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白云沈府,清贵高傲,居在白云湖上,清风徐来,烟波浩渺。

江月蝶第一次知道,在这清澈干净的湖水之下,掩藏着何等的污秽。

一座巨大的水下地牢。

“真是情真意切啊。”沈悯舒感叹道,“你到现在也不打算交代,九珑月碎片的下落吗?”

江月蝶人都麻了:“我不知道。”

“撒谎!”

沈悯舒像是戳到了痛点,骤然暴怒,一道灵力破空而来,重重地落在了江月蝶的侧颈右肩。

“这枚碎片的下落只有我们沈府和白家的长老们知晓,若非你走漏消息,如何会被人偷走!”

衣衫被抽得破开,肩头处抽痛感袭来,还带着轻微的疼痛,应当是伤口流血了。

江月蝶没办法查看,她现在动一下都困难。

锁链紧紧捆住了脚腕和手腕,环上有一圈伸缩的倒刺,不用力时还好,一旦用力,带着勾子的尖锐倒刺就会刺穿皮肤,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意外的,这一次向来怕疼的江月蝶倒是没怎么感受到疼痛,哪怕灵力鞭挞,也像是羽扇隔空轻揉。

不过流出来的血却是实打实的,所以即便不疼,江月蝶仍旧不敢妄动。

“你说不说实话!”

沈悯舒面目狰狞,眼底赤红,再不复先前惺惺作态的虚假温和,活像是得了病的疯犬。

太丑了。

江月蝶别开了眼,不忍细看。

还是那句老话,珠玉在前,就怕对比。

哪怕是发疯,温敛故也比他好看多了。

不。

沈悯舒根本不配和温敛故相提并论。

‘啪’,又是一道灵力,重重打在了脊背。

江月蝶怕疼,怕受伤,但她更不服输。

被沈悯舒接二连的折腾,她气性也上来了。

江月蝶扯了扯嘴角,语气嘲讽:“沈家表哥未免对我太自信了,九珑月何等重要之物,你如何觉得我会知道它的下落?便是我也不姓‘沈’,更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沈家这枚九珑月碎片的消息。”

沈悯舒看着她冷笑,面容阴沉。

“慕容皇室一直在搜寻九珑月的下落,我听说先前一路上,你和皇室前来探查九珑月下落的那位小殿下交情甚笃。”

江月蝶嗤笑了一声:“表哥都说了,皇室十分在意此物,凭什么又觉得那位小殿下会告诉我?再说了,在你将我抓来之前,我听都没听过这件宝物的下落。倒是表哥,短短时间门告诉我了这么多消息,不怕背后的大人怪罪么?”

“又或者……”

江月蝶拖长了语调,眉梢微微挑起。

“你现在这般轻易得就将消息泄露给了我,难保之前没有一不小心……你说对吗,清琅哥哥?”

连江月蝶自己都没发现,她现在气沈悯舒的样子,与温敛故极其神似。

不说学了个彻底,起码也有七八分。

尤其是那句阴阳怪气的“清琅哥哥”一出来,沈悯舒直接气的上了头。

身为沈家少主,沈悯舒在各式各样的吹捧中金尊玉贵的长大,完全无法容忍一个曾经那样痴恋他的女人,现在居然为了维护他人,这般下他的脸面!

沈悯舒面容扭曲,硬是将还算俊秀的五官变作了恶鬼。

他几次番搞砸了事,如今正是惶惶不安之时,生怕圣母娘娘责罚,最是见不得他人干干净净。

世上有些人便是如此,自己堕于淤泥中,不仅鼓掌叫好洋洋得意,还看不得他人身在清涟。

沈悯舒上前几步,粗暴地抬起了江月蝶的下巴,对上那张即便灰扑扑也娇艳的面容,还有那双灿若星辰般的明亮双眸,心头燃起了入魔般疯狂的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

连曾经仰仗他鼻息生存的小人物,如今都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沈悯舒扣着江月蝶的下巴看了半晌,忽地阴狠地笑了起来。

“前些年没发现,阿蝶妹妹竟有这样的伶牙俐齿。”沈悯舒拍了拍江月蝶的脸,语气森冷,“只是不知道,要是我打碎了你的牙齿,剪断了你的舌头,阿蝶妹妹,还能不能像如今这样铁骨不屈,死咬着不松口?”

……嚯。

沈悯舒这是变态了啊。

江月蝶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暗处传来了一道女声,柔柔地笑道:“舒儿这次可是错了,对待女儿家如何能这样粗暴。”

这句话宛如即可见效的法咒,只见沈悯舒骤然停下了动作,脸上的暴怒顷刻间门消失,诚惶诚恐地转过头,对着暗处极为恭敬的跪拜行礼。

“恭迎圣母娘娘。”

“舒儿这是做什么。”暗处走出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掩唇笑道,“你是我认下的子嗣,人后不必这样行礼,反倒见外。”

沈悯舒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是,母亲!”

