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危险◎

谢府

顾九章下马车时, 正巧碰到由黄门和黑甲卫亲送回来的谢临,小郎君满面春风,抱着一摞书噔噔噔往大门跑,跟在后头的管事边捡边唤道:“郎君仔细脚下。”

“砰”的一声, 谢临摔了个狗啃泥。

半晌没起来。

顾九章阔步上前, 一把拎起他来,才发现本该哭嚎的小脸竟掩不住的笑意, 他拍了拍袍子, 抬起头大人似的作揖行礼:“多谢伯伯。”

伯伯?

顾九章眉头皱的很高,瞥了眼没好气道:“叫哥哥。”

谢临虽怀疑还是乖巧改口:“大哥哥。”

秦菀许久没见谢临, 乍一看见便抱在怀里涕泪横流,谢楚不然, 只绷着脸站在一旁, 瞥向顾九章, 两人兀自走向书房。

“送谢临进宫不是你自身意愿。”顾九章叠起腿, 看谢楚屏退侍候小厮,将门窗合牢。

案上的书卷摊开, 露出被圈点的内容。

谢楚瞟了眼,眼眸凝视过去:“谁给你的。”

此言一出,顾九章未定的心沉下来, 如此便肯定谢楚知晓自己身世,来之前他有所猜测,但想不明白谢楚是哪一日, 从谁身上得知的。

既然知道,又缘何没有反应。

毕竟, 寻常人听到这种消息, 定会坐立难安, 心潮浮动,兴许还会萌生不忿之意,妄想夺回该有的身份地位。

“你没什么想说的?”顾九章不答反问,很是诧异。

“你想让我说什么?”谢楚神色冷冷。

顾九章笑,点著书卷一字一句说道:“难道不想回归原位,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奉劝你不要行差踏错,成为他人的棋子。”谢楚一拍案面,径直撕碎了书卷。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我只是想提醒你,拥有这样的身份,即便你安分守己,恭敬谦卑,却始终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现下不杀你,不代表日后不杀你。

终有一日,这刺越扎越深,会让他寝食难安。

谢四郎,真的要坐以待毙吗?”

....

“若朕和谢四郎,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会选朕吗?”

薄纱滑过肩头,落在肘间,谢锳仰起头来,被他紧紧箍住双臂,那眼神幽冷如深海一般,似要得到最确切的回答。

谢锳不明白,不知他为何会发此疑问。

“阿兄做错了什么?”

周瑄拎唇,做错什么?

谢楚最大的错便是不该被生出来,他还能做错什么,活着便是最大的错!

他松开手,正襟危坐,似瞬间恢复平素冷静。

“陛下要杀他,是不是?”

不好的念头升起,谢锳走上前,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

周瑄乜了眼,轻蔑一笑:“谢锳,你说过信朕的,是假的吗?”

“我信你,所以,你究竟想对阿兄怎样?!”

谢锳的急迫浮于脸上,“明允,你也曾答应我要坦诚,不是吗?”

周瑄不语,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眼神死寂一般。

明明近在咫尺,可多年前决裂时的感觉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再一次,他无法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或许她真的喜欢自己,但一旦面临抉择,谢锳还是会抛弃自己。

关键的关键,在于同谁站在一起,被挑选,被放弃。

如若那人是谢楚,他想,多半自己还是会成为弃子。

他不是当初的他,也不会由着谢锳去选。

她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做他周瑄的皇后。

“谢锳,你想太多了,朕怎么会动你兄长?不过是朝务繁忙,乌孙国屡挑事端,勾结西凉残部试图对抗朝廷,厚朴离京,为的便是浇灭乌孙叛乱。”

谢锳想起刘若薇提到的,何大娘子送行何琼之,异常悲痛,必是因为乌孙之行艰难险阻重重。

她犹疑的望着,“你若因为阿兄的事情瞒我,我不会原谅你。”

“朕发誓,不动谢楚。”他如是比起手指,很是真诚的模样。

谢锳松了口气,倚靠在他胸前,双手环过腰身后感叹:“兴许是因为有孕,我总也睡不安眠,做梦梦到稀奇古怪的场景,还极易胡思乱想。”

“朕在,你跟孩子都不会有事。”

他抱着谢锳,放在榻上,给她脱去靴履后,又解了绢袜,把那一对玉足捧在手心,摩挲着直到温热,方抬起头,扯来衾被包裹住。

“谢锳,别背叛朕。”

幽黑的瞳仁闪过冷戚,他伏在被面,大掌贴在谢锳腰上。

谢锳心间忍不住发软,抚着他发丝,最终以亲吻算作回应。

....

