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沈府,清贵高傲,居在白云湖上,清风徐来,烟波浩渺。
江月蝶第一次知道,在这清澈干净的湖水之下,掩藏着何等的污秽。
一座巨大的水下地牢。
“真是情真意切啊。”沈悯舒感叹道,“你到现在也不打算交代,九珑月碎片的下落吗?”
江月蝶人都麻了:“我不知道。”
“撒谎!”
沈悯舒像是戳到了痛点,骤然暴怒,一道灵力破空而来,重重地落在了江月蝶的侧颈右肩。
“这枚碎片的下落只有我们沈府和白家的长老们知晓,若非你走漏消息,如何会被人偷走!”
衣衫被抽得破开,肩头处抽痛感袭来,还带着轻微的疼痛,应当是伤口流血了。
江月蝶没办法查看,她现在动一下都困难。
锁链紧紧捆住了脚腕和手腕,环上有一圈伸缩的倒刺,不用力时还好,一旦用力,带着勾子的尖锐倒刺就会刺穿皮肤,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意外的,这一次向来怕疼的江月蝶倒是没怎么感受到疼痛,哪怕灵力鞭挞,也像是羽扇隔空轻揉。
不过流出来的血却是实打实的,所以即便不疼,江月蝶仍旧不敢妄动。
“你说不说实话!”
沈悯舒面目狰狞,眼底赤红,再不复先前惺惺作态的虚假温和,活像是得了病的疯犬。
太丑了。
江月蝶别开了眼,不忍细看。
还是那句老话,珠玉在前,就怕对比。
哪怕是发疯,温敛故也比他好看多了。
不。
沈悯舒根本不配和温敛故相提并论。
‘啪’,又是一道灵力,重重打在了脊背。
江月蝶怕疼,怕受伤,但她更不服输。
被沈悯舒接二连的折腾,她气性也上来了。
江月蝶扯了扯嘴角,语气嘲讽:“沈家表哥未免对我太自信了,九珑月何等重要之物,你如何觉得我会知道它的下落?便是我也不姓‘沈’,更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沈家这枚九珑月碎片的消息。”
沈悯舒看着她冷笑,面容阴沉。
“慕容皇室一直在搜寻九珑月的下落,我听说先前一路上,你和皇室前来探查九珑月下落的那位小殿下交情甚笃。”
江月蝶嗤笑了一声:“表哥都说了,皇室十分在意此物,凭什么又觉得那位小殿下会告诉我?再说了,在你将我抓来之前,我听都没听过这件宝物的下落。倒是表哥,短短时间门告诉我了这么多消息,不怕背后的大人怪罪么?”
“又或者……”
江月蝶拖长了语调,眉梢微微挑起。
“你现在这般轻易得就将消息泄露给了我,难保之前没有一不小心……你说对吗,清琅哥哥?”
连江月蝶自己都没发现,她现在气沈悯舒的样子,与温敛故极其神似。
不说学了个彻底,起码也有七八分。
尤其是那句阴阳怪气的“清琅哥哥”一出来,沈悯舒直接气的上了头。
身为沈家少主,沈悯舒在各式各样的吹捧中金尊玉贵的长大,完全无法容忍一个曾经那样痴恋他的女人,现在居然为了维护他人,这般下他的脸面!
沈悯舒面容扭曲,硬是将还算俊秀的五官变作了恶鬼。
他几次番搞砸了事,如今正是惶惶不安之时,生怕圣母娘娘责罚,最是见不得他人干干净净。
世上有些人便是如此,自己堕于淤泥中,不仅鼓掌叫好洋洋得意,还看不得他人身在清涟。
沈悯舒上前几步,粗暴地抬起了江月蝶的下巴,对上那张即便灰扑扑也娇艳的面容,还有那双灿若星辰般的明亮双眸,心头燃起了入魔般疯狂的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
连曾经仰仗他鼻息生存的小人物,如今都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沈悯舒扣着江月蝶的下巴看了半晌,忽地阴狠地笑了起来。
“前些年没发现,阿蝶妹妹竟有这样的伶牙俐齿。”沈悯舒拍了拍江月蝶的脸,语气森冷,“只是不知道,要是我打碎了你的牙齿,剪断了你的舌头,阿蝶妹妹,还能不能像如今这样铁骨不屈,死咬着不松口?”
……嚯。
沈悯舒这是变态了啊。
江月蝶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暗处传来了一道女声,柔柔地笑道:“舒儿这次可是错了,对待女儿家如何能这样粗暴。”
这句话宛如即可见效的法咒,只见沈悯舒骤然停下了动作,脸上的暴怒顷刻间门消失,诚惶诚恐地转过头,对着暗处极为恭敬的跪拜行礼。
“恭迎圣母娘娘。”
“舒儿这是做什么。”暗处走出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掩唇笑道,“你是我认下的子嗣,人后不必这样行礼,反倒见外。”
沈悯舒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是,母亲!”
