猩红的血液顺着葱白手指蜿蜒而出——

空荡荡的。

他的胸膛内,什么也没有。

奚煦柔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直至此时,她才终于流落出了一丝意料之外的波动。

“你没有生出心脏么?”奚煦柔收回手,困惑地看向了温敛故,“难道你竟不爱她?”

阴风与烈火一齐袭来,裹挟着阴诡气息吹得衣袂蹁跹,白衣长袖猎猎,粘稠的血液将白衣染污,即便如此,温敛故仍在原地,巍然不动。

他眉目仍然含笑,嘴角也弯着一抹好看的弧度,似乎半点不在意自己血缘上的生母刚才做出的举动。

确实如此。

这些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存在,温敛故从不在意。

“我的心脏不在这里。”

想起了江月蝶,温敛故的神情柔如春风。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包容,好像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能得到她的谅解和宽和。

她像是独属于他的神明,将世人应得的爱恋全部收敛,再悉数赠予他。

那样的眼神啊,每当温敛故想起时,就一阵又一阵的心悸,恨不得将自己剖开,把所有她愿意落下目光的东西,都回赠给她。

江月蝶如一碗水,而温敛故就是落在碗中的顽石。

顽石从不被世人在乎,唯有在那碗水中,顽石是什么形状,水就是什么形状。

心跳如擂鼓,温敛故的眼神愈发柔和,再不见半点疏离,也愿意再多说几句话。

“我很早就知道了你想要做的事,也早就想好了破坏得方法。”

随着冤魂之气更加凝重,温敛故唇角的笑意扩大,神情越发愉悦。

“我将‘深渊’的破阵法,藏在了我的眼睛中。”

……

江月蝶奔向了火海。

逆着风与火,独自一人。

火焰亮得惊人,怨鬼藏匿其中非尖叫哭嚎,万分凄厉,侧脸刺痛,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江月蝶猜测是血,她随手摸了一下,并没有停下脚步。

冷宫本来只该有零零散散的四五间小院,然而不知何时,这里的地形骤然变化,成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宛如那日沈家水下地牢的复现,只是周围情势更加恶劣糟糕。

怨魂尖叫着要冲在场唯一一个生人而去,它们密密麻麻似飞蛾扑火般涌来,却又在即将靠近江月蝶的刹那魂飞魄散。江月蝶握着那把蛇纹匕首,跌跌撞撞地上前。

她必须要找到温敛故。

倒不是不相信温敛故的实力,相反的,有那么一瞬,江月蝶很怀疑这一切局势变化都在温敛故的掌握之中。

但还是担心。

圣母娘娘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她一定留有后手。

烈火之海变为无尽的长廊,向前望去只有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尽头。

上次有温敛故相伴,这一次真正只有她一人。

江月蝶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推开了一扇又一扇门。

……

“果然不愧是我的孩子,温敛故,你很不错,就是有些不乖。”

女声轻轻叹息,宫装美人身上蔓延出数不清的丝线,牢牢地牵制着火海。

那些丝线从体内而出,上头全是鲜血,零星的还黏着细碎的血肉,然而奚煦柔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她再次娇声笑了起来,笑声空洞又蕴含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快乐,回荡在怨魂哭啸中,分外诡谲。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温敛故,你是我的孩子啊,全天下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此刻的我就是日后的你,我们两个会走向一样的道路……放弃吧,别再抵抗了,化为‘深渊’的养料,等我复活了你的父亲,我们一家人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奚煦柔精神状态已经被‘深渊’影响,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话,却没有得到温敛故的任何回应。

她拿眼睛在扫了一圈周围,费解道:“你还在坚持,为什么?”

温敛故不语。

他现在脑子里有些乱,一会儿是曾经被遗弃时,温父惺惺作态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七星阵的火焰,剧烈的疼痛像是要将他的魂魄熔火炼化。

还有被关笼子的时候,那颗麦芽糖被踩在脚底的时候,心爱之物被抢走的时候……

无数压抑黑暗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温敛故不得不垂下眼,遮住了眼内翻涌。

而他的这个举动,又给了奚煦柔喘息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片大片的怨魂遮天蔽日,它们连接在一起,像是一道弥漫着黑气的屏障,将火光包裹瞬间黯淡。

漆黑的仿佛从不曾见过光亮。

奚煦柔‘呀’了一声,看着温敛故已经合起的双眼,以及遮蔽住眼底的颤抖的长睫,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你在等人啊,我的孩子,你在等谁呢?”

