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大红色的喜被掀起,在空中翻成了一道弧度,像是铺天盖地的红雾。

温敛故曾见过这样的红雾。

第一次杀人时,温敛故割开了那人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犹如雾气般洒在了他的脸上。

一触即散的温度,浓厚到无法消散的血腥气,再难洗净。

温敛故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现在却发现,连那时血珠落在脸上的气味,都是如此清晰可闻。

红色的被子还在翻涌,温敛故没来得及去仔细辨认回忆中的景象,甚至没来得及等到记忆中的下一个画面出现,就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江月蝶将自己裹在红色喜被中,蹭来蹭去,时而茧似的翻滚。

这样的举动由她做出来,是如此有趣。

温敛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月蝶,嘴角便不自觉地牵起了一个弧度。

就看一会儿,他想,看完后,他就离开。

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秒,红浪骤然掀起,视线中腾起漫天的红雾,温敛故被裹挟其中。

不再是记忆中一触即散的腥热,而是长久的温暖。

温敛故当然能躲开。

可是……不必。

这是这片刻罢了。

或许是方才出门后有些冷,他竟贪恋起了这须臾的温暖。

温敛故垂下的睫毛轻颤,却在触及到被子中的景色时,倏地抬起了眼睛。

江月蝶先前将外袍脱去时,已经困得不行,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又是在床上胡乱扒下的。

拉扯外袍时,难免带上了内里的衣衫。

本该系上的上衫领口被扯得极开,稍一低头,就能看见大片雪白的肌肤撞入眼中。

先前被红被遮住,如今江月蝶睡梦之间,主动掀开红被,将温敛故包裹时,她自己的手臂露在了外面。

月色般皎洁细腻,像是一滩流水,融化在红色的烈焰之上。

极致的红与洁净的白交叠,这一幕足以刺激到所有感官。

温敛故指尖微微蜷起。

手中有些空,心口也是。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什么。

温敛故犹豫了一下,想起初见时江月蝶的举动,唇畔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想尝试这个动作许久了。

今夜月色温柔,就当是偷来的放纵。

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借口,温敛故满意地弯起眉眼,伸手揪住了江月蝶的袖口。做完这些,他犹觉不够,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又学着她的模样,指尖攥着袖口略微拧了拧。

贴身的衣物带着她身上的气息,有麦芽糖似的想起,有蝴蝶兰般的灿烂,也有月光的斑斓。

指尖触及之时,心口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柔软。

内里的衣衫不过死物,却因穿在她的身上,而变得格外动人。

温敛故听见江月蝶梦呓般的呢喃了一句什么,旋即翻过了身,背对着他。

薄薄的内衫似流水般从指缝中溜走。

手掌中瞬间空无一物。

毫不留情,更不留下丝毫的温度。

温敛故可以抓住,只是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柔软的衣衫划过指缝的疤痕,手指在最后一刻又骤然紧握。

什么也没有留住。

本就该如此。

在衣角彻底离开掌心的瞬间,温敛故扯平了嘴角,神色淡淡,如画的眉眼间透着几分漠然。

这并不是他该眷恋的东西。

温敛故的生命就像是一片黑夜。

漆黑的夜中是没有光亮的,更不知什么是星星,什么是月亮。

直到某一天,突然飞入了一只小小的蝴蝶,轻薄到近乎透明的翅膀轻轻振动,轻轻掀起的波动就成为了春风,飞舞时稍纵即逝的光芒,就成为了月光。

从此以后,在这片黑夜心中,蝴蝶是是什么样子的,月亮就该是什么样子的。

该如何抓住一阵春风,又如何能将月亮揽入怀中?

天方夜谭的传说,虚妄无度的幻象。

世间情绪纷扰,真真假假,倘若索求太多,便会从无欲无求的过客,沦为他人的阶下臣。

予取予求,仅仅期盼获得一个垂怜的目光。

……

身上红色的喜被又被卷走了些许,温敛故回过神来,不由无奈地笑了笑。

“你真是……”

真是什么呢?