他犹如邪\教徒般狂热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再不多看江月蝶一眼。
无需圣母娘娘要求,沈悯舒已激动地抖着嗓子,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圣母娘娘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转向江月蝶时,蓦地晕开了笑意:“江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江月蝶瑟缩了一下脑袋,结巴道:“我、我不曾见过大人。”
“江姑娘不必伪装。”圣母娘娘温和地看着她,柔柔一叹,“上次见面,你就认出我了吧?”
见装傻无用,江月蝶心中叹息,摇了摇头:“我上次并没有认出您来。”
“是么?”圣母娘娘显然不信,“那你如何认出我不是他?”
这话说得含糊,沈悯舒皱起了眉,狐疑地看向了江月蝶,眼神颇为嫉妒。
他嫉妒江月蝶竟然还和圣母娘娘认识,关系似乎还很亲密。
不可以……绝不可以!
这都是他的!
江月蝶不知沈悯舒内心的疯狂,若是知道,定是要嘲笑对方一番。
手丑心恶,人倒是想得美。
然而江月蝶并不知道沈悯舒此刻所想,她心神全在圣母娘娘的提问上。
纠结了几秒,江月蝶正要找借口搪塞,却见圣母娘娘看了她一眼,勃然变色,神色疯癫:“你别想要骗我……!休想再骗我!”
五指若利爪扣住了江月蝶的脖子,越来越紧。
江月蝶窒息到脑中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她掌下。
然而就在下一刻,圣母娘娘却倏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
“这是……”
圣母娘娘好似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她再次凑近了江月蝶,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
准确的说,是在看她右耳耳垂。
江月蝶有些不适,哪怕知道脖颈处会被刺出血,依旧扭头动了动,试图用耳旁碎发遮蔽。
她耳垂上,有温敛故送的那枚红宝石耳坠。
圣母娘娘看了许久,忽而大笑出声。
“我不会杀你的,江姑娘,为了感谢你今天带给我的惊喜,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听起来还算划算的买卖。
迎着沈悯舒嫉妒的目光,江月蝶思考了几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知阁下想要问我什么?”
“你不必和我这样客气。”
圣母娘娘摇了摇头,芙蓉面上的神态极为娇柔,尽态极妍,半分不见先前的癫狂。
“我想问你的,就是先前那个问题。”
宫装美人旋过身,拖曳的裙摆在地上旋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层层叠叠,犹如盛世中的云霓华章。
“你并非什么天纵奇才,也没有高于我的灵力,身上更不具备看穿婆娑万象的法宝……既如此,当日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件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圣母娘娘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伪装,戏耍了那样多的妖鬼神佛,竟然会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看穿。
江月蝶微微一怔,叹了口气:“我必须说实话吗?”
美人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得了,这是没得选了。
想起方才濒死的窒息感,江月蝶眼睛一闭,决定破罐子破摔。
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些!
“你扮得一点也不像,更没他好看。”
圣母娘娘倏地转过身来。
水下的地牢没有任何的光亮,全靠焚烧坐鱼妖的皮燃起微光。
在这样昏黄的地牢里,她的话却犹如利剑,硬生生地戳破了黑夜,用剑尖勾出了一丝浅淡的月色。
“我……没他好看……”
圣母娘娘怔怔地重复着江月蝶的话,喃喃自语,好似陷入了魔障。
沈悯舒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回过神后,勃然大怒。
“谁允许你——”
“闭嘴!”
圣母娘娘衣袖重重一挥,沈悯舒瞬间门被击打到墙上,燃烧的坐鱼妖皮落在了他的脊背,地牢内顿时响起一阵狼狈的呼喊。
没有人在意。
圣母娘娘几步上前,抓住了江月蝶的肩膀,神色癫狂扭曲:“你说他好看?你可有见过他的真身?你摸过他的鳞片吗?你知道他只是个低贱到令人作呕——”
“你闭嘴!”
江月蝶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圣母娘娘的话,倔脾气上来,她近乎低吼般开口:“我都见过!他就是好看——温敛故就是好看,人好看,手好看,蛇尾也最好看!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眸中盛满了愤怒,像是燃烧着的火焰。耀眼,灼人,足以让没见过光的人奋不顾身。
圣母娘娘怔忪在原地,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半晌后,她才似刚刚回过神来,那双柔媚的眼紧紧地盯着江月蝶,一眨不眨:“你这样忤逆我,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江月蝶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就杀了我吧。”
反正死在她手里,总比在温敛故发疯时,不小心被他杀了要好一些。
“不过就算你要杀我,我还是要告诉你。”江月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平生最真诚的语气开口。
“你扮他破绽太多,一点也不像,也真的没有他好看。”
她的语气非常真诚,真诚到令人难以置信。
圣母娘娘柔媚的眼眸中尽是不可思议,脸上一直维持着的盛气淡然也全部消失。
怎么会有人不觉得丑陋?
怎么会有人能接受那样奇怪的半妖蛇尾?
