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天气闷热,似是将有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雨。
客栈地段很好,先前因着傀儡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吓得许多百姓闭门不出。眼下傀儡师已经被捉住,官府出了通文,大街小巷瞬间热闹了起来,叫卖声不绝于耳。
“卖果子哩!新鲜的果子——”
“这里有月溪镇来的姻缘符,在佛前供奉过,受过香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江月蝶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趴在窗户口仔细地看了起来,满目的好奇,像是刚刚从家中出来玩的孩童,天真又烂漫。
捉住了傀儡师,系统又没有发布新的任务,江月蝶现在处于大项目结束后无所事事的空闲期。
她心里还惦记着傀儡师的事,毕竟那日看官府之人的说辞,是要将他押送至别的地方。
越是这样,越容易横生枝节,这几日江月蝶坐立不安,愈发觉得自己当初就该一剑捅死这稻草妖,免得他祸害遗千年。
这都快成江月蝶的心魔了。
温敛故知道后,摇着折扇浅笑着让她别急。
对这个一起经历生死的伙伴,江月蝶有着天然的信赖,“温敛故”这三个字在她心中的地位更是高居榜首。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江月蝶自然不会反对。
一手拿着根糖葫芦,江月蝶坐窗边的靠椅上,晃荡着腿,时不时地哼唱些不着调的小曲儿,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悠闲与懒散。
慕容灵一推门就先看到了一面屏风,屏风挡在靠门的一侧,其上绘制着山水鸟兽的图样,看着就赏心悦目,显然是特意挑选过的。
如此情形,慕容灵忍不住玩笑道:“江小姐好悠闲,瞧着可真叫人羡慕。”
她原先还总是改不过口来,时不时的会把宫中的自称拿来用,经傀儡师一事后,态度却是越来越自然了。
江月蝶瘫在椅子上,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折扇,费力地把它掰开,懒懒散散地答道:“天气太热了,实在懒得动弹。”
也不知道这几日的天气怎么会如此反常。
慕容灵绕过屏风,只见瓜果饮品整整齐齐地放在小茶几上在,只要江月蝶伸手就能取用,她靠在摇椅上,身侧腿旁甚至放着两个描着彩蝶舞百花的瓷盆,里面居然还放着满满当当的冰块。
比起皇宫里的贵人也不差什么,偏偏江月蝶享受的怡然自得,没有半分惶恐。
接过江月蝶推来的茶点,慕容灵不免好奇:“先前似乎从未听江姑娘提起,也不知江姑娘家在何处?”
无论是如今的泰然自若,还是先前面对白容秋时的半步不让,这样的气势绝非小门小户养的出来的。
江月蝶顿了顿,快速翻起了自己的记忆。
终于找到了曾经在地牢里说的话,江月蝶挑挑拣拣地说道:“我家中已经无人,此番是去……白云城寻亲。”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脑内许久没有动静的系统忽然刷新,刷出了一个新的目标地点。
【白云城·沈家】
这个地点在“炮灰江月蝶”人物小传的最后一页,目测也将是她的杀青点了。
在听到江月蝶的话后,慕容灵惊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记得先前在地牢时你似乎提过,但又怕是我记错了……我们此行也是打算去白云城呢!江小姐若是不介意,可以与我们同路。”
此番邀约并非是慕容灵一时兴起,先前在傀儡师被俘时,江月蝶的表现,慕容灵与楚越宣都看在眼中,从那时起,他们便生了结伴而行的念头。
果敢又直率,没什么坏心眼,还知道袒护同伴,总重要的是——
在将傀儡师送入大牢后,楚越宣感慨道:“江小姐对师弟真是痴心一片。”
慕容灵是知晓江月蝶对楚越宣那番表白的,她抿抿唇,纠结道:“你确定江小姐……她喜欢的是温公子吗?”
“不然呢?”楚越宣奇怪地看了慕容灵一眼,玩笑道,“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啊。”
往日里,慕容灵对这些情爱最是敏感,他身旁稍有风吹草动,慕容灵就要闹腾一番。
慕容灵羞恼地拍了他一掌:“你又胡说什么?”
楚越宣当即“诶唷”着躲开,逗她笑了一会儿,又老神在在地添上了一句:“而且我看师弟啊,也并非无意。”
慕容灵好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楚越宣笑着摇摇头,却不在说了。
对于他们这些与妖物风刀霜剑,在凄寒苦雨中走过的人,不说别的,便是致命伤也受过不少。区区手背上一道口子,连骨头都没伤到,又如何会疼?
