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 承香殿
自角门处走来个挺拔的身影,他绕过参天古树径直踏入殿内,焚烧的香炉冒着白烟,发出浓烈的味道。
先前剖开的铜像, 皆已重新修葺完整, 与其余几尊搁置在一起,若非亲眼经历者根本看不出此中玄机。
他走上前, 大掌摩挲着细微的纹路, 凝眉沉思。
牛皮纸包裹的东西,不会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 定是察言观色许久,知晓自己同圣人的瓜葛纠缠, 并且想利用他们的矛盾, 挑起纷争。
会是谁?
顾九章陷入纷繁的思索中, 听到窸窣的脚步声, 他躲到铜像后。
两个手捧经书的女冠进来,供奉祭祀, 随后就着炭盆点燃了经书。
期间两人谈话,无意中说起前几日的事。
顾九章才知道,圣人不久前与谢家四郎来过此处, 屏退众人后在殿内待了一个时辰多,后圣人离开,谢家四郎过半个时辰后亦离开。
如此行径, 倒与自己掌握的消息契合。
顾九章神情愈发凝滞,两个女冠烧完纸, 又反手合上门, 听着脚步声愈行愈远, 顾九章重新跳出来,炭盆中没烧净的经书,发出呛人的气味,他掩住口鼻,蹑手蹑脚推门走出。
当初七王爷谋/反,京中动荡杂乱,天香阁被查封,而鸨母尤氏趁乱逃匿无踪,海捕公文一直张贴,始终没有查获踪迹。
顾九章没想到的是,那日来花厅找他的人,会是易容逃犯尤氏。
如今他握着如此重要机密,却不知接下来该禀报还是私藏。
顾九章犹豫了。
他不难想起游船当日,与圣人合谋瓮中捉鳖,擒获七王爷及其同党,当时的意气风发,赤胆忠心,历历在目。
中途,他彷徨过,甚至不可否认的是,他想过顺势而为,不如就反了,坐实乱党的罪名。
但他终究没有,他不是简单一个人,平宁郡主和顾大人,无一不是牵绊。看似洒脱肆意的顾九爷,到底只是凡人,会被拘束被禁锢,所有的风流纨绔皆是建立在家族之上,若根基没了,他所拥有的的一切也只是泡影。
他握着机密,背后便是深渊。
....
深夜时分,宫廷万籁俱寂。
周瑄从宣政殿起身时,已是亥时人定,承禄臂间挂着披风,跟随在后。
这夜的圣人仿佛有心事,踱步至珠镜殿前,徘徊许久抬脚跨入门内,珠镜殿烧毁后,虽重新简单休憩过,但圣人与皇后再未亲临,它与清思殿相隔甚近,恰如一座安静的冷宫,屹立在此。
“陛下,回寝殿歇着吧。”承禄开口劝道。
周瑄仿若未闻,看着熟悉的景象,忽然笑起来:“承禄,你在他身边侍奉那么多年,传言说他独宠母后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老奴不敢揣度上意。”
似早就预料到回答,周瑄抬起手,搭在雕花屏风上。
若是旁人,他定会杀伐果决,可此人的身份,着实棘手。
他若出手动他,不管是明着还是暗着,有朝一日一旦被谢锳知晓,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两难境地。
谢锳睡不着,总是觉得燥热难安,春日气温柔和,但她躺下便觉得憋闷,喘不过气来,故而一夜洗了几次,推开楹窗吹着风才舒坦些。
白露端来铜盆,里面的温水中浸着巾帕,谢锳摆了摆手,示意她和寒露去外间歇息。
待房门合上,她走到屏风处,褪掉薄软的寝衣,随手搭在衣桁上,绞了帕子覆在面颊,又一点点擦拭身体。
细嫩的肌肤裸露在外,被沾湿的帕子擦过后,留下莹莹点点水痕,烛光摇曳,晃出柔和的雾气,在这样的光线下,那具身子犹如勾魂摄魄般,令人沉迷。
舒爽感随着水痕的蒸发来临,谢锳抚着胸口,纤细的手指去解颈间的小衣带子,然还未够到,听见细微脚步声,回头之际。
被人一把拥入怀中。
滚烫而又坚硬的身体。
隔着布料,犹能觉出他剧烈的起伏,浓重的呼吸声打破了静谧,像野兽一般,双臂环住谢锳,握住她贴紧胸口的手,十指交叉,勾入掌心。
“怎么了?”谢锳感受到他的紧绷,仰起头来回望过去。
他仍扣着自己,只是在谢锳说话时松了禁锢,双臂沿着柔软的曲线滑下,落在腰间,掌腹贴着小腹,跟着低下头,埋进那滑腻馨香的颈间。
呼吸一下下喷在谢锳皮肤,她很快有些捱不住,身子软了,双腿也虚弱无力,靠在他身上,勉强稳住喘息。
眸中水雾涟涟,对上那幽暗深邃的眼睛,未来得及询问,周瑄忽然颤了下,一手握住她后脑,一手抚在她面颊,低下身来,衔住那丰盈的唇瓣。
吻得细密,缱绻,逼迫的气势下犹有隐忍克制,在谢锳后腿抵住床沿时,他轻轻将人放倒,躺在偌大宽敞的床榻间。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
浓烈的情绪蔓延开,谢锳动了动唇,伸手环住他的颈,拉下些,直至额头贴着额头。
“到底怎么了?”
