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迎回景昭的遗体后, 景氏本家府中内外尽皆挂上了白色丧幡,府内设灵堂,亲人眷属, 哭灵奔丧。

不管是在庙堂之上的景氏长子还是远在江湖游历的两位兄长, 在听闻景昭逝去的消息后全都往府中赶回。

景氏嫡女殁,景府上下一片哀恸, 景氏家主和主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景氏主母更是生生哭晕了过去。

洛阳景家,声威显赫,主家办白事,街上少行人。

平时街贩,杂耍,艺伎, 十步一遇, 如今尽皆关门闭户, 宽阔的街道只余冷清萧索。

“太阳出来了。”沉思年全身上下裹在一件黑色披风里面,手中撑着一把伞高举在身前人的头顶上, 见她一副神色怅惘的模样, 不由道:“后悔吗?”

景昭闻言, 转过身来看他,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只是觉得愧对了父亲和母亲的养育之恩。”

提及母亲, 景昭顿了一下,又抬头道:“对不起, 思年哥哥, 我母亲她……”

“不必再说了。”景昭的话还没说完, 沉思年就打断了她, 随即单手将人揽住,深邃的眼眸里是无法言说的后悔和庆幸。

“你没有对不起我,以后都不要再跟我说这三个字。”

一日前,景昭的灵柩途径燕山山脚,恰好撞见在那里等待自己魂体消散的沉思年。

看见景昭尸体的刹那,震惊,后悔,悲痛种种情绪将他淹没,沉思年的魂体也就一直待在景昭的灵柩里面不肯离开。

他看见了她脖子上白绫造成的青紫勒痕,他甚至不敢伸手去碰,他不敢想象她死前会有多痛苦。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啊。

沉思年经历着此生最大的绝望,如果不是景昭的魂魄突然出现唤他,他大概会抱着她的尸体直到自己消散的那一刻。

张德死了,没有变成鬼。

所以沉思年根本不敢奢望景昭死后也能变得跟自己一样,于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仿若劫后余生般惊喜到不敢置信。

只是此时的她一身白色灵服,脖子上的淤痕和灵柩里尸体上的如出一辙。

他心痛的抚了上去,颤抖着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何要自缢?”

景昭只是满脸歉疚的望着他:“因为愧对思年哥哥,昭昭已无颜面苟活于世。”

真是个傻丫头,沉思年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痛,他明明想要她好好活下去的,跟他一样做鬼有什么好。

漫山飞雪下,两个虚无的身影紧紧抱在一起。

沉思年不想让景昭跟他一起做鬼,哪怕她变成鬼之后可以跟他在一起。

但景昭却觉得,变成鬼之后自在极了,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因为疾病而被束之高阁,普通人能做的欢乐事,她一件也不能做,一生病就要缠绵病榻数月之久,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如今做了鬼,想去哪就去哪儿,只除了太阳艳烈之时需要躲避,其它时间都自由快乐极了。

景昭和沉思年一起回了洛阳城内,府中还在举行她的丧事,她本来想进府中看看,只是刚刚靠近景府,偌大的宅院之中便散发出一阵强烈的金光将她阻隔在外。

对此,已经做鬼有些时日的沉思年道:“景家是百年世家,此地人气兴旺,鬼邪难侵,所以才会将我们阻挡在外。”

沉思年以为景昭是想回去探望自己的父母,看着她落寞的眼神不忘补充说道:“我们且在此地等上几日,他们……总会出来的。”

不能进入景宅,景昭也只能暂时放下探望亲人的想法,随即便注意到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沉思年状态好像不太对。

明明都是魂体,她刚刚伸手碰他却探了个空。

“思年哥哥,你的身体……”景昭有些慌乱的看向他披风下的身体,几乎要和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了,支撑他的仿佛只剩下了一股气。

沉思年早就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他的魂体本就不太稳定,之前又为了伪装成人类以及替景昭养身牺牲了大部分魂体的力量,本来之前就该消散,只是因为后来又见到了景昭,所以才硬生生的支撑到现在。

“昭昭,别哭。”沉思年心疼的抹去她眼角的泪。

景昭伸手握住他的手,“思年哥哥,不要再离开昭昭了好吗?”