倘若当年换一个人,是不是也……
圣母娘娘重重地喘息着,踉跄着后退,像是承受不住这样幻想。
“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有人……”
宫装美人口中喃喃,像是在竭力否定什么,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决不可重蹈覆辙。
江月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仗着自己先前已经找死过一次,江月蝶胆子大到飞起。
事到如今,连异世而来这样匪夷所思的隐秘都能被温敛故拆穿,江月蝶也确实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索性将心头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口。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在不信什么?我倒是也觉得奇怪,你对沈悯舒这种货色都能和颜悦色,还认他做了子嗣,反而对——对他这么残忍。”
顷刻间门,江月蝶垂下眼帘,敛去面容上的忿忿之色,只淡淡道:“也不知道你怎么忍心。”
她仍不愿说出温敛故的名字。
不是不敢,只是觉得他们不配。
不配提起,也不配去妄加谈论。
人类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那年盛夏时的晚风,吹着吹着,就让河边少女空荡荡的胸腔中,生出了半颗心脏来。
圣母娘娘终于缓过神,她定定地看了江月蝶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你懂什么呢。”
她叹惋着转过身,拖着华丽的裙摆,缓步走到了沈悯舒身边,蹲下身体爱怜地用指尖拂过他的脸。
极度浓艳的色彩与室内的幽暗交织,广袖拢起不见芳华,反显出一种凄森的艳冶。
不似人,不似妖,倒像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怪异的感觉在心头升起,江月蝶脊背发凉,她装着胆子问道:“”
“温郎注定是会活的……这一次,我们一家会幸福完满的生活在一起。”圣母娘娘柔声道,“只要我将最好的给他,他就会原谅我了——不,他不会想起来的,他不会!”
她说着说着,眼中滚下了泪珠,晶莹剔透。
“他只会记得他该爱我……他只需记得他爱我!”
美人落泪,不动情者也该知伤悲。
然而江月蝶只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她最初时见到沈悯舒时,产生的幻觉并非假象。
圣母娘娘真的在按照温敛故的样子,培养一个她理想中“乖巧听话的儿子”!
更有甚者……
江月蝶脊背都有些发寒。
圣母娘娘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可以问我了。”
“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问了我不想答的,我也不会告诉你。建议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开口。”
江月蝶没有半分犹豫:“我考虑好了。”她看向圣母娘娘,问道,“你暗中培养了几个‘儿子’?”
圣母娘娘似是有些诧异,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旋即掩唇而笑。
“很多,很多呢。”她曼声开口,嗓音娇媚动人,“比如那个你在月溪镇上见过的闻家少爷,唔,不过他是一个失败品,没等我露面,就已经死在了你们手上。”
沈悯舒跪在圣母娘娘脚边,痴痴地望着她,期期艾艾地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角,半点没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不对。
江月蝶遍体生寒:“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圣母娘娘站起身,抬首对江月蝶柔柔一笑:“所以我才叫你考虑好再开口呀……不过也无妨,你这般可爱,我可以免费赠你一个消息。”
她本是站在沈悯舒身旁,倏忽之间门,却到了江月蝶的面前。
身姿曼妙飘摇,光看这张脸,但是担得起九天之上的“圣母”二字。
可惜心肠太过歹毒。
不等江月蝶思绪飘得更远,那圣母娘娘就抬起了江月蝶的下巴,纤长的手指揉弄着她脖颈上的鞭痕,成功将本有些愈合的伤痕又掐出了血来。
听见江月蝶嘶了一声,圣母娘娘咯咯笑了起来,她压低了嗓子,曼声道:“记得让他带你去水牢尽头的囚室,那里有许多……你该知道的东西。”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圣母娘娘闪身离去,连带着地上的沈悯舒都消失无踪。
地牢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犹如一潭困在密林中的死水,若是无风无雨,就注定毫无波澜。
江月蝶等了片刻,舒了口气,一直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倦怠。
即便知道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但她还是想要尝试——
“温敛故?你在么?”
室内寂静无比,嗓音回荡在牢,被拉得漫长。
好似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但江月蝶不信。
她分明有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若即若离,就像是气息的主人在思考是否现身。
要不要这么有胜负欲啊!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行了,我认输,你快出来!”
室内实在寂静得有些吓人,江月蝶边说着话,边想晃荡一下锁链制造出些声音。
刚要动,就被人捏住了手腕。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锁链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专用来囚禁的玄铁寒冰链,竟是被徒手捏碎!
耳廓被冰凉的气息喷洒,无奈地叹息从身后传来。
“尚且不到两个时辰,就能受这么多的伤……在我身边时,可从未如此。”
温敛故从后拥着她,两人躯体紧紧贴在一处。即便蛇尾此刻未曾显露,但是他缠人的本事一如既往。
他伏在她肩上,略仰起头,冰冷的唇畔擦过她的耳垂,只落下轻柔的吐息。
温柔似水,不见跌宕风浪,却也如地牢周围的水,暗流涌动,将人困囚。
低低的笑声在江月蝶耳畔响起。
白衣公子弯起眼眸,嘴角翘起的弧度带着纵容般的蛊惑。
“江月蝶,没有我,你怎么过的这样惨呢。”
所以啊。
不许再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