温敛故也不知道。

薄唇紧抿,眉头略微蹙起,他没有再说下去。

温敛故忽得想到,倘若今夜再次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随便是谁——

譬如在最初时,她不就一直将他当做了楚越宣么。

倘若今夜在此的人是楚越宣,她也会如此么?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体内不知名的欲念就愈发猛烈的涌动,本该与冰雪一样寒冷的身体似是置于烈火。

这火不似炼化妖族的熔火,而是如夏日的风一样,扑面而来时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空荡荡的心口肆意妄为的搅弄,掀起窜动不灭的烈火后,又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去。

喉结上下滚动,温敛故低低喘息了一声。

他先前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所以借故出去了一次。本以为发泄完了杀意后就该平静,如今看来,反倒适得其反。

唇角的笑容彻底消散,温敛故有些出神,猝不及防间听见了薄被掀开的声音,他略低下了眉眼,下一刻,那双柔润手臂向他伸来。

……躲开。

一定要躲开。

这一瞬间,温敛故处变不惊的模样终于有了波澜。

感受过黑夜严寒的人,最眷恋温暖,也最是怕温暖出现。

只需要一点点的温度,会可以麻痹神经。

一旦接受者心生恋恋,给予者便可以随时抽身离去,任由被抛弃的人留在原地,发痴发狂,到头来也不过是徒增一场笑话。

温敛故本已经后退。

但在目光触及到那抹雪色时,控制不住地怔住了一瞬。

温敛故一直很喜欢白色。

白色象征着柔软的皮毛,与冰天雪地中被给予的短暂礼物。

一枕槐安,空梦一场。

仅仅是一瞬的怔愣,对江月蝶而言却依旧足够。

柔软的手臂落在了腰间,被触及到的肌肤如同化开的雪水,温敛故浑身颤了一下,酥麻感再次席卷,他无措到不知该作何表情回应。

哪怕她闭着眼,根本看不见。

触目所及大片的雪白。像是年幼时遥不可及的梦,在即将被遗忘时,自投罗网,撞入了他的怀中。

温敛故绷紧了身体,略抬起头,连下颌线都清晰可见。

他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唯恐一点点细微的颤动,就会惊醒这场梦。

等了一会儿,温敛故从剧烈的情绪中缓过神,一时间连自己都觉得这些举动实在可笑极了。

在一个时辰前,他剜去了闻长霖的左眼,取出其中隐藏的火狐内丹时,心情都未有丝毫波动,甚至连与火狐精魄交手,都觉得乏味。

那时的温敛故,只想早些见到江月蝶。

和这些事情蹉跎,实在无趣极了。于是温敛故打到一半就收回了折扇,任由那火狐精魄窜逃。

他抛下了一切回到了闻府时,月色皎皎,温敛故想起江月蝶似乎很挂心此事,才勉强去正堂和那些人说了几句。

温敛故本以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然而真正见到江月蝶时,温敛故才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譬如现在,他若残兵败将般丢盔弃甲,狼狈得根本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梦中的江月蝶似是察觉到身侧人的不安稳,落在他腰际的手上下揉了揉。

“好冷……”

她缩在被子里,梦呓似的开口,却比先前的话更加清晰。

最起码,在她身侧的温敛故听得一清二楚。

本就毫无血色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那双总潋滟的眼眸似是有些水光,眼睫略微颤动,染上了些许从未有过的无措。

他是妖。

本体是蛇。

……生来就没有温度。

温敛故垂眸,不等他想出一个结果,环在腰间的手更紧了些,滚烫的温度似乎能将遮挡在两人之间的薄薄衣料融化,从而贴近他的身体,箍入他的血肉。

滚烫的温度随着那双柔软的手而动,如烈火燎原,几乎要点燃全身。

出于睡梦中的江月蝶丝毫没有自己在做什么的意识,她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现代的家中,床边就该是她那个等身的毛绒熊抱枕。

这个抱枕江月蝶从小抱到大,是她童年最贴心的伙伴之一。

模糊中,江月蝶觉得自己许久未曾见过它了。

于是她紧紧搂住了毛绒熊,察觉到毛绒熊似乎有些后移,生怕它溜走,江月蝶搂得更紧。

就是吧,今天的毛绒熊,有点冷,又不够软。

但这不是问题,因为这是她最爱的毛绒熊!

