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日子, 于谢锳而言很是难熬。
往往睡到半夜便会因为透不过气而醒来,胸口闷得犹如被巨物压住,连侧躺都无用,她抚着小腹, 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夜, 她撩开帐子,披风都来不及穿, 赤脚走了下去。
将那楹窗推开, 清凉的风刮进来,鼻间流动着空气, 窒息的崩溃感缓解,她抓着窗棂, 眼前一阵眩晕。
陆奉御走前写了几个补气血的方子, 当年她在谢家留下的病根, 导致今日怀孕生产艰难, 孩子愈发长大,这种滋味愈发难受。
频频头晕, 憋闷,虽说之前调理好了月事,但甫一有孕, 血气立时不足,她素日吃的好,吸收却不尽人意。
白露打着哈欠, 眼角流着热泪,将披风从后裹上。
“娘娘, 您抬脚。”
青玉地砖, 冰凉凉的像踩在水里一般。
谢锳穿好绣花软鞋, 喝了盏红枣百合羹。
周瑄一连数日与吕骞等人守在宣政殿议事,夜里忙到很晚便宿在那处,夏日各州县不断上报洪涝水患,旧时工部修筑的堤坝屡遭冲垮,澹奕率官员亲赴地方整治治理,原工部官员人人自危,唯恐被此事牵连,成为阶下囚。
何琼之回京途中遭遇流匪袭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定。
随行将士或死或行迹全无,待消息传到周瑄耳中时,距离事发已过去半月之久。
何家笼罩在乌云中,何大娘子闻讯病倒,宫里的奉御前去诊治,回来后便与谢锳回禀,道何大娘子伤心过度,需得好生调理养护。
谢锳命人送去不少山珍补品,时至今日,她才知晓朝廷大捷,何琼之早就取得胜仗,秘密回京。
而周瑄瞒着她,始终一字不提。
他为了什么?
谢锳抱着手臂,后脊靠在雕花隔断上,听见脚步声,白露和寒露躬身福礼的声音。
大掌从后穿过她的腰,覆在隆起的腹部,清晰的胎动忽然停止,谢锳扭头,唤了声“陛下”,周瑄亲她的嘴角,气息纠缠彼此。
“厚朴还没有消息。”
他语气沉重,抱着她坐在宽大的雕八仙过海圈椅上,明黄色常服细滑柔软,垫在谢锳手腕下。
“去谢家的人,跟何大将军遭遇的,是不是同一批?”
谢锳弯起唇,不动声色的对上他凝蹙的眉心。
“陛下,何大将军真的遇袭了吗?”
沉默在灯光的噼啪声中打破,周瑄抚着她的发丝,“你怀疑朕。”
“陛下值得相信吗?”谢锳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
“我很难不去怀疑,陛下是在撒网捕杀,目标是谁,你心知肚明。”
周瑄捏着圆润的扶手,垂下眼皮不置可否。
谢锳深吸了口气,问道:“我需要阿兄,你不能杀他。”
周瑄极少有现下的表情,慵懒肆意,浑身流淌着倨傲的不屑,手指叩在木质扶手,打出轻微的响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朕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我说过,不会离开。”
“不够。”
“所以这是阴谋,何大将军的遇袭是你安排的?”
“朕没你想的那般拙劣,厚朴是真的被人劫了。”
.....