会觉得疼的人啊,无非是仗着有人心疼罢了。
恃宠生娇,由爱而病,不外如是。
……
想起那日情形,慕容灵心中微甜,顿了几秒又连忙问道:“方才忘记问了,江小姐可愿与我们同路?”
江月蝶疯狂点头。
她当然是愿意的,人物小传一直模糊得很,时间地点人物统统含糊不清,只有她进入剧情时才会给出具体一些的指引。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去白云城,在这个妖魔丛生的世界里,当然是跟在主人公身边最安全。
但有一点,江月蝶很疑惑。
“你们为什么突然都叫我‘江小姐’了?”
在看到慕容灵闪躲的眼神时,江月蝶灵光一闪,脑子里突然冒出来温敛故在炼偶室对白容秋说的话,她抽了下嘴角,抱着‘也许不是’的态度,试探性询问:“是温敛故?”
慕容灵果断点头,见江月蝶主动问出口,她似是松了一口气,憋了许久终于能说了:“是温公子要求的,他不许我们喊你‘江姑娘’,只准叫你‘江小姐……”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一说是温敛故干的,江月蝶又觉得十分合理。
慕容灵像是被这个问题打开了话闸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琐事,末了,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对江月蝶挤挤眼睛,笑了起来:“江小姐,这是你和温公子的约定吗?”
江月蝶立即摇头否认:“没什么约定,只是他定期发病而已。”
慕容灵疑惑道:“发病?温公子身体不好么?”
她从未听楚越宣提起过,温敛故身体有什么毛病呀?
哦,他那不是身体毛病,而是脑子有病。
想起温敛故的痴情男二配置,江月蝶强行压下了这句话,试图在慕容灵面前为温敛故找补:“温敛故——温公子吧,他除了手有些冷,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呃,就是偶尔说话直了些,思路和我们不太一样,但其实没什么坏心……”
江月蝶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陷入了沉思。
这话怎么越说越怪,听着这么像是色令智昏的为小绿茶辩护的渣男?
慕容灵听到最后,‘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原来如此呀。”她笑了一下,歪着身体靠近了江月蝶,小声道,“所以你其实不喜欢楚大哥?”
虽然不知道慕容灵是怎么从温敛故拐到这个话题的,但她的结论倒还真的没有错。
江月蝶本就不打算做反对男女主美好爱情的“妖怪”,她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道:“我对楚大侠,是普通人对于剑客捉妖者的敬仰,而非是爱慕。”
说这话时,江月蝶神经紧绷,时刻关注着系统,生怕它跳出什么警告,然而直到江月蝶把话说完,也不见系统有什么反应。
这意味着可行了!
江月蝶心神一震,生怕慕容灵因自己与楚越宣再起什么纠葛,赶紧试图再打几个补丁:“我当时在地牢说得那些——”
“我记得当时在地牢那样恐怖阴暗的环境下,江小姐挺身而出挡在了我身前。之后更是不惧险阻,愿以身为饵,终使傀儡师落网。”
慕容灵端正了神色,起身认认真真地对着江月蝶行了一礼。
“无论江江小姐是何缘由,慕容灵都在此,她们都谢过。”
那个在地牢里还总闹脾气,每每要脱口而出“本公主”的小殿下终究是成长了。
江月蝶咽下了满口虚假的解释,看着这样的慕容灵。她不想再编那些瞎话了。
两人四目相对,过了几秒后,忽而齐齐笑了出声。
“那行,既然以后同路,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也别总是‘江小姐’的叫了,怪别扭的,你直接叫我名字吧。”
慕容灵先是笑着答应:“我虚长你两岁,你若不介意,以后我就叫你阿蝶妹妹吧!”