他的眼神不对劲,充斥着重重心事。
周瑄不说话,将人转过来面朝自己,拿来巾帕给她擦拭身体。
谢锳捉住他的手,踮起脚揪住他的领口,“你不信我。”
“不是。”
“那是朝廷要事,不便与我透露?”
周瑄掀开眼皮,随后点了点头。
谢锳松开手,周瑄看向那处,哑声问道:“你和孩子可都是好的?”
谢锳眸光渐渐温和,拉着他的手覆过去:“今日仿佛有胎动了,只一两回,我也不是很确定。”
几乎看不出起伏的小腹,平坦如初,只有在侧卧时,才能看见些许弧度。
面对这样一具美好莹白的身子,周瑄自然是难以克制的,很快他便有了反应,双目通红,想去撕扯她的衣裳,可只翻身跨过去,便被她推着肩膀隔开。
“云雨之事,要等孩子生下来才好。”
先前那胎在七王爷的谋乱中流失,她很在意这个孩子,丁点闪失都不能有。
谢锳指了指小案,与他说道:“既睡不着,便给我念书听吧。”
周瑄翻开几页,忍不住笑道:“大悲咒,谢锳是要参禅。”
谢锳不反驳,枕着手背朝他弯起眉眼:“我喜欢听你念,叫人心安易眠。”
周瑄坐躺着,右手垫在她脑下,左手拿著书,在淳淳浓重的音色中,谢锳很快入睡。
他也敛起面上的笑,眉头紧锁。
宽厚的手掌触到她圆润的肩膀,捏了捏,看见她呢喃的模样,忍不住喉咙滚动,俯下身啄了啄她的唇,她朝自己靠近,整张小脸埋入自己胸前,指尖捏着衣领,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喷来,他的手贴近她腰线,坐卧的姿势往下滑了滑,抱着她一同裹入衾被中。
四月底,何琼之重回军中。
刘若薇进了趟宫,与谢锳去三清殿抄经修性,此时谢锳已经能看出孕相,小腹微凸,穿着春衫身段玲珑有度。
“魏公到底收下了谢临。”
刘若薇笑着,剪下一枝芍药,谢锳将其修剪完枝叶后插入花斛中,抬起眼睫说道:“我如今的消息越来越敝塞,竟也不知何时办的拜师礼,好歹有你过来说说话,才知道谢临也入了魏公门下。”
谢锳知道此事应有周瑄插手的作用,诸多世家子弟中,谢临并非出类拔萃的,自己的侄儿自己清楚,谢临与阿兄很像,正直本分,天资寻常,一同参选的几人,她倒是知道有几个聪颖出色的,起初魏公选的也不是谢临。
她本以为尘埃落定,可过了一夜,魏公竟又添上谢临的名字,如此便比预想的名额多了一人。
魏公收下三个关门弟子。
刘若薇抬起头来,将粉色芍药递到她手中,正巧薛娘子过来,三人打了招呼,坐在长条案前插花。
薛娘子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便也讲起魏公收徒一事。
谢锳听到半晌,有些纳闷。
“去弘文馆授课?”
魏公年岁已高,此番收徒亦是准备致仕后闲暇教导,自然不该是弘文馆。
薛娘子点头,“郎君说圣人特意辟出一间偏殿,给魏公授课享用,好些门下省的官员下值后也会过去旁听,很是热闹。
你那侄子就在宫里,你不知道?”
薛娘子诧异,见她一副懵懂的模样,不由一惊:“你当真不知道?”
