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蝶就这样在温敛故面前,握着他的手,认真地告诉他,那个稻草妖由她来杀。
温敛故眼神愈发柔和了。
她似乎又弄错了什么,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纠正。
这种感觉很奇妙。
心口处的那碗水中又多了一个李子,还不是寻常的那种,而是被麦芽糖裹住的。在还未入口时,光是闻着那股甜滋滋的味儿,就让人心头发痒,极想要拥有一份。
年幼时,温敛故也是如此。他曾经很想要一块糖,和别的师弟一样,但因他不乖,又生得不讨喜,所以从未得到过。
若是一直将她留在身边,自己应当会一直如此痛快吧。
这么一想,温敛故心情好极了。直到再次遇见楚越宣时,这股好心情都没有消散。
楚越宣和慕容灵刚刚与官府说定,又通过定位来到了傀儡师的宅院附近。
此处荒无人烟,郁郁葱葱的竟是长满了稻草,在天色不亮时更是复杂交错,乱影重重。楚越宣在阵法一事上并不擅长,且不知傀儡师有什么把戏,一时间不敢妄动。
温敛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袭白衣,出尘清绝似皓月,身姿修长,来去时悄无声息若清风,放在白日里是端方温润的世家公子,放在这黑灯瞎火不甚明亮的时候,就有些吓人了。
起码慕容灵就被吓了一跳,后退时脚底打滑,眨眼间就要跌倒!
作为始作俑者,温敛故就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甚至不止从何处拿出了那把雪白的折扇。
总之,全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若不是楚越宣及时服了一把,慕容灵怕是摔得不轻。到时候丢脸不说,闹出动静打草惊蛇,可就功亏一篑,先前的准备也全都白费了功夫。
哪怕已经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许久,慕容灵到底是个公主,她出身尊贵,从小被人捧在掌心,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张口便想要呵斥,只是在对上那人含笑却极清冷的眉眼时,又默默闭上了嘴。
出于某种直觉,慕容灵很怕温敛故。
她抿抿唇,错开眼不敢去看温敛故,小心地碰了一下楚越宣的胳膊:“江小姐应该没事吧?”
“她没事。”
不等楚越宣开口,温敛故便替他回答了慕容灵的问题。
慕容灵受了惊吓般地回过头。
她一直听说楚越宣有一位师弟,温润雅正,一派君子之风,最是好脾气。可慕容灵第一次见到温敛故时,总觉得像是看见了父皇供奉在镇国佛寺里的那尊玉佛像,端坐在莲花座上,那双温和包容的眼中带着遥不可及的疏离。
并非是对事件温和宽容,而是目下无尘,万物皆不在其眼中。
正因如此,慕容灵一直对温敛故避之不及,眼下温敛故居然主动回答了她的问题,简直是让慕容灵受宠若惊。
不仅如此,温敛故甚至还主动开口——
“你要问有关江月蝶的事,为什么不来问我?”温敛故扬起嘴角,语气轻柔,“毕竟我刚刚从那稻草妖的住所出来,先前的那段时间一直和江月蝶在一起。”
慕容灵:“……”
怎么好端端一个傀儡师,突然沦落成稻草妖了?
而且慕容灵总觉得温敛故的话,有些奇怪的耳熟。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等慕容灵想起,温敛故已经挪开了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站在慕容灵身侧的楚越宣,唇角上扬的弧度更高了些。
“论起来师兄上次单独与江月蝶说话还是在她刚醒的时候吧?统共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句。慕容小姐刚才那一问,岂不是在刻意危难师兄吗?”
突然被提到的楚越宣:“……”
突然‘刻意为难’的慕容灵:“……”
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耳熟了。
深宫里有一时得宠的跋扈妃嫔,也是这么在其他人面前炫耀的。
慕容灵眼神复杂地看着温敛故,而身旁的楚越宣却全然不知。
他笑呵呵道:“江姑娘没事就好。”下一刻立即抓紧时间与温敛故互通情报,“看来师弟已经知道那傀儡师的本体是稻草妖了?不仅如此,官府的人发现那傀儡师还藏了许多女子,有些甚至和江姑娘一样,是从别的城镇来的。按照那条路线,八成是走得水路,又翻了无稽山。”
水路可不好走,无稽山中更多妖鬼,这说明那傀儡师的背后,恐怕还有高人指点。
楚越宣想,师弟想来聪慧,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温敛故略挑起了眉,目光定定地落在楚越宣的身上,忽而开口:“你一点都不担心她。”
楚越宣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谁?”