江月蝶刚要应下,慕容灵又想起什么似的摆摆手,小声道:“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免得温公子听见又不高兴。”
江月蝶:“……”
温敛故的心思目前无法确定,但她敢肯定,起码对温敛故,慕容灵没有半分旖旎心意。
不知为什么,得出这一点,竟让江月蝶有些高兴。
不过她不太希望温敛故给人的印象太差,试图开口为他挽回一些岌岌可危的印象分:“其实温敛故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慕容灵缓缓放下了茶杯,抬头和江月蝶对视。在这样充满质疑的眼神中,江月蝶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是说,他有时候还是能讲通道理的。”
这番说辞属实能屈能伸极了,慕容灵又被逗笑,笑了一会儿后,又不免羡慕:“你和温公子的感情真好,温公子对你也当真体贴。这室内布置的,比起宫——比起话本里的皇宫大院也不差什么了。”
这话槽点太多,江月蝶顿住手,欲言又止,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吐槽哪一句。
“……难道不是因为我愿意做人质,为官府追回了傀儡师立了大功,所以才给我的奖励么?”
慕容灵摇摇头:“虽是奖励,但却有不同。”
有些奖励是实打实的,有些却能糊弄过去,更何况江月蝶这一次算是实打实的得罪了白容秋,那些小官吏们自然也早就被打点过了。
慕容灵久浸宫廷,对于这些心中也是有数。只是还不等她托楚越宣出手,那些人就已经点头哈腰的将一应珍宝享受全部奉上。
而他们的身后,温敛故正拿着折扇,笑吟吟地看着。
原来是这样,江月蝶恍然大悟,下一秒却有些疑惑:“那个白容秋白小姐,有这么厉害?”
人物小传里只提到她是重要女二,关于她的身世却一句都没有。
“你要去白云城,难道不知道‘白云城’这名字的由来么?”
江月蝶摇摇头,慕容灵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转念一想江小姐可能是过去都没接触过这些世家大族,赶紧仔细为她解释。
“白云城号称‘白云在,天难塌’,其中设有一个极厉害的阵法,使得所有妖魔皆不得入内,历来为捉妖除魔的术士所敬仰。”
“这阵法呀,就是由‘白云城’中的‘白’和‘云’所设的。‘白’嘛,指得就是出自白容秋所出身的华南白氏,他们家呀,出过许多厉害人物。而这‘云’字,便是楚大哥与温公子所在的云重派,至今还是天下第一的捉妖门派。”
原来还有这番典故,江月蝶津津有味地听着,权当是在听说书了。
提起这些,慕容灵就想起了白容秋,顿时觉得无比糟心。
对方占着一个“青梅竹马”的名头,又贯来喜欢在人前表现得天真善良不谙世事,每每都让她吃亏无数。
她念叨了几句,自己先住了嘴:“不提这些烦心事了。”转向开始剥葡萄的江月蝶,“不知江小姐是要去找谁?我们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从初遇到答应帮忙后,江月蝶从未提起过她的家人,至多就是在地牢里一笔带过地说过是来寻亲的,其余的江月蝶一概不知。
就在江月蝶又想着糊弄过去时,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一段文字。
咬碎了嘴里的葡萄,酸甜的汁水顿时溢满了口腔,江月蝶含糊问道:“白云城里,有姓沈的人家么?”
慕容灵惊讶地睁大眼,连手里的葡萄都不剥了,抬起眼来看向了江月蝶。
“江小姐说的难道是云湖沈家?”
……
官府的大牢比起地牢要明亮许多,可终究不如白头的青天白日,故而两边竖着火把。
而关押妖物所在的地方,又更与别处不同,原本是立着火把的地方改成了人鱼烛,不见火光,却更明亮。除此之外,更是有专门的捉妖卫巡逻镇守,从不容出错。
然而不知哪一刻起,巡逻的脚步就不见了。
被束缚在铁架上的傀儡师原先闭着眼,此刻似是有所察觉,他抬起头,睁开一片死寂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眼底顷刻间涨得猩红。
“……你来做什么?!”
傀儡师许久没有喝水了,喉咙已经干涸的近乎每发出一个字都在淌血,可即便如此,傀儡师依旧在不停地咒骂:“……你背叛了我,抛弃了妖族投靠人类,温——!你背叛了妖族间立下的盟约,你定会不得好死!”
说着说着,傀儡师忽然癫狂大笑,束缚他的铁链‘铮铮’作响,被砍断的手掌处刚凝结的伤疤再次开裂,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牢内。
“即便有九珑月又如何?你三番五次地违背妖契,哪怕你再能忍受疼痛,如今怕是也按捺不住妖力,快要妖化了吧?”