紫宸殿中,沉水香的气味弥散开来。

周瑄负手而立,殿中站着一身穿黑色甲胄男子,躬身低首。

“陛下,谢四郎的确没有异心。臣已试探过,发现其心志坚定,丝毫没有因身份之事而动摇,想来确实如他对陛下所承诺,会将身份之事就此隐藏,不会揭露半分。”

周瑄瞟了眼,低笑:“人心是最难猜的。”

黑甲人一愣,便听周瑄又道:“比如你现下站在朕面前,朕却不知,你待朕的忠诚有几分。”

抬手,摁在他肩膀,压了压,周瑄肃声道:“顾九,你的私心,又是什么。”

顾九章挺拔的身躯略微佝偻,随后跪下去,沉声回道:“臣唯陛下是从。”

答非所问。

周瑄乜了眼,漆色绣云纹长靴挪开,转而走向高阶,“别再觊觎不该觊觎的人,否则,朕保不齐会杀了你。”

幽眸嗜血一般,倏地投来阴鸷。

静谧的殿内,这眼神令顾九章后脊生凉,冒出层层战栗,是警告,更是命令。

许久,他伏身贴在地上,低声回道:“臣,遵旨。”

先前的侥幸全无,自以为是的接近,以为能逃开圣人的眼线,却不成想,隐蔽窃喜的偷盗自始至终见不得光。

冷水浸泡着,顾九章这夜醒的格外彻底。

平宁郡主站在楹窗前,看漆黑夜色下,穿着蜜合色锦衣的顾九章将井水一盆盆扣在身上,她的心里犹如刀绞,却不敢迈出一步。

于九章而言,唯有彻头彻脚的打击才能让他死了心。

否则,总带着零星点点的期望,终究会害了自己。

翌日清晨,顾九章便染了风寒,平宁郡主端去姜汤,看见他窝在被褥中面如死灰的模样,到底心疼。

都道顾九章风流纨绔,平宁郡主只觉得他可怜可悲。

宋清的手下从谢家回来,一应禀报与顾九章所言如出一辙。

宋清疑惑:“陛下,谢四郎自谢宏阔死后便一直循规蹈矩,不曾有攀扯拉拢行为,便是谢宏阔早些年间结交的旧友,他也再未走动,为何要在谢家四周布兵。”

更大的好奇,则是因为皇后娘娘。

陛下若对谢四郎起了疑心,那皇后的地位,岂不是摇摇欲坠。

宋清不知下手深浅,必然要询问圣人究竟。

周瑄搁下笔,没有抬头,淡声吩咐:“凡决物,必托于疑者。善其用福,恶其用患;善至于诱也,终无惑偏。

宋清,你以为朕为何布置眼线?”

宋清惶恐。

周瑄笑:“防微杜渐罢了。”

谢锳召秦菀进宫,秦菀推辞再三,还是来了。

她仿佛瘦了些,眉眼间收敛含蓄,穿着一袭藕荷色对襟春衫,下罩八幅绣百蝶纹裙子,拢起的发簪着一枚钿头钗,眼底深陷,愁绪扑面而来。

“新找的夫子临哥儿可喜欢?”

谢锳不动声色觑了眼,摸起茶啜着。

“喜欢,临哥儿回去后饭量大增,已经长胖两斤,整个儿跟肉团似的。”提起谢临,秦菀脸上终于轻松欢喜。

谢锳又问:“听临哥儿说,当初本就找了夫子,怎又送进宫来?”

看似不经意,可叫秦菀绷紧了神经。

她讪讪一笑:“许是陛下看在你的情面上,特意然魏公收下他,事实证明,临哥儿只是庸才,没必要非挤破头去抢坐魏公弟子。”

谢锳抿着唇,自是看出她话里的勉强,却没有戳破。

秦菀入宫不过半日,傍晚时候周瑄便来与谢锳同用晚膳,这几日来他很是繁忙,往往半夜才回,经常还有未归宿在宣政殿的时候。

他风尘仆仆,进门后便脱了外衫,抓起桌上茶水一股脑饮完。

谢锳吃的慢,被他带入的气味熏得蹙起眉,登时没了胃口。

这孩子甚是折腾人,都已经四个多月,饮食上仍很挑剔,吃不好便恶心呕吐,闹得谢锳只长了一点肚子,旁处却是消减许多。

膳桌上,周瑄若有似无的试探,令谢锳愈发笃定,兄长定是处在水深火热当中,情势危急,但因为圣人顾念自己皇后的身后,轻易不会公之于众,也就是说,即便兄长犯了罪,他要处置,只会是悄无声息动手。

那么,他会动手吗?