谢府,谢楚失踪。
秦菀与谢临被暗卫看押,消息没有传到宫里,谢锳丝毫不知情。
下了场大雨,空气里蒸腾着温热,黏湿。
她只穿了件襦裙,没有披半臂,露出圆润细腻的肩颈手臂,雪一样的白净,晨起时用了碗酸笋鸡皮汤,那种恶心的感觉缓解不少。
白露从外头进来,打帘时险些滑倒。
“娘娘,薛娘子叫人送来的小肚兜和虎头鞋,绣的真是精致可爱。”
惊魂未定间,她还牢牢抱着东西,来到桌前摊开。
谢锳弯起眼眸,爱不释手。
薛娘子的绣功是好的,只是不大绣,故而没多少人知道。
白露揉着脚腕,抬起头来纳闷:“方才远远看见刘娘子,似乎要往咱们这儿来,可不止怎的,走到半途停住,有人跟她说什么,随后刘娘子便走了。”
“刘娘子?”谢锳一时没回过神。
“何大将军的娘子,刘娘子呀。”
何家出事,刘若薇作为儿媳一直忙里忙外,冷静镇定,她进宫,必然是有什么大事。
谢锳招了招手,白露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晌午时分,白露急急赶回来。
谢锳便知道不好。
“陛下呢?”急火攻心,她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只觉一股火气沿着胸口颅顶冲去。
“中贵人早晨时候过来一趟,说是陛下去了行宫,这两日都宿在那处。”白露捧来茶水,给她拍背。
谢锳拂开手,起身扯了件轻薄的半臂,穿好后便往外走。
“娘娘,咱们去哪?”
“备撵车,去行宫。”
颠簸的山路,谢锳不敢大意,双手紧紧抓着车壁。
白露和寒露提心吊胆扶着她,唯恐出差池。
刘若薇冒着风险前来告知谢家现状,谢锳自是感激,但一面感激一面忍不住去怀疑,这是否又是周瑄设的局,故意引她上钩。
她无从细想,因为她不能拿阿兄的性命去做赌注。
即便有一丝的可能,她也要去阻止。
“陛下,娘娘等许久了。”宋清知晓谢锳在圣人心里的分量,尤其此时天色不好,阴沉着快要下起暴雨,而娘娘怀有身孕,就站在行宫门外。
稍有不慎,圣人是会疯的。
周瑄推开楹窗,视线幽幽凝在院中的参天古树上,翠绿的银杏叶,密密匝匝,院墙周遭种了一排古槐,正值炎热,蝉鸣不断,聒噪极了。
“再等等。”
他想着,盘算在紧要关头,看谢锳究竟会选谁。
这个念头折磨着他,每日每夜。
他势必要亲眼看到她的抉择。
设局引来的最后一股乌孙贼子,自以为占据了先机。
不过是试探真心的玩物罢了。
若谢锳选他,那么从此以后他可夜夜安枕。
否则,谢楚只有去死。
他要做谢锳心里最重要的那个,谁都不能阻碍。
“陛下,何大将军救出来了,现下安顿在偏殿内,他受了伤,奉御正在诊治。”
窸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周瑄给宋清递了个眼神,宋清会意,立时跃出窗外。
约莫二十几个乌孙人手持弯刀闯进大殿,弯刀染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
周瑄草草抵抗一番,遂被他们劫持,便在一行人倒退往外离开时,行宫大门打开。
谢锳察觉出不对劲,引领的黄门边走边说:“何大将军刚被救出来,眼下在偏殿养伤,陛下正要去看他,娘娘仔细门槛,啊....”
尖锐的叫声,刺的谢锳打了个冷颤。
一个浑身是血的黄门连滚带爬冲过来,一把抱住面前人的大腿,哀嚎:“有刺客,刺客抓了陛下,快叫人,叫宋大人!”
谢锳眼前一白,黄门忙扶住她,更是浑身冷汗。
“娘娘,您先去避避。”
谢锳心口发虚,缓过神来便摇头:“我要去见他,带我过去。”
乌孙人被围住,谢锳过去时,周瑄被他们的头领拿弯刀勾住脖颈,刀刃割破皮肉,有细细一条血痕。
看见谢锳,他抿着唇角,肃声道:“回去。”
谢锳双腿发软,却又忍不住上前。
周瑄望着她,余光扫到屋檐后的宋清。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他就只想要个明确的答案。
一点都不过分。
“谢锳,别过来。”
他隐隐期待着,莫名的兴奋面上分毫不显。
谢锳转过头,仰起脸来四处张望。
少顷,她试探着喊道:“阿兄?”