“你不妨猜猜,你的那些同伴在看到你的妖身后会如何?他们不会怜悯你的,他们只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温敛故,你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无非是些陈年旧话。
温敛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室内,觉得这里还是有些暗了。
若是她来了,恐怕又会被吓得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
这个想法在温敛故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忍不住翘起嘴角,下一秒理智回笼,在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温敛故眼中又漫起了困惑。
他最近似乎总在想起她。
江月蝶。
每当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口处的那碗水就会无风起涟漪,李子被人的指尖掐出了点点汁水,落在碗中一圈又一圈的漾开。
她那样的鲜活有趣,将世间万物都衬得似已迟暮。
温敛故不想杀江月蝶了,他只想让她长长久久地陪在身边。
在温敛故走神的这段时间里,傀儡师终于骂不动了。牢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温敛故微微挑起眉梢,并不急着开口,而是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番傀儡师扭曲的脸色,等看够后,才终于轻笑了一声。
“许多年了,也不见你们有什么长进。”
傀儡师癫狂的神情停在了脸上。
温敛故的反应,与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慌张、求饶、虚张声势……这些都没有出现在温敛故的身上。
一身白衣,清清冷冷远胜霜雪,嘴角噙着笑意,面容淡然好似画中仙人,本就不会为尘世所动容。
然而傀儡师知道这只是假象。
毕竟即便是那些疯癫的妖魔,都不敢在违背“妖契”后,还如此淡然平静。
这一份淡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病态。
傀儡师皱起眉,掩饰着心中不安,望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那人:“你就不怕我将你我二人之间的妖契,告知你的那些同伴吗?”
“你也要说得出口才行。”
想起这些日子里,自己遭遇酷刑无数却依旧无法将温敛故供出,傀儡师面容再度扭曲,心中愤怒与屈辱交织,使他近乎再度陷入癫狂。
温敛故撩起眼皮扫了一眼神色狰狞的傀儡师,觉得实在丑陋的不堪入目,便不再多看,垂下眼眸拨弄起了手中之物。
“蠢得连‘半身’都能认错,又怎么怪得了旁人。”
温敛故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扬起嘴角笑了起来:“那话真的也没说错,你倘若对‘小蝶’有半分真心,又如何会将她认错旁人?”
“竖子尔敢——!”
傀儡师猛地向那人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双手激烈地挣扎着,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只是他的身体被特殊的铁链束缚,那些原本光滑的铁链上瞬间布满了荆棘倒刺,根根竖立,刺入了傀儡师的皮肤之中,瞬间鲜血淋漓。
好似笼中雀,一切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过了这么久,他们对付妖的手段也还是没变。
温敛故起先还笑意盈盈地看着,却在指尖摩挲到掌中花瓣时,蹙起了眉头,淡然的神情中掺杂了一丝不耐。
这室内太干燥了,原本被泡软了的花瓣竟又蜷缩起来。
温敛故忽然懒得再听下去,手持折扇于空中轻轻一划,一声巨大的鞭挞声出现,室内再度寂静了下来。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将自己的‘半身’认错。”
方才那一下直接抽在了他本就不全的魂魄上,傀儡师痛得浑身战栗,在对上那双妖冶的眼睛时,思维一片空白,麻木答道:“因为她身上有我灵魂的气息。”
温敛故表情奇异:“谁告诉你半身是灵魂的气息了?‘半身’是会牵动你的情绪,你连这都不知道么?”