只要贴得更紧,毛绒熊就不会冷了!

睡梦中的江月蝶索性手脚并用,手臂环住脖子,纤细的腿勾在了毛绒熊的腰上,脸埋在毛绒熊本该柔软的胸膛处,来回得蹭着。

“不冷哦……”

温敛故下颌线紧紧得绷着,正被她蹭得不知所措时,听见了这句梦呓般含糊的话。

霎时间,紧绷的身体蓦地放松下来。

像是山巅上的寒冰,被春风拂过化作了一池雪水。

等了一会儿,温敛故低低回应:“嗯。”

嗓子有些干,唇畔也是,轻声的呢喃都带上了黏腻的痴缠。

“不冷了。”

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即便江月蝶真的喜欢楚越宣又如何?现在在这里的人是他。

倘若她真的执拗地想要……

温敛故弯起眉眼。

那也也无妨。

他可以去杀了楚越宣送给她。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她不离开。

只要她将温度给予他。

只要她一直这样在他身边。

……

心头的那碗水似乎发现了主人的愉悦,震颤了几下,耳根开始发烫,心口也是。

大红色的喜袍若余霞成绮,在这样的艳丽的绯红之中,伸出了一只手。

白璧无瑕,润泽如玉。

似是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落在了怀中女子的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

苍白插\入墨色之中,以血红之色为底,香软秾艳,极致分明。

像是古老传说中令人魂牵梦萦的不灭誓言。

身体完全被她缠绕,动弹不得。

温敛故并不反抗,就这样慢慢地用手顺着那头乌发,许久后,才慢慢地牵起嘴角,声音柔软的如同呢喃。

“你要听话。”

似嘱咐叮咛,似告诫自省。

“只要一直听话……”他轻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袖中的九珑月碎片贴在了江月蝶的肌肤,又因她的环绕,落在了温敛故的锁骨。

隔着薄薄的布料,九珑月碎片在这一刻滚烫到极致。

手腕上有些不适,江月蝶抱怨似的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呻\吟。

“想要……”

同一时刻,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滚烫,温敛故动作一顿,睫毛半遮半掩住眸中晦暗,声音愈发轻柔。

“想要什么?”

诱哄似的温柔,带着蛊惑人心的溺爱与纵容。

江月蝶恍若处于极致美妙的梦中,被她抱着的毛绒熊还让她许愿。

心愿么……

哪怕处于睡梦之中,江月蝶依旧清晰的记得一件事。

“……要回家。”

落于乌发中的手停顿了一下,温柔的嗓音再次传来:“白云城么。”

白云城?

这是什么东西?

江月蝶皱起脸,使劲儿抱住毛绒熊蹭了蹭,嘟囔道:“才不是……”

“……要回自己的家……抛完绣球……就走……”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更多的却只是些无意义的梦呓。

温敛故得不到更多的回复,垂眸时见她在睡梦中眉头都紧皱,不得安稳,不由轻叹了一声。

“睡吧。”

他伸手将她的眉眼抚平,拢了拢她的衣衫,有些出神。

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燃尽,龙凤花烛化作了一滩红痕。

她的身体很柔软,缠在他身上,像是一个麦芽糖般香甜的美梦。

温敛故发现,自己似乎步入了一个陷阱。

一个名为“江月蝶”的陷阱。

分明知道其中有异,他却还是踏足其中,愚蠢得像是曾经在心中嘲弄过的碌碌世人。

甘之如饴,越陷越深。

如她所愿。

亦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