“江月蝶。”
原来是在为江姑娘抱不平啊。楚越宣恍然大悟,随后笑着解释:“我并非不担心,只是师弟是不是忘了?我先前赠予江姑娘的那把短剑‘流光’上有道护身符,非认可者不得触碰,先前已将使用者的名字改成了江姑娘。如今符箓未用,想来江姑娘是极为安全的。”
早在发现江月蝶失踪的第一时间,楚越宣就通过先前赠予的那把短剑“流光”确认过江月蝶的安全,又发现温敛故不见踪迹,推测他是循着傀儡师的气息而去,想来凭温敛故的本身,绝不至于被傀儡师掣肘。
所以他们才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眼下这一切。
短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甚至当时还是温敛故接过了那把差点掉落的剑,亲自递给了江月蝶。
楚越宣自以为已经解释了一切,却没发现温敛故蹙起了眉头,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又是那把短剑。
真是碍眼。
想着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楚越宣开口想要问起江月蝶那边的发现:“所以江姑娘那里——”
“别叫她‘江姑娘’。”
楚越宣懵了一瞬,竟是不由顺着温敛故的话发问:“那我该叫她什么?”
不止是他,就连慕容灵都大着胆子,越过楚越宣的肩膀,好奇地看向了温敛故。
温敛故展开折扇,掩唇一笑。
不远处即将升起的日光散漫,偶有几片如蝴蝶蹁跹般旋转着落到了白衣上,点点金光勾勒出大半身姿,越发衬得白衣公子卓然出尘,恍若神佛。
“叫什么都好,总之别叫江姑娘。”
指尖拂过心口,那里也落了一丝半点的阳光,不太温暖,形状却漂亮极了,像是一朵干枯的蝴蝶兰。
轻轻地拈着,就好似一叶蝴蝶真的落在了他的心口。
温敛故垂着眼,曼声含笑:“这个称呼,她不太喜欢。”
……
傀儡师住所·
“小蝶。”一身黑衣的傀儡师沉着脸站在江月蝶面前,“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江月蝶眯了眯眼,手中攥紧了短剑,矫揉造作地回应。
“也没想起来多少,只是那个名字反复出现,看来他确实让我记忆深刻。”
方才慕容灵通过符箓传讯,说他们已经要进来了。江月蝶掐准了时机知道该轮到自己表演了。
先前和温敛故的那番对话,并非是哄骗。
江月蝶知道,温敛故受了欺骗,一定是想要杀傀儡师为民除害的,可是两人之间有那个见鬼的契约,温敛故没有办法动手。
他不能动手,那就她来。
一直以来,江月蝶自觉受温敛故庇护良多,不知不觉中,原先还以高高在上的视角,俯视全局的江月蝶已经对这里有了真实感。
不是屏幕上一目十行的文字,不是那些可以随意玩笑的生死——江月蝶的这股真实感中,大半都来自于温敛故。
江月蝶觉得自己也理应回馈一二。
更何况她也不能一直活在温敛故的羽翼之下,总要自己适应这个环境的。
但在动手前,江月蝶还有一件事要完成。
她的任务台词还没说。
“你想起他了!……你看见我这副皮囊,所以又想起赵坤了是不是!”
傀儡师双目赤红,眼眶睁得极大,大到江月蝶怀疑他的眼珠子是不是会掉出来,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五官此刻全扭曲在一起,不协调地抽动了几下,竟有些血肉顺着脸往下掉!
江月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谢谢,已经不是怕了,主要是还有点恶心。
被江月蝶后退的动作刺激到,傀儡师怒极反笑,下一秒他竟是不管不顾伸出手疯狂撕扯起了自己的脸皮。
“我就说……这具皮囊像他又如何!你到底还是想着他!”
江月蝶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找准了角度,口中还敷衍着:“赵坤么?我确实应该想起他,对吧?”
傀儡师看起来已经要被江月蝶气疯了,面目血肉模糊,声音凄厉无比:“对啊,怎么不对,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我,无论我怎么模仿,都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稻草人!”
嚯!听起来还有大瓜啊!
江月蝶竖起小耳朵捕捉了关键词,想着等会儿得了空,可以找温敛故分享一下。
而现在,她必须要说出那句该死的台词。
在傀儡师向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时,江月蝶挑准了时机,拔出了自己的短剑,大喝道:“这是楚大侠送我的短剑!你知道楚越宣楚大侠么?”
几乎是她开口的同时,一道雪光飞过,傀儡师的手直接从手腕处被斩断。
喷涌而出的鲜血撒在了江月蝶的脸上。
温热腥臭,带着黏腻的熟悉,眼睛好像又有点睁不开了。
在江月蝶怔忪地抬起头时,那人已来到了她的身前。
“抱歉,出手快了些……”
“温敛故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温敛故默了一瞬,旋即笑意盈盈地望了过去。
“别动。”
温敛故收起折扇俯下\身,轻轻伸手落在了江月蝶的眼上,抬手挥袖间一股浅淡的焚香钻入江月蝶的鼻尖。
冰冷到生不出一丝旖旎。
江月蝶下意识闭上了眼,只觉得一阵冰凉拂过眼下,激起皮肤一阵战栗。江月蝶眼皮轻轻颤动,几乎忍不住想要睁眼,下一秒就听温敛故含笑的声音传来。
“好了,睁开吧。”
江月蝶睁开眼,眼睫毛上被溅到的鲜血已经被温敛故抹去,现在看得清楚多了。
只是——
“那该死的稻草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