傀儡师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这一次他笑得远比之前还要疯狂,直至笑出了眼泪。
“你的父母是谁?他们没告诉你么,‘半身’之所以为‘半身’。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上有我们没有,却无比渴望的东西。”
‘轰隆’一声雷鸣巨响,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闪电劈裂上空,屋子轻微的晃动,人鱼烛的灯火摇曳,恰又一束落在了白衣公子地手上,傀儡师终于看清了他拿着的东西。
不是什么别的,而是一朵枯萎到看不清颜色的花——一朵枯萎的花有什么好看的?还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
真是个奇怪又可怜的半妖。
若是以往傀儡师还会嘲讽几句,可现在他看向温敛故的眼神满是怜悯。
这一次,傀儡师心甘情愿地放缓了语气,甚至愿意提起自己的本体,不厌其烦地为温敛故解释。
“若遇半身,眼盲者会见世间色,耳聋者可听万物声。我的本体乃是一个稻草人,从有意识的最初,我就希望自己是个活人,能和她一样在田间跑跳,为她洗衣做饭、梳妆画眉。”
“所以我的半身身上,才会有我灵魂的气息——因为这是我最渴望的。”
室外的大雨倾盆而下,雨水落在屋瓦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在凹陷出积成一片倒映着黑云低压的上空,在满溢后又嬉笑着颠倒落下。
牢内一片死寂之中,突兀地响起了桀桀怪笑,傀儡师放声大笑着,先前所有的屈辱全部消散,那颗充满恶意的心实在痛快极了。
“你好可怜啊,温公子。”
傀儡师语气怜悯极了,嘴角却向后咧开,满是血色的眼中写满了嘲讽。
“你成日地混迹在人族之中,原来啊,却是个感受不到情绪的怪物呢。”
江月蝶:“……”
完了,这不是伤到手了,是伤到脑子了。
江月蝶怜悯地看了温敛故一眼,刚打算阴阳几句一雪前耻,不等开口却听人群中传来了傀儡师的声音:“小蝶是我的半身,你们休想动她!小蝶呢?!我要见她!不见到她我不会离开!”
又发什么癫。
江月蝶皱起眉,心头烦躁极了。
不过幸好,那些官府之人再离谱,也不会让她一个普通人去接触一个妖的。
然而下一刻,另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小蝶就是你寻觅已久的半身么?”
她停顿了须臾似是得到了回应,紧接着那女子长长一叹,“倒也是个痴情人。楚哥哥,他说的‘小蝶’在吗?不如就让他见上一面,也好了却恩怨。”
开口的女子似乎有些身份,楚越宣刚刚皱起眉头,还不等开口,那些官府之人已经自觉让开了一条路,纷纷望向了江月蝶所在的角落。
一时间,江月蝶竟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江月蝶一直忍着没有出声,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晦气”,惹来倚在她身上的温敛故一声轻笑。
楚越宣望向他们的眼神欲言又止。
他并非不想关心师弟,只是自打他一进门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师弟与江姑娘——江小姐之间微妙的气氛。
楚越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他觉得即便是他开口,无论说什么,也只会得到温敛故毫不留情的忽视。想起上一次关于“江姑娘”这个称呼的纠正,楚越宣顿了顿,选择闭嘴。
算了,反正温师弟比他聪明多了,定能处理好的。
傀儡师似乎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再见小蝶一面。他半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血污,狼狈不堪,可他却好似未有所觉,只顾着愣愣地看着人群,顺着那条让开的空隙看到江月蝶时,更是激动地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蝶!”他低低地喊道,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刚想说什么就被江月蝶打断。
“叫什么小蝶,我是你老爹。”
从温敛故受伤起,江月蝶就烦躁极了,看到傀儡师更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江月蝶面无表情的扫过了傀儡师,又转向了那位刚才出声的陌生女子,勾起半边唇角冷冷一笑。
那女子察觉到她的针对,眼中闪过不屑,随后立即用天真无邪的笑容遮掩:“你就是江姑娘么?我——”
“你不许叫她江姑娘。”
这一次开口的是立在江月蝶身后的温敛故,他略微皱起眉头,脸上的笑意散开,表情淡淡,竟是比方才手受伤时还要不悦。
他容貌清俊,身着白衣,冷下脸时恍若画中仙人,一时间竟让官府那些人为气势所迫,也并不敢反驳。
继而连三被打断,又没有人为自己开口辩驳,白容秋作为白家大小姐,向来是被人捧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顿时眼中沁出了泪珠点点,可怜巴巴地拽了下身旁楚越宣的袖子:“楚哥哥,是秋儿又说错了什么吗?”
温敛故面色古怪起来,困惑地看了眼江月蝶。
一样是流泪,一样是喜欢拽袖子,为什么旁人做出来就这样令人恶心,而江月蝶却让他觉得愉悦舒心?
江月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梢,得到了温敛故唇边扬起的笑意。
被拽住的楚越宣头疼了起来,尤其是在不远处的慕容灵冷冷哼了一声后,他果断从白容秋手中扯回自己的袖子,好声好气道:“白小姐,如今已经找到傀儡师了,你该回去了。”
白容秋不满道:“这傀儡师爱而不得如此可怜,你们怎么这样的心狠,竟然半点也不同情他?”