没有回应。
谢锳咬咬牙,再度喊道:“谢楚,出来!”
枝叶晃动,谢锳顺势看去,有道人影倏地跳下,身形,面巾下的眼睛,她知道,是谢楚。
阿兄竟与乌孙人勾结了。
谢锳不敢相信。
因为她根本想不到阿兄这样做的理由,难道真是为了皇位?
不,不对劲。
阿兄不是这样的人。
谢锳定了定心神,瞪大眼睛看向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
就在她一步步靠近时,男人的剑忽然指向被弯刀勾着的周瑄,剑尖顶在他喉咙,只要再用点力,便会割破颈动脉。
谢锳屏了呼吸,咽下紧张。
“阿兄,你怎么了?”
谢楚不说话,冷眸睨了眼,朝她挑起下颌。
乌孙人大喊:“有埋伏,撤,快撤!”
与此同时,高墙上忽然露出黑甲卫,手持弓/箭蓄势待发,便在头领喊出那话的同时,箭羽破空而出,嗡的一下钉进他眼眶。
凄厉的叫声响彻庭院。
周瑄倾身矮腰,反手抓住他的弯刀朝那脖颈狠狠划去,血喷溅出来,瞬时溅满青砖。
“全部射杀!”
就在周瑄下令后,背后跳出黑影,谢楚趁机朝他袭来,谢锳惊呼一声。
便见长剑擦着周瑄的手臂划过,撕开一条口子,周瑄倒吸了口气,微仰着头,而谢楚的剑横亘在他脖颈,以他为盾,慢慢往门口行走。
弓/箭手不敢乱动,所有人仿佛被挟持住。
跟随谢楚走到密林中。
行宫后山有悬崖峭壁,两人被逼到崖边,风呼呼刮着。
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往下压来。
“阿兄,回头吧。”
谢锳的发丝凌乱,飘到面额遮住了视线。
谢楚冷笑着,紧了紧剑刃,周瑄往后瞟了眼。
“今日,我要与他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在众人猝不及防时,谢楚拉着周瑄齐齐往后倒去。
黑甲卫扔出早就备好的绳索,谢锳不管不顾冲上前。
在跌落悬崖的一瞬,周瑄终于看到了答案。
她选了自己。
她奔来的方向,是他。
....
“多久能醒?”
“回陛下,娘娘惊吓之余伤神伤心,胎像受到刺激,有些不大安稳。”
“朕问,多久能醒。”
跪在地上的奉御抹了把汗,“不好说,但..但最迟明早。”
谢锳紧闭着眼眸,虚汗淋漓,两只手护在腹部,睡梦中,仍处在惶恐之中。
铺天盖地的血,还有阿兄和周瑄坠崖前无能为力的阻拦,他们掉下去,唯一不同的是,梦里有他们坠落摔烂的画面。
清晰到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她蜷起身体,小腹一阵阵抽痛。
“娘娘流血了。”白露捂住嘴,面色惨白。
正在擦汗的寒露闻言低头看去,登时腿一软,跪在地上。
周瑄心口一滞,抓住谢锳的手俯下身,唤道:“谢锳,醒醒。”
他有点慌,回头冲跪着奉御厉声命令。
“给皇后止血,安胎!”
幸好血很快止住,奉御们忙到后半夜,个个又惊又怕,毫无困意。
先前陆奉御留下的止血方子起了大用,一副药下去,谢锳脸上渐渐舒展开来,只是虽换了衣裳,浑身上下仍能闻到淡淡的腥味。
与帐子内的沉水香缠在一起,浓烈逼人。
白露将楹窗悉数打开,池子里的水被暴雨灌满,蛙鸣不断。
寝殿内没人敢大声喘气,屏风后的圣人一刻都没松开皇后的手,跪立着,伏在床沿。
谢锳醒来时,分不清时辰,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整个人混混沌沌,稍微一动,周瑄便醒了。
“陛下?”