“我镇日除了吃喝就是睡觉,过的云里雾里的,哪里知道这些。”她按捺住心里的怀疑,打圆场。
圣人没提,自己又轻易见不到谢楚,自打上回接风宴后,秦菀也没进宫过,怎么会在宫里授课。
刘若薇瞧出不妥,遂转了话题,说起何琼之离京,何大娘子送行十里。
“我从未见婆母如此模样,许是上了年岁,受不住分别,回来后两眼肿的跟核桃似的,接连数日都歪在榻上,你也知道我婆母性情,何曾这般儿女情长。”
薛娘子附和:“何大娘子惯来爽朗。”
歇了晌午,谢锳特意命小厨房做了匣果子,往弘文馆去。
虽说先前常来此处,却是作为云彦妻子,她见过馆内官员,甚至去过有些人的府中赴宴,现下面对他们,身份有别,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唤“皇后娘娘”。
谢锳颔首,免去仪礼。
通过敞开的楹窗,她看见三张黄梨木桌案前,各自站着三个小郎君,临哥儿站在最后,绷着小脸,手中捏著书本,一副大人的谨慎模样,想来入宫前,秦菀仔细交代过。
魏公合上书,依次点了三人作答,明显可见前两个孩童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能与魏公面前侃侃而谈,学识渊博不说,单是那无出其右的姿态气势,可见日后绝非俗物。
下学后,临哥儿长长舒了口气,颓丧的坐下,从桌洞里收拾书籍,一通动作慢慢吞吞,很是无精打采。
听见魏公与谢锳交谈,临哥儿猛地抬起头来,小人眼里满是求救的信号。
谢锳瞟了眼,招手示意他上前。
谢临背上包,三两步走过去,乖巧行礼叫道:“姑姑。”
他长高许多,谢锳抚他的头,温声问道:“魏公堂上教的,可都学会了?”
谢临为难的抬起眼皮,“不是很会。”
魏巡授课极快,往往稍一点拨,其他两人瞬间领悟,谢临则与他们大眼瞪小眼,捏着笔杆只能胡乱书写。
可见不是谁都能做魏巡的弟子。
魏巡捋着须,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谢小郎君亦是出彩的,只不过与他们二人相比,略显平庸,故而下学后要更加勤学苦读,才不至于被落下更多。”
人走后,谢锳带谢临回了清思殿。
谢临净手来到膳桌前,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姑姑,我是不是很笨。”
谢锳笑,夹了箸羊肉羹:“不是你笨,是他们两人太聪明,不是凡人,若我幼时与此二人一同学习,定比你还要凄惨。
有时候不必斤斤计较,非得争个你长我短,只消做好该做的,能力之外能涉及些许,便足够。
临哥儿已经很好了,方才听你背书,我像你这么大时,可丝毫背不出来。”
谢临腼腆的笑笑,咬着羊肉含糊不清:“姑姑,你能不能跟阿耶说说,让我回家,我不想跟魏公学了。”
谢锳一愣:“因为跟不上?”
谢临点头,又道:“其实阿耶本就不想让我来,他跟阿娘吵了一架,两人便不再提及让我拜师之事,甚至阿耶私下同我告诫,说即便是你出手帮忙,也一定要立时拒绝,阿娘也这样说,我们达成一致,便是另寻了合适的夫子。
在我上了两堂课后,不知怎的,那日阿耶回家,让我收拾书本,跟魏公上课。”
“是你父亲说的?”谢锳觉得很古怪。
“是,明明是他叫我不许来,可又是他转头变了脸,非让我过来。姑姑,我在这儿上课,总也跟不上,跟不上便会打瞌睡,又怕睡着给家里丢脸,我很害怕,魏公月底便会考我们,我怕露怯。”
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
“我会同你父亲讲的。”谢锳怜惜的摸着他脑袋,心中有所忌讳。
入夜之时,承禄回寝殿通禀,道周瑄与吕骞等人在宣政殿,商议边境暴/乱。
最近西凉频起躁动,王毓传回的书信中,多番表达担忧恐惧之情,小西凉王安全受到威胁,屡次三番遭人暗杀,虽有朝廷官员庇护,然几股势力层出不穷,似乎有意重新挑起纷争。
谢锳笼了衣裳,望见殿内影影绰绰。
白露提着灯,往内瞟了眼,道:“娘娘,咱们去偏殿吃点东西。”
谢锳没应声,从袖间摸出栗子糕,吃了一方,过了会儿,又摸出红枣糯米团,慢悠悠嚼烂后吞下。
“无妨,我坐不下的。”
她现在唯恐担忧成真,仔细思忖这一段日子周瑄的异常反应,难免更加忐忑。
仿佛这事,与谢楚脱不开干系。
明面上谢临受教于魏公,可谢锳隐隐觉得,是周瑄将谢临作为人质,扣押在宫廷之中,目的便是挟制谢楚。
她不知道这个猜测缘何而来,或许是凭着她对谢楚和周瑄的了解,他们近来的反应,以及诸多反常表现。
谢锳抚着小腹,感受到轻微的胎动。
门响,承禄急忙出来,冲着守卫责道:“怎好叫娘娘在这等着!”
春日近夏,夜里却仍是微冷的。
谢锳甫一进门,便被迎面罩上件薄毯,通身裹住,打横抱起来绕过屏风坐在圈椅上。
周瑄握着她的手,抬眸温声道:“何事匆忙到不顾及自己身子?”
“陛下可愿坦诚相待?”
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过来,周瑄手一滞,复又轻松笑道:“问便是,朕跟你没有秘密。”
谢锳脱开他的束缚,站在对面。
“其一,陛下缘何将谢临留在宫中,缘何不告知于我,反而刻意隐瞒,陛下可是..可是在防范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