沉思年又何尝想离开她,只是……不,或许还有办法。

时人崇尚道学,民间之地有不少隐于市的道士,平常推命、演算、勘相,本事真不真不知道,但手中的书籍大多通玄。

洛阳城里就有几名有名的道士。

太有名的,沉思年没打算带着人去,怕对方真有本事,识破了他们的鬼身,到时候将他们当妖邪诛了便是得不偿失。

他带着景昭光顾了几个小道士宅院,去得第一个道士的屋子里时,没想到刚好撞上那小道士进来。

不过这道士估计是个没本事的,压根儿就没发现他们。

景昭她们就要安心找书之时,房门却又再次被人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着艳丽风韵犹存的妇人。

妇人一进来,那道士便急不可耐的迎了上去,两人很快在屋子里的榻上滚作一团,上演一场羞人艳事。

景昭呆呆的看着,很快被一双大手盖住了眼睛,手的主人开口嗓音带着些许不自然的慌乱,“昭昭,非礼勿视。”

“思年哥哥……他们在做什么……”景昭一脸懵懂的问。

沉思年耳朵红了红,明明鬼怪没有呼吸,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们……他们……在行敦伦之礼。”

话一出口,沉思年自觉羞臊非常,又怕带坏了身旁人,便赶忙一溜烟的带着人离开了此地。

之后二人又去了其他小道士的住处,索性没有再遇到跟刚才一样令人尴尬的事,他们也默契的没有再提之前的那个小道士和妇人。

逛遍了那些道士的屋子,倒真让沉思年找到了几本神鬼之说。

沉思年在屋子里翻找书籍的时候,景昭还有些紧张,因为她从没干过这种随便进他人宅院之事。

所以就神情呆滞的站在门边,不时看看门外面,像极了行窃时替人把风的人。

沉思年将或许有用的书都挑了出来,转身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景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顿觉有些好笑,也下意识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倒让景昭看呆了去,不由得说:“好久没见思年哥哥笑过了呢!”

沉思年闻言也是一愣,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可心里的情绪犹在,多日来的负重怨恨愁苦仿佛都消失不见,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不知道他们的前路会如何,但此时能和她相守,他已然倍感幸福。

一瞬飘到景昭身侧,沉思年拉过她的手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回到了燕山别庄,在院中花园里的假山上坐着,今夜有难得一见的明月,柔和的月光如白练一般倾泻进结了冰的池塘。

景昭坐在假山上,抬着头赏月,她少有这样悠闲赏景的时候,活着的时候能在夜里出门都是奢望,更遑论坐在假山上赏月,这简直是离经叛道,但景昭却觉得很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

沉思年就坐在她旁边,借着月光研究他从那些牛鼻子道士那里借来的书籍。

那些道士们本事真不真不知道,但收藏的书倒是都相差无几,谈人生命理,天地大道,鬼神术法,看上去都像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沉思年却很认真的在试。

他认为人写鬼神术法本身就离奇荒谬,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既然他和昭昭能够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么就证明这些书的立根点都是正确的。

书上言,鬼神存于世,需向天地借气,以续己身,而这气……

鬼至阴,子时月华之气就十分合适,沉思年跟著书中所言的方法去感悟天地之道,渐渐的,像是忘却了周身的一切,沉浸在玄而又玄的境界之中。

而坐在沉思年旁边的景昭只看到,有无数飞萤光点从四面八方涌来,围聚在他身侧,旋转聚拢直至没入他的身体里。

随着时间流逝,沉思年原本虚无到几近透明的身体开始变得凝实,甚至比景昭这个新鬼看上去都要“结实”的多。

飞萤越变越少,沉思年也在一瞬间睁开了双眼,眸中像是有月华一闪而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五指张开又紧握成拳,跟之前虚无的连自己都快感觉不到的感觉大为不同,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充满了力量。

景昭眼神好奇的盯着他,唤了一声,“思年哥哥?”

