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蝶惊了。
说好的磕三个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三十个响头?
还有“沈小姐”又是哪儿来的?
不止江月蝶,屋内剩下的两人,包括在暗处的捉妖卫也惊呆了。
在温敛故来之前,楚越宣正在思考如何劝和,捉妖卫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保护,慕容灵想着绝不能让江月蝶受欺负。
而江月蝶本人,正摩拳擦掌准备表演一个“酒醉蝴蝶在线发疯”。反正楚越宣在,他这种老好人的性格,最多各打五十大板,也不至于让江月蝶太吃亏。
谁知在温敛故来之后,凭一己之力扭转全局,三句话就将这里变成了他的主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作为当事人的白容秋,她尖叫一声,再不掩饰本性:“你这等卑贱之人,怎敢如此大放厥词!”
温敛故平静地抬起眼。
也不知怎么回事,在对上温敛故的眼神后,白容秋居然真的起身,整个人木愣愣的,好似丢了魂魄,‘扑通’一声在江月蝶面前跪下。
江月蝶同样愣在原地,整件事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众多思绪在脑内纷乱散开,江月蝶理不清楚,唯独清楚一点。
温敛故的情绪很不对。
“好了好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月蝶反扣住温敛故的手,手指顺势插|入了他的指缝之中,阻止他再向前一步。
见温敛故没有反抗,而是垂下眼眸安静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江月蝶飞速抬头向已经被吓呆的慕容灵眼神示意:“慕容小姐刚才不是还打算去换身衣服么?赶紧去吧。”
慕容灵仍处于惊吓之中,楚越宣和捉妖卫却明白了江月蝶的意思。两人一个拉一个飞速的带着慕容灵和白容秋离开了包厢。
江月蝶松了口气,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有劝别人息事宁人的一天。
“好啦,无关的人走了。”
江月蝶本想去关上包厢敞开的门,刚想起身,手却被拽住。
拽着她的人也不说话,温敛故从刚才江月蝶开口时就安静地低下头,直到江月蝶赶走那些人后,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似的,把玩起了江月蝶的手来。
他将江月蝶的手指一根根抬起,又主动将自己的手指深\入,贴得更紧直至两人的指根碰到了一起,再不留一点缝隙。
冰凉又柔软的触感紧紧地环绕,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索求些什么。
太奇怪了,分明是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的十指,可在被触碰时,却仿佛被蛇缠绕似的黏腻,而且……
他衣服还是湿的。
江月蝶着实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下达指令:“先去换件衣服,有事一会儿再说。”
温敛故抬起眼,停下手中动作,翘起唇角:“我不怕冷。”
江月蝶诚实道:“我怕传染给我。”
……
“放他们两人在一处真的没事吗?”
离开包厢后,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慕容灵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了生机,连带着思路也活泛起来。
白容秋在下跪后已经陷入昏迷,被白家派来保护她的捉妖卫带走了。
想起在包厢内的那一幕,慕容灵至今心有余悸:“今日温公子是怎么了?平日里虽然他也不怎么搭理我们,却不见他这样、这样……”慕容灵想了半天也找找不到词语可以去形容今夜的温敛故,憋了许久,只能憋出一句“这样严厉”。
楚越宣猜测道:“许是官府那边的事让他烦心了。”
慕容灵不解:“可是官府不是奉你们师门之命前来的吗?”
楚越宣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道:“师弟有些不同。”
对于云重派待温敛故的特殊,楚越宣一直都看在眼中。这一次出门寻找九珑月的碎片,掌门还特意叮嘱,若是遇见与妖物有关的事情,楚越宣打不过,尽可以让温敛故出手。但平日里只需让温敛故画画符箓,布布阵法,最好不要轻易见血。
起初楚越宣还以为是爱护,后面却发现不然。
这是一种深深的忌惮。
楚越宣无法将自己的猜测诉之于口,面对慕容灵的提问,他只能半遮半掩:“师弟最善于画符布阵,这一次也是受官府之邀去为他们加强避妖法阵,可能是灵力耗费的过度,所以脸色有些不好。”
慕容灵不疑有他,点点头轻易接受了这个观点。
暮秋时节,月亮出现的比往常更早,雨后万物都带着湿润,空气里也弥漫着被雨水浸湿后草地的气息。
“那温公子还真是受累了。”慕容灵想起地牢里的情形,不由打了个冷颤,“那傀儡师当真狡诈,竟然设了三个地牢,还有那么多种奇怪的阵法。若非当日温公子神机妙算,及时发现又破解了地牢外的重重阻拦,哪怕我们有再多人,恐也无济于事。”
楚越宣抿抿唇。
是啊,这一次解决的太容易了,容易得好似是幕后之人觉得棋盘无趣,所以有意高抬贵手,放过了他们一样。
对于温敛故的身份,楚越宣不是没有猜测,只是哪怕问起掌门,也只说温敛故进师门前被妖物害得极惨。加之无论楚越宣如何试探,温敛故都是一副极其厌恶妖族的态度,反倒断了他的这种想法。
“……但既然温公子心情不好,我们把江小姐留在那儿,是不是有些危险?”