他犹如邪\教徒般狂热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再不多看江月蝶一眼。

无需圣母娘娘要求,沈悯舒已激动地抖着嗓子,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圣母娘娘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转向江月蝶时,蓦地晕开了笑意:“江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江月蝶瑟缩了一下脑袋,结巴道:“我、我不曾见过大人。”

“江姑娘不必伪装。”圣母娘娘温和地看着她,柔柔一叹,“上次见面,你就认出我了吧?”

见装傻无用,江月蝶心中叹息,摇了摇头:“我上次并没有认出您来。”

“是么?”圣母娘娘显然不信,“那你如何认出我不是他?”

这话说得含糊,沈悯舒皱起了眉,狐疑地看向了江月蝶,眼神颇为嫉妒。

他嫉妒江月蝶竟然还和圣母娘娘认识,关系似乎还很亲密。

不可以……绝不可以!

这都是他的!

江月蝶不知沈悯舒内心的疯狂,若是知道,定是要嘲笑对方一番。

手丑心恶,人倒是想得美。

然而江月蝶并不知道沈悯舒此刻所想,她心神全在圣母娘娘的提问上。

纠结了几秒,江月蝶正要找借口搪塞,却见圣母娘娘看了她一眼,勃然变色,神色疯癫:“你别想要骗我……!休想再骗我!”

五指若利爪扣住了江月蝶的脖子,越来越紧。

江月蝶窒息到脑中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她掌下。

然而就在下一刻,圣母娘娘却倏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

“这是……”

圣母娘娘好似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她再次凑近了江月蝶,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

准确的说,是在看她右耳耳垂。

江月蝶有些不适,哪怕知道脖颈处会被刺出血,依旧扭头动了动,试图用耳旁碎发遮蔽。

她耳垂上,有温敛故送的那枚红宝石耳坠。

圣母娘娘看了许久,忽而大笑出声。

“我不会杀你的,江姑娘,为了感谢你今天带给我的惊喜,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听起来还算划算的买卖。

迎着沈悯舒嫉妒的目光,江月蝶思考了几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知阁下想要问我什么?”

“你不必和我这样客气。”

圣母娘娘摇了摇头,芙蓉面上的神态极为娇柔,尽态极妍,半分不见先前的癫狂。

“我想问你的,就是先前那个问题。”

宫装美人旋过身,拖曳的裙摆在地上旋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层层叠叠,犹如盛世中的云霓华章。

“你并非什么天纵奇才,也没有高于我的灵力,身上更不具备看穿婆娑万象的法宝……既如此,当日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件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圣母娘娘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伪装,戏耍了那样多的妖鬼神佛,竟然会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看穿。

江月蝶微微一怔,叹了口气:“我必须说实话吗?”

美人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得了,这是没得选了。

想起方才濒死的窒息感,江月蝶眼睛一闭,决定破罐子破摔。

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些!

“你扮得一点也不像,更没他好看。”

圣母娘娘倏地转过身来。

水下的地牢没有任何的光亮,全靠焚烧坐鱼妖的皮燃起微光。

在这样昏黄的地牢里,她的话却犹如利剑,硬生生地戳破了黑夜,用剑尖勾出了一丝浅淡的月色。

“我……没他好看……”

圣母娘娘怔怔地重复着江月蝶的话,喃喃自语,好似陷入了魔障。

沈悯舒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回过神后,勃然大怒。

“谁允许你——”

“闭嘴!”

圣母娘娘衣袖重重一挥,沈悯舒瞬间门被击打到墙上,燃烧的坐鱼妖皮落在了他的脊背,地牢内顿时响起一阵狼狈的呼喊。

没有人在意。

圣母娘娘几步上前,抓住了江月蝶的肩膀,神色癫狂扭曲:“你说他好看?你可有见过他的真身?你摸过他的鳞片吗?你知道他只是个低贱到令人作呕——”

“你闭嘴!”

江月蝶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圣母娘娘的话,倔脾气上来,她近乎低吼般开口:“我都见过!他就是好看——温敛故就是好看,人好看,手好看,蛇尾也最好看!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眸中盛满了愤怒,像是燃烧着的火焰。耀眼,灼人,足以让没见过光的人奋不顾身。

圣母娘娘怔忪在原地,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半晌后,她才似刚刚回过神来,那双柔媚的眼紧紧地盯着江月蝶,一眨不眨:“你这样忤逆我,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江月蝶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就杀了我吧。”

反正死在她手里,总比在温敛故发疯时,不小心被他杀了要好一些。

“不过就算你要杀我,我还是要告诉你。”江月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平生最真诚的语气开口。

“你扮他破绽太多,一点也不像,也真的没有他好看。”

她的语气非常真诚,真诚到令人难以置信。

圣母娘娘柔媚的眼眸中尽是不可思议,脸上一直维持着的盛气淡然也全部消失。

怎么会有人不觉得丑陋?

怎么会有人能接受那样奇怪的半妖蛇尾?