她指向了地上的傀儡师,傀儡师仍在痴痴地望向江月蝶,他双手被人捆在身后,却还在问道:“……不是你,对不对,小蝶,不是你……”
这下,江月蝶的面色彻底古怪了起来。
她看了眼白容秋,又看了眼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傀儡师,迟疑开口:“你——你们不会还真以为,我是这个该死的稻草妖的‘半身’吧?”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连一直絮絮叨叨的傀儡师都没有声响,只瞪着那双眼,看起来恐怖极了。
江月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说实话,能伪装得这么成功,她也真的是万万没想到的。
片刻后,温敛故发出了一声轻笑,他站在江月蝶身侧,曼声道:“蠢人总是如此。”
楚越宣和慕容灵对此保持沉默,白容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眼看傀儡师为这短短一句话破防发疯,捉妖卫眼疾手快将他的声音封住,却依旧没有羁押下去。
他暂时被白家雇佣,这段时间内只听从白容秋的命令。
短短一瞬,白容秋又恢复了先前天真无邪的模样,叹了口气:“竟是一场错认,实在造化弄人。”
沉吟几秒,江月蝶终究没忍住,诚恳地纠正道:“温公子都说了是脑子的问题,与造化无关,你是聋了吗?”
这话一出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下了脸的白容秋脸色顿时难看极了,楚越宣却没忍住勾起了嘴角,就连几个官府的人也没忍住露出了笑容。
嗐,要不是对方身份颇高,是个大小姐,他们才不会仍由她这样闹腾呢!
慕容灵则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她虽是隐瞒身份,但并不会白容秋所谓的“世家千金做派”给唬住。此刻更是毫不给面子的直接笑了出声,还对着江月蝶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有生之年能看到白容秋吃瘪,慕容灵越发觉得,江月蝶这个朋友真是交的对极了。
白容秋下不来面子,嘴硬道:“傀儡师对小蝶一片深情错付,又被你们拿来利用,甚至将他打成了那般凄惨的模样……哎,江、江小姐,你扪心自问,这般可怜人难道不值得一叹吗?”
江月蝶此刻恰好站在了傀儡师身边,见温敛故对她伸出手,江月蝶毫不犹豫地牵住,听见这话时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可怜?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你还觉得这种畜生可怜?”
话音刚落,就见白容秋皱起眉头,她细声细气道:“你身为女子,说话用词怎可如此粗鄙?我并非说他无错,只是人皆有怜悯之心,我见他浑身伤痕,自是觉得可怜的。”
“受伤啊。”
江月蝶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脚踩在傀儡师断裂地手掌上,对方发出了一阵极为痛苦□□。
迎着白容秋惊惧交加的面容,江月蝶咧开嘴笑了:“怎么,就这丁点伤,白小姐就心疼了?白小姐要是真的心疼,不如去问问地上这位,他的‘半身’能不能换一换?要真能换成白小姐,也是普天同庆,喜事一件啊!”
从来都是白容秋仗着身份嘲讽别人,哪里被人这样直言抬杠,让她当面下不来台过?装了那么多次,这一次白容秋是真的被气得涨红了脸,胸膛起伏不定。
“我那句话心疼他了?”白容秋急忙为自己辩解,她一把拽过楚越宣的袖子摇了摇,带着哭腔道,“江小姐休要含血喷人!”
表演得还挺精彩,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二戏份吗?
江月蝶津津有味地看着,甚至还伸手鼓掌为她喝彩。
“不心疼就能为他说这么多话,白小姐还真是心地善良。”
话音刚落,江月蝶脸色一变没了笑意,她指着身边那些纸扎人破碎的身体:“既然你的心这般善良,不知可曾想过,那些躺在地上的肢体,也曾有过一颗跳动的心。”
原先还在落泪的白容秋愣住,一时竟然忘记擦拭眼角的泪。
另一边留下的捉妖卫兴致缺缺的脸上闪过一抹亮色。
不等白容秋反应过来,江月蝶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况且你心不心疼傀儡师与我无关,只是我却很心疼我的朋友。”
白容秋从未在公开场合被人这样呛声过,她被江月蝶说得全不知作何反应,须臾后才明白过来江月蝶的言下之意,半信半疑地转开目光:“江小姐这么说,是温公子受伤了?”