他说不会杀兄长,是骗自己的,还是早已想好决断。

夜间,榻上。

周瑄小心翼翼抽出手臂,从外间穿好衣裳,重新回去紫宸殿。

人刚走,谢锳便醒了。

她起身披上外衣,走到楹窗前,绕过书案后,忽然怔住。

回过头,目光盯着突然出现的书卷,逡巡四下,不见陌生人影,她分明记得清楚,入睡前没有这卷书,他又是何时放在此处的。

谢锳摩挲著书页,翻开速速阅览,忽然双腿发虚,她扶着圈椅慢慢坐下,浑身上下全是冷汗。

或许是阴谋,她不敢想。

怎么可能,跟她同在谢家长大的兄长,竟然会是陛下的私生子!

谢楚,是周瑄同父异母的兄长!

简直,太荒谬了!

她平复着呼吸,继续翻看书页。

当年周瑄御极之时,太极宫承香殿发现的铜像死人案,是交由谢楚处置的,死在铜像内的是宫婢,亦是近身侍奉先帝之人。

周瑄在谢楚查案前,将宫婢身上携带的诏书取出,后来她听周瑄说过,那是一封假诏,是先帝用来提防他,不能迎娶谢锳为后的证据,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谢锳是先帝的女儿,是周瑄的皇妹。

这事只有周瑄,何琼之和谢锳知晓,先帝的苦心孤诣,当时她很不明白。

他为了不让周瑄娶自己,竟能编排出如此荒唐的证据,为什么?为什么这般强烈抵触她,抵触谢家!

原是为了这个!

为了谢楚!

那么先帝,是不是很早便知道谢楚的身份。

既知道,却不认回皇室,他将谢楚置于何地?!

谢锳越想越觉得心寒。

攥著书卷的手松开,她口干舌燥,心慌意乱,胡乱摸来冷茶喝下后,更是觉得可笑。

皇权与世家的博弈,最后谢楚却成了最无辜的棋子。

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亲生父亲,养父,个个都拿他当权衡利弊的玩意儿,何其可恶!

宫婢的尸身,是谢楚处置的,连同那个案件,早就盖棺定论。

彼时查不出真相,谢楚将那宫婢与刑部和大理寺其他无名尸体一般埋葬,统统经过石灰粉消杀,如今就葬在乱坟岗。

恐怕那宫婢的身份也不简单,自入宫那刻起,幕后之人便指使她诱引先帝,而后又悄悄生下孩子,神不知鬼不觉。

谢宏阔,很早便生了谋逆之心。

谢楚是他握在手里的最大筹码。

真相让谢锳惊骇恐惧,现如今,她恐怕是最后得知此消息的人了。

若如此,周瑄意欲何为?

谢楚如何自处?!

她兀的站起来,手指捏住案面,攥到发白发疼。

她想着谢楚手腕新添的刀痕,心中如同被割裂一般,她的兄长,不该遭此不公的对待。

生不能由己,死却要糊里糊涂。

谢锳只觉胸口发闷,憋得快要透不过气,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楹窗,冷气挟着芍药香扑来,她好似察觉不到凉,只是犹如被甩到案上的鱼,终于得以呼吸。

不对,好像哪里不对劲。

谢锳努力去想,脑筋疼的厉害。

谢宏阔究竟想用谢楚来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实施,便死在周瑄刀下。

时机不到,准备不充分,或是还有旁的理由。

谢宏阔即便握着皇子,凭借一人之力也不可能成事,那么他的联盟会是谁。

就连当初送到七王爷身边的陆阮,也只是谢宏阔谋划的一小部分,他究竟给自己留了多少后手,谢锳蹙眉,倚靠着雕花屏风竭力回想。

无数回忆如碎片一般拼接,却又在关键黏合处出现瑕疵,记忆像是洪水铺天盖地的涌入,令她无法细细梳理开,越来越胀,头想要快炸裂一般。

这书卷,会是谁特意送到自己手上。

能送到清思殿,必然也送去给了别人。

还有谁,谁拿到了关于谢楚身世的证据。

谢锳觉得很不好,越多人知道,也就意味着,谢楚越危险。

子夜过半,承禄匆忙推门进入。

灯下埋头批阅的周瑄微微凛眉,听见承禄急道:“陛下,娘娘动了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