倘若当年换一个人,是不是也……

圣母娘娘重重地喘息着,踉跄着后退,像是承受不住这样幻想。

“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有人……”

宫装美人口中喃喃,像是在竭力否定什么,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决不可重蹈覆辙。

江月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仗着自己先前已经找死过一次,江月蝶胆子大到飞起。

事到如今,连异世而来这样匪夷所思的隐秘都能被温敛故拆穿,江月蝶也确实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索性将心头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口。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在不信什么?我倒是也觉得奇怪,你对沈悯舒这种货色都能和颜悦色,还认他做了子嗣,反而对——对他这么残忍。”

顷刻间门,江月蝶垂下眼帘,敛去面容上的忿忿之色,只淡淡道:“也不知道你怎么忍心。”

她仍不愿说出温敛故的名字。

不是不敢,只是觉得他们不配。

不配提起,也不配去妄加谈论。

人类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那年盛夏时的晚风,吹着吹着,就让河边少女空荡荡的胸腔中,生出了半颗心脏来。

圣母娘娘终于缓过神,她定定地看了江月蝶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你懂什么呢。”

她叹惋着转过身,拖着华丽的裙摆,缓步走到了沈悯舒身边,蹲下身体爱怜地用指尖拂过他的脸。

极度浓艳的色彩与室内的幽暗交织,广袖拢起不见芳华,反显出一种凄森的艳冶。

不似人,不似妖,倒像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怪异的感觉在心头升起,江月蝶脊背发凉,她装着胆子问道:“”

“温郎注定是会活的……这一次,我们一家会幸福完满的生活在一起。”圣母娘娘柔声道,“只要我将最好的给他,他就会原谅我了——不,他不会想起来的,他不会!”

她说着说着,眼中滚下了泪珠,晶莹剔透。

“他只会记得他该爱我……他只需记得他爱我!”

美人落泪,不动情者也该知伤悲。

然而江月蝶只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她最初时见到沈悯舒时,产生的幻觉并非假象。

圣母娘娘真的在按照温敛故的样子,培养一个她理想中“乖巧听话的儿子”!

更有甚者……

江月蝶脊背都有些发寒。

圣母娘娘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可以问我了。”

“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问了我不想答的,我也不会告诉你。建议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开口。”

江月蝶没有半分犹豫:“我考虑好了。”她看向圣母娘娘,问道,“你暗中培养了几个‘儿子’?”

圣母娘娘似是有些诧异,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旋即掩唇而笑。

“很多,很多呢。”她曼声开口,嗓音娇媚动人,“比如那个你在月溪镇上见过的闻家少爷,唔,不过他是一个失败品,没等我露面,就已经死在了你们手上。”

沈悯舒跪在圣母娘娘脚边,痴痴地望着她,期期艾艾地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角,半点没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不对。

江月蝶遍体生寒:“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圣母娘娘站起身,抬首对江月蝶柔柔一笑:“所以我才叫你考虑好再开口呀……不过也无妨,你这般可爱,我可以免费赠你一个消息。”

她本是站在沈悯舒身旁,倏忽之间门,却到了江月蝶的面前。

身姿曼妙飘摇,光看这张脸,但是担得起九天之上的“圣母”二字。

可惜心肠太过歹毒。

不等江月蝶思绪飘得更远,那圣母娘娘就抬起了江月蝶的下巴,纤长的手指揉弄着她脖颈上的鞭痕,成功将本有些愈合的伤痕又掐出了血来。

听见江月蝶嘶了一声,圣母娘娘咯咯笑了起来,她压低了嗓子,曼声道:“记得让他带你去水牢尽头的囚室,那里有许多……你该知道的东西。”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圣母娘娘闪身离去,连带着地上的沈悯舒都消失无踪。

地牢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犹如一潭困在密林中的死水,若是无风无雨,就注定毫无波澜。

江月蝶等了片刻,舒了口气,一直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倦怠。

即便知道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但她还是想要尝试——

“温敛故?你在么?”

室内寂静无比,嗓音回荡在牢,被拉得漫长。

好似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但江月蝶不信。

她分明有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若即若离,就像是气息的主人在思考是否现身。

要不要这么有胜负欲啊!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行了,我认输,你快出来!”

室内实在寂静得有些吓人,江月蝶边说着话,边想晃荡一下锁链制造出些声音。

刚要动,就被人捏住了手腕。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锁链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专用来囚禁的玄铁寒冰链,竟是被徒手捏碎!

耳廓被冰凉的气息喷洒,无奈地叹息从身后传来。

“尚且不到两个时辰,就能受这么多的伤……在我身边时,可从未如此。”

温敛故从后拥着她,两人躯体紧紧贴在一处。即便蛇尾此刻未曾显露,但是他缠人的本事一如既往。

他伏在她肩上,略仰起头,冰冷的唇畔擦过她的耳垂,只落下轻柔的吐息。

温柔似水,不见跌宕风浪,却也如地牢周围的水,暗流涌动,将人困囚。

低低的笑声在江月蝶耳畔响起。

白衣公子弯起眼眸,嘴角翘起的弧度带着纵容般的蛊惑。

“江月蝶,没有我,你怎么过的这样惨呢。”

所以啊。

不许再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