听白容秋这么一说,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站在江月蝶身侧的温敛故。
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面色从容淡然,嘴角向上扬起,勾着一抹完美的笑意。
总而言之,半点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白容秋嗤笑一声:“我到看不出温公子哪里受了伤。”
从开始,江月蝶就憋着一股气,如今听了白容秋的话更是火气直冒,完全压抑不住了。
她没再控制面色,蓦地冷下脸来,对上从小千娇万宠的白容秋,气势竟也丝毫不输。
“他伤了手。”
江月蝶当然不会说出傀儡师与温敛故的交易,幸好在傀儡师被她踹了一脚后,就被官府之人带了下去,此时没有人可以反驳。
只是——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温敛故的手,左手上包着一块帕子,在手背上系了个结。
帕子是绸缎质地,很轻薄,却丁点血迹都没能渗出来。
察觉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温敛故也不避讳,哪怕是有人问他能不能看一眼伤口,他竟也好脾气的同意。
一圈一圈,解开了手掌上的束缚,伤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位身着黑衣纹金服的捉妖卫看了半天的戏,此刻也忍不住偏过头,对着楚越宣小声念叨:“看起来确实严重,毕竟若是这位江小姐再晚些开口,温公子手上这伤可能就要痊愈了。”
楚越宣深感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白容秋是父亲的故交之女,家中更是与师门熟识,楚越宣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眼见战况愈演愈烈,楚越宣无奈极了,他拦不住白容秋,更拦不住江月蝶,于是只能拼命对温敛故眼神示意。
【师弟,你劝劝江小姐。】
楚越宣相信,温师弟最是温柔宽和、善解人意,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从来温柔好脾气的温敛故却对楚越宣的暗示恍若未闻,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月蝶,从始至终都未挪开半分。
这样专注的眼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旁的慕容灵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更是羡慕极了。
另一边江月蝶还在输出,她憋了许久,白容秋属于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而且这么长的伤口,这得多疼啊!”
江月蝶是真的觉得这道伤很严重,温敛故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还不等她消除那些旧伤疤,新伤居然就来了!
白容秋被江月蝶说懵了。往日里,从来都是她指鹿为马,这是第一次遇见比她还能颠倒黑白的,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这伤口?”白容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会疼?”
作为有仇当场就报的代表人物,江月蝶很想和白容秋当场打一架,然而就在她思考如何动手时,却忽然意识到温敛故还站在旁边,被她不知拉了多久的手。
身为当事人,他好像一直没开口。
江月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拉着温敛故的那只手摇了摇,轻咳一声:“我说得对吧?你刚才是不是很疼啊?”
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先前对外人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一变,成了春风万里无限。这番变化看得不少人牙酸,唯有楚越宣心中一紧。
听见江月蝶的问话,温敛故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自己被紧握的手上挪走。
完了。
楚越宣扶额叹息,师弟虽然面上温柔,实则却最是不解风情,这一路上不是没人向温敛故示好,只是全都铩羽而归。
更何况,他们以前在山上山下,捉妖除魔时受了多少的伤?尤其是温敛故,他动起手来没轻没重,有些时候在师门遇见时,他身上的那些伤,连楚越宣看着都觉得骇人。
然而每当楚越宣问起,温敛故却从来都挂着浅笑,摇摇头,轻描淡写道:“劳师兄挂念,并不疼,也不碍事的。”
楚越宣叹口气,心中已经开始思考,一会儿师弟将江小姐气哭时,他该怎么安慰——
“嗯。”
差点开口的楚越宣懵在原地。
不止是他,一时间偌大屋子里包括留下的捉妖卫在内,所有人都用惊异不定的目光看向了温敛故,温敛故却恍若未觉,独独看向江月蝶。
在那双澄清干净的眼眸里,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担忧与心疼。
这是第一次,温敛故不用去思考人世间这样的情绪应该意味着什么,也不必去利用那奇怪的、突然出现的共情,而是光靠自己,就能感受到人类的情感。
这样的感受,很奇妙。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流动起来的深渊,温敛故慢慢眨了下眼,轻轻笑了起来。
“很疼。”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知道她在问什么。
此刻此间,众生百态,世间爱恨情仇齐聚一室,疯癫地撕扯,惺惺作态地演绎,在这样的一片混沌之中,她像是那朵蝴蝶兰。
柔软而绚丽,无论鲜活还是枯败,都将在他的掌中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