“昭昭。”沉思年惊喜的回应她,语气有些激动道:“我觉得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们应该是可以修炼的。”

他怕景昭不懂修炼的意思,又解释说:“修炼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汲取这天地间的力量来强大我们自己,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存在这世间,不会消散了。”

“就像这样。”沉思年拿过自己刚刚试验过的那本书给景昭看,“昭昭,你试试。”

书上的字晦涩难懂,景昭虽也读书习字,但沉思年还是将自己的理解给她讲解了一遍。

随后景昭便按照沉思年教给自己的方法开始尝试与天地沟通,然而她却不能像他那样引得萤光满身。

景昭尝试了许久,都毫无动静,她睁开眼睛冲着一脸期待的沉思年摇了摇头。

沉思年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安慰景昭,“没事的昭昭,可能只是这个方法不适合你,我再试试别的。”

一个夜晚就在沉思年和景昭的不断尝试中度过,结果却是,沉思年学会了不少鬼术,甚至能让结冰的河恢复流水状态,景昭这边却是毫无动静。

书上说的那些术法其实都不怎么对,但大方向有了,沉思年本人又一向聪明,脑子稍微转个弯便知道该怎么将借来的气运用起来。

而景昭却是直接被堵死在了借气这第一步,就算是沉思年作为媒介帮她引渡,但那些气到了她身上不过一时半会儿便消散了,根本留存不住,沉思年隐约中像是察觉了什么,但他却害怕说出自己猜测的结果。

只将那些书籍都毁掉,然后装作无甚事的样子,对景昭说:“我听说相柳是道法繁盛之地,那里有用的东西肯定比洛阳多,昭昭我们去相柳吧!”

景昭答应了,不论去哪里,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

相柳距洛阳甚远,两人虽为鬼,但还未能通天遁地,于是他们便一路搭起了便车。

离开洛阳的时候他们坐的是一个年迈老伯赶的牛车,老伯还带着他的孙女。

两人坐在前面驾车,完全没注意他们后面铺满稻草的车板子上坐了两个鬼。

沉思年早就不再惧怕阳光,景昭却是不能现于微阳之下,所以即使是鬼魂,她也像未出阁的女子一般,戴着羃篱,长长的黑色帷幔垂下,遮挡住了阳光。

沉思年在书中阅尽过百川,景昭却难得一见这乡野之色,人也比平时活泼好动了不少,缠着沉思年给她讲人间百事,沉思年无有不应。

待得半日,老伯们行至一村路茶庄,停下来买茶吃,景昭她们便也跟着下了车。

茶庄内,灶堂上是冒着白烟的蒸屉,老伯给孙女买了一个米团,景昭没见过做成这般模样的吃食,又觉得香味奇特,便凑上去闻了一下。

随即那咬了一口米团,穿着花袄扎着两根小辫儿对的小丫头就一脸委屈的跟年迈的老伯控诉道:“爷爷,这次的米团没味儿,一点都不甜!”

老爷爷不相信,自己也尝了一口,没想到真的没味儿,立马去找那卖米团的店家讨理去。

而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干了坏事的景昭早就被沉思年拉着逃之夭夭,二人相携于一宽阔马道上。

夕阳西下,无风无雪,景昭掀起羃篱一角,对着身边人道:“要是能一直与沈郎如此就好了。”

沉思年闻言心念一动,道:“一定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景昭微微转头对着他温柔一笑,随即两人继续前行,不过路中,男人总是有意无意的看她,脸上的笑更是没消下去过。

景昭便好奇的问他笑什么,沉思年答道:“大约是昭昭第一次唤我为沈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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