她惺忪着眼睛,嗓子沙哑。
“你没事就好。”谢锳摩挲着他的脖颈,两条伤口,已经结痂,很浅,小指那么长。
她很累,说完便有气无力的闭上眼。
周瑄亲吻她的手指,将要往前,才发现膝盖跪的生疼,踉跄了下,避开谢锳撑住。
“朕没事,朕方才很怕,怕你和孩子有事,朕...”
谢锳摸着腹部,感觉到孩子动了下,她拉过周瑄的手,让他感受孩子踢脚的力量。
“陛下,阿兄他..死了吗?”
死寂的语气,含着一丝期许。
周瑄活着,那么被救上来的人,定也会活着。
然周瑄的沉默令她紧张起来。
“他死了,是不是。”
大颗眼泪掉下来,谢锳咬着唇,闭上眼睛。
周瑄没有说实话,有些事,谢锳不必知道。
比如,蒙面的那位,根本就不是谢四郎。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谢四郎得到他想要的解脱,足够了。
论理来说,谢四郎该同他道谢。
谢锳不敢哭狠了,只隐隐啜泣,伤心自是难免的。
白露端来药,周瑄挽起袖子,拿匕首熟稔的割开一条血痕。
“谢锳,张嘴。”
白露和寒露纷纷低下头,退出寝殿。
那血带着温度流入喉咙,皙白的小脸满是泪痕,一抹嫣红覆在唇瓣,让她有股致命的诱/惑。
仿佛是失而复得,周瑄的吻缱绻温柔,又像是彼此依附,苦苦相撑,谢锳虚揽着他的颈,脑中噩梦般的画面一闪而过。
她喃喃一声:“明允,好苦。”
腥甜变得苦涩,她抱着周瑄,哭都没有底气。
做错事的人,本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阿兄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他死了,她也不能哭。
偌大的谢府,挂起白幡。
行宫之事,成为隐秘,故而谢楚的死因变成重疾不治,便是连秦菀和谢临,都来不及看他一眼,封好的棺椁被黑甲卫抬到灵堂,供官员前去祭拜。
谢锳没有离宫,只在寝殿不停的抄写经书,焚烧祭典。
因为有谢临,秦菀拒了母家好意,她并未伤痛太久,因为有太多事要做,她的撑起谢家门楣,为了谢临,更为了自己。
今岁冬日尤其冷,入了冬月后,谢锳便更加寝食难安。
周瑄见她眼底尽是灰青色,不由心疼。
距离预估的生产还有五日,他便将朝事尽量推给吕骞等人,每日必早早回寝宫陪着。
夜里,地龙的火烧的极旺。
谢锳沐浴完,穿上薄软的单衣,将要上床,忽觉有些不适。
低头,看见一片水渍。
她慌了,赶忙扶着桌案站定,“明允,明允...”
周瑄立时跑来,几乎一瞬便明白她即将临盆。
他双眸锃亮,张着手臂竟不知该如何抱她。
白露和寒露见状,又急又小声提醒:“陛下,快将娘娘抱到床上平躺,奴婢这就去找奉御。”
周瑄抱得极其小心,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直到弯腰将谢锳搁在枕面,才觉出后脊全是汗。
他趴过去,呼吸粗沉。
“谢锳,朕陪着你。”
此时尚未有难受的感觉,谢锳手指拂过他眉眼,温婉一笑:“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她这句话,恰恰点到周瑄的心口,他那眼眶,登时便酸涩起来。
握着谢锳的手,他回头看见奉御提着药箱赶来。
“陛下,您请出去,老臣为娘娘开催产药,婆子都准备好了。”
“朕就在这儿!”
寝殿的灯燃了整宿,谢锳疼的像要死了一样。
她身形纤细,腰胯比寻常女子都窄,故而生产遭了罪,活活折腾了十三个时辰,最后几乎气竭,才听到哇的一声啼哭。
婆子捧起小人,仔细看了眼,惊喜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