听见慕容灵的话,楚越宣下意识摇了摇头:“江小姐不一样。”
从地牢那次楚越宣就发现了。
温敛故在看向江月蝶时的眼神,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曾感受过的柔和。
并非是那种带着疏离的温柔,而是打心底来的欢喜,仿佛在他眼中,除去江月蝶之外的东西,都不值得在意。
楚越宣的心情又放松下来,他天性乐观洒脱,剑眉星目松弛后更透出几分江湖剑客的潇洒畅快。
“别的不说,江小姐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看啊,师弟这一次,怕是要栽了。”
……
另一边。
好不容易忽悠温敛故去换了身衣服,坐在屋外待客间的江月蝶稍微放下了心来。
先前让客栈备的饭菜点心,此刻已经摆在桌上。
再次出现时,温敛故先前的那身白衣已被换下。
同样是白衣,如今这身的袖口放量更多,腰封收得很紧,上面绣有银色翠竹暗纹,内里衣裳和腰封都由原先的纯白变成了青緺色,袖口露出一截,愈发显出了修长挺拔,恍若云巅青竹。
广袖出尘,竹叶风流,赏心悦目。
若非时机不对,江月蝶恨不得吹声口哨:“温公子这身真是好看。怎么忽然想起换个颜色了?”
“你总穿青绿色,看起来很顺眼,所以我也试试。”
温敛故的语气平淡又自然,仿佛本该如此,故而江月蝶半点没往别处去想。
别说小学生了,她成年了也天天和朋友换情头呢。
江月蝶此刻心中还记挂着傀儡师的事,又对先前温敛故的异常很是在意,却不敢贸然提起,生怕又触碰到了他的伤心事。
那次关于“剑”的往事,她可还记着呢。
江月蝶歪坐在椅子上,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一手捏着块小点心,心不在焉地起了话头。
“你刚才可真厉害,一句话就让磕三个头变成了三十个响头,白容秋都被你吓晕过去了。”
温敛故学着江月蝶的样子拿起了一块雪白的糕点,咬了一口,才慢条斯理道:“是么,我以为你们先前说的就是三十个。”
江月蝶一愣,怀疑道:“你不是故意的?”
温敛故歪了歪头,面露不解,随着他的动作,散在脑后的乌发也滑落了些许置于身前,其中有一缕短的格外明显。
“故意?”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眉目弯如新月,“他们不值得我耗费心神。”
江月蝶默然一瞬:“所以你也不是故意叫错白容秋的名字?”
温敛故奇怪道:“我为什么要记住她的名字。”
许是他回复的太快,两人话赶着话,江月蝶下意识反问:“为什么不?”
若是旁人也许能说记性不好,可温敛故绝非如此,江月蝶听慕容灵说起过温敛故在地牢外连破十层阵法的丰功伟绩。那些繁复无比的阵法,江月蝶看一眼就头疼,更别提记住了。
但温敛故可以,他不仅能记住这些乱七八糟的阵法,就连曾经幼时习得的剑法都能铭记于心。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记不住人的名字呢?更何况看楚越宣的样子,白家和云重派关系匪浅,慕容灵真是直言了白家出过许多厉害人物。可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温敛故都没理由记不住白容秋的名字。
但他偏偏就忘了,甚至还忽视了个彻底。
江月蝶确实不解。
见她极为认真的提问,温敛故不自觉地弯起眉眼,他刚梳洗完,发尾还有些湿,眼中也是,望向江月蝶时似是腾升起了一阵雾气。
“名字是行走在人世的代号,若是记住一个东西的名字,就意味着你心甘情愿与她产生羁绊。”
江月蝶撑着脑袋沉吟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挑起眉梢:“可你记得楚大侠的名字。”
温敛故神色恹恹:“我平日里都叫他师兄。”
这段时日会频繁记起他的名字,也是因为江月蝶总是一口一个“楚大侠”。
令人烦扰。
“那慕容小姐?”
“只是慕容小姐。”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温敛故答起来时不假思索,江月蝶思路有些散乱,没想好自己还要问什么,她整理了一下袖子,意外摸到了那把短剑“流光”,心中一动:“很多人都会给自己的武器取名,我好像从来没听过你那把折扇的名字。”
温敛故摇摇头:“它本就没有名字。”
他语气理所当然,似乎本该如此。
江月蝶喉咙发紧,停顿的时间比先前更久,因为她已经想到自己要问什么了。
她咬了下干涩的嘴唇,捏着糕点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那我呢?”
温敛故一怔,摩挲着折扇的手慢慢停下,似是在回忆。
指尖触碰到了扇骨,又冷又硬,温敛故以前从不觉得,只可惜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温热与柔软。
“江月蝶。”
江月蝶僵在嘴边的笑意蓦然变得生动。
看来温敛故是把她当朋友的,这段友谊也不是她一头热。
她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快乐:“说了这么多闲话,你还没说你今日时做了什么去了?”
见她如此,温敛故也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梨涡若隐若现:“去帮他们修补了阵法。”
联系起他先前的神色,江月蝶猜测:“他们为难你了?”
“他们为难不了我。”温敛故顿了顿,唇边的笑容散开些许,“我顺便去见了一个妖。”
江月蝶唇边的笑意停滞,她知道温敛故指的是谁,瞬间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你去见那个稻草妖了?就你一个人,也不怕他伤到你——”
说到此处江月蝶蓦地停下,她四处瞟了几眼,确认周围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和他先前那个‘约定’能解开吗?他没有对官府乱说什么吧?”
这件事困扰江月蝶太久了,可惜这几日温敛故一反常态,突然忙得很,几乎没有时间能和她说些闲话。
温敛故凝眸望向了江月蝶,将她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没有回答江月蝶的话,扬起的嘴角勾勒出极其漂亮的弧度,双眸因水雾而朦胧。
雪白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温敛故向江月蝶伸出了手。
“要去看看吗?”
既然知道了什么是柔软,就该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即便是九重天上再无情的神仙,一旦眷恋红尘也终将化成鬼魅。
何况是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