“你的师长?你的师兄?你的友人?……啊,你在等那个小姑娘。”

终于找到了答案,奚煦柔大笑出声,再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你怎么会如此天真啊,我的孩子,这里可是‘深渊’的怨魂火海。”

奚煦柔怜悯道:“世人爱火,皆因可取暖而生,但世人同样怕火,因为一旦靠得太近,就会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你我……亦然。”

绝色美人脸色惨白,语气轻得几不可闻。

她的儿子的实力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就是成功度过“沉眠期”的蛇妖啊……

红衣美人指尖有些脱力,细线颤了颤。

或许那个人族小姑娘,真的很爱他。

奚煦柔牵动了一下嘴角,不甘与嫉妒在胸腔中滋长,她冷笑起来,以近乎低吼的方式出声:“别等了!没有人会来找你!”

一直未曾开口的温敛故倏地抬起眼眸。

“不对。”他轻声道,“她会来的。”

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脑中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又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湿润的痕迹。

不在溺人,只余温存。

“她不会来的!”

“她会。”

温敛故舒展了眉目,嘴角向上翘起,弯成了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

“别吵。”他伸出食指落在自己的唇中,“你听,她的脚步声。”

奚煦柔疑心自己听漏,可无论她怎么听,都没有察觉到他人的气息。

于是她看向温敛故的眼神更加怜悯。

“不要自欺欺人了,她不会来的。”

温敛故抬眸扫了她一眼,轻叹了口气:“你不懂。”

奚煦柔扶正了自己头顶的凤钗,好整以暇地看向了温敛故,全然是胜利者的胜券在握:“我怎么不懂了?”

奚煦柔姿态放松,语气也很悠然。

“人族本性趋利避害,所以在遇到危险时,他们不会和妖族一样上前,而是会选择更迂回的方式。”

“所以在我复活你的父亲后,我会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尊贵的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也没有人可以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火海被怨气包裹,浓郁压抑得燃起了硝烟,在奚煦柔的身后,阵阵黑雾腾起,恍若不知名的怪物正在张牙舞爪。

温敛故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可是她会啊。”

奚煦柔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人族本性如此,无一例外。我以为你足够聪明,不会去上人族的当了。”

“可是她会担心我啊。”

温敛故弯起眉眼,笑容宛如春风弄水般温柔:“因为担心我,所以一定会来找我的。”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漫无天际的黑暗混沌骤然被人破开,一缕光亮顷刻间泄入。

并非如烈火的灼热炽人,而是月亮般的轻柔恬淡,千百年轮回不变,依旧能让万物俯首,甘愿炼化。

无论多少次,见到她出现,温敛故都想喟叹。

他转向了奚煦柔,弯起眉眼,长长的睫毛映着她带来的光,在眼底泛起浅淡又璀璨的金色。

“你输了。”

温敛故说得很慢,话音一字一顿地落下,红衣美人的丝线根根断裂,而她本人也如同没有了提线的木偶般骤然碎裂。

江月蝶惊魂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快步走到了温敛故的身边。

在江月蝶眼中,此刻的温敛故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脆弱得像是悬在桌边的薄瓷娃娃,只要她轻轻伸手一推,他就会落地而碎。

尤其是他胸前的伤口,血肉模糊,将如雪白衣浸染血色,整个人仿佛即将破碎,凄惨得让人不忍直视。

手中熟练的掐起了千魂引,江月蝶扶着他,小心地问道:“是她伤的吗?她为什么要破开你的胸口——她想要你的心脏?”

“是啊。”温敛故环着她,“她不知道,我的心脏早就送人了。”

分明满身鲜血,周围也是怨魂哭嚎,漆黑一片,可他俯身垂首之时,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江月蝶的心跳漏了一拍,仰起头问道:“你送给谁了?”

温敛故只笑着看她。

“……我?”江月蝶思绪乱了一瞬,“我没有——不对,你是说,那枚耳坠?!”

“是啊,那就是我的心脏。”

温敛故再次笑了起来,悦耳动人的嗓音在血海中回荡。

他身上的白衣沾满了血迹,整个人像是从血海中走出来的一样。

有那么一刻,江月蝶觉得好似回到了初见。

同样的白衣浸染血色,同样的阴森牢笼不知归处。

苍白的面容上血痕斑驳,玉簪垂落叮当,乌发披散,总是弯起的眼眸中泛着猩红的血色。

整个人破碎又诡异,像是从炼狱中刚刚爬出来的艳鬼。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掐碎它。”

轻柔的嗓音拂过耳畔,像是妖鬼在勾魂摄魄。

江月蝶紧绷身体,思绪混乱,声音都开始发抖:“我、我为什么要掐碎它?……不对,这是你的心脏,你怎么能没有心脏——我马上还给你。”

她手忙脚乱地就要摘下那枚耳坠,却被温敛故按住了手。

“不必还给我,它没什么价值,是个无用的废物。唯一的用处,就是能讨你欢心。”

温敛故倾身舔去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揽住她肩膀时,亦将自己的血液沾染上。

他还是很喜欢将自己的气息与她混合。

哪怕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你如是不喜,也不必还我,捏碎或是扔了,随你开心。”

江月蝶仍处于巨大的冲击中,懵得不敢说话,反倒是温敛故低低笑了起来。

他弯下身,捡起了江月蝶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匕首。

“我知道你想要回家。”

“可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无法心甘情愿地放你走。”

漫天血海之中,温敛故的白衣已浸满血色,火焰四起,漫天硝烟遮住了天际,妖鬼怨魂的哭嚎不绝于耳。

他却不顾身后光景,对着江月蝶弯起眼眸,似初见时温柔。

“来,杀了我。”

他将刀柄递给她,笑着握紧了她的手。

“——你就可以回家了。”

【宿主,快动手!】

许久未出现的系统忽然出声,语气焦急万分。

【温敛故是个没有情感的疯子!他只会占有和索取,你被她看上了就绝不会放手,除非杀了他!】

它觉得自己真是个感天动地的好系统,时时刻刻都在为宿主考虑。

温敛故的实力越来越强,连它都奈何对方不得,被压制的难以出声,更别提宿主一个年纪不大的人类小姑娘了!

好歹也是它新手统的第一个宿主,系统还是希望对方能够如愿以偿成功脱身的。

在系统的催促中,江月蝶回过神来。

手中被塞了冰凉匕首手柄,温敛故弯起眉眼,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如果回家是以杀了温敛故为代价……

那她才不要!

江月蝶毫不犹豫地拽回了匕首,生怕温敛故再次发疯,她来不及细想,已经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匕首的刀锋。温敛故一怔。

他是知道江月蝶有多珍惜自己的手的。

“我不要……反正我不要!”

江月蝶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但她还是紧紧地握着刀锋,固执地不肯退让。

“会有其他办法的,会有的,我可以等的……”

情绪激动之下,口中的话有些颠三倒四,眼前画面也因泪水而显得分外模糊,但是这一次,江月蝶顾不得那些事了。

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顾不得自己从前天天保养爱护的手。

从始至终,她的手都没有松开刀尖。

“温敛故,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们先出去,出去后,一定还有办法的!”

她泪眼朦胧地祈求他。

她在祈求他。

她是那样的骄傲,之前也一定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干净直率得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山中仙魂,甚至没有为了让他“放过她”去祈求他。

而现在,她为了让他不要死,在祈求他。

温敛故忽然笑了起来。

不似先前的低沉鬼魅,而是真正轻快的笑声。

回荡在黑暗无际的血海火焰之中,温柔得像是一缕春风。

妖族总是贪婪无度,欲壑难平,即便生了心脏,也从不知什么是满足,从不会停止索取。

但现在已经足够了。

她为他而生的祈求,她因他而流下的鲜血,和那把迟迟没有刺下的刀刃。

这些因她而产生的的情绪,已经胜过他人的一生芳华,足够抚慰他的漫漫余生。

喜欢是独占,但爱不是。

爱不是占有,也不是惩罚,而是一种比日月星辰更加光辉璀璨的情感。

璀璨到连无心的妖都会动容,宁愿独自守候漫漫余生,也甘愿拱手放她自由。

温敛故缓慢地眨了下眼,听到她惊慌的声音:“你的眼睛流血了?温敛故,你别对自己动手——我,我现在不走!”

血泪么。

原来他也会流泪啊。

心脏传来猛烈收缩的剧痛,痛得仿佛将过去数十年所受的痛楚叠加,也不足万一。

但是……

“没关系的。”

他温柔地弯起唇角,附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若爱一人,愿化为月,愿化为雪,愿化为草木,愿化为来世春风一缕,只愿拂过她的身旁。

若爱一人,不顾己身,虽死不悔。

“我放你走。”

只愿她平安喜乐,从此一生顺遂。

【恭喜宿主![隐藏任务:攻略位面最强反派温敛故]已完成!】

【宿主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