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到来引起不小轰动, 是以球场上骏马跑的更加起劲儿,鼓声如雷,敲打出密匝的鼓点,哒哒的马蹄混合着鼓声, 刺激着场上所有人的神经。
不知疲惫, 眼里只有那一方小球。
谢锳看见周瑄,几乎立时猜到他让自己来看马球赛的意图。
仍旧是试探,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比如幼稚的宣示,向所有他认为有动机的男人宣示, 她谢锳只是圣人一人的谢锳。
她自然生气,若换作从前, 必定会找他争执, 最后彼此互不相让, 然现在她却能心平气和坐在原地, 等他缓步走上前来,若无其事的坐下。
“好看吗?”
周瑄长臂一揽, 拨开她肩头的落花。
三月初,海棠开的正盛,红的白的挂满枝头, 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味。
“嗯。”谢锳自桌上端起茶盏,啜了口,目光依旧跟随执杖飞奔之人, 眼见着顾九章又要进球,周瑄侧身支着太阳穴, 堪堪挡住她的视线。
“他好看还是朕好看。”
谢锳愣了下, 被他包住手, 捏了捏掌心,酥/麻感沿着指尖倏地遍布开来,她想抽回,周瑄攥的更紧,指腹摩挲着细腻,眼神漫不经心扫着。
“嗯?”
照实来说,两人自是各有风姿。
顾九章的好看恰如夜色中绽开烟花,明亮璀璨,浓热风情。
周瑄的好看更像埋藏地下的酒,随着时日增长,愈发浓醇醉人。何况他与生俱来的贵气,优越感,令他总有种不自觉的傲慢,自以为是,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讨厌的,可由他做来,反而甚是自然随意,正因为这种随意,旁人看来,他便多了疏离压迫之感,迫于威严,不敢直视。
谢锳思索的光景不过一瞬,周瑄却觉得漫长难忍。
“你好看。”
神情微怔,须臾间拎唇笑起来。
中途吕骞赶至马球场,与周瑄低头秉了几句,两人很快离开,朝着紫宸殿方向纵马奔驰。
谢锳坐了会儿,亦觉得日头开始转炽,便起身沿着太液池散心。
入春后,太液池畔的几株海棠树开的极为肆意,远远看去,犹如漫天飘雪,地上覆了薄薄一层,迎着光,那股甜香气一点点打透呼吸。
谢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绑着攀膊的顾九章,手拿球杖,气喘吁吁的跟来
他面色潮红,眼睛明亮,张了张嘴,又咽下去。
谢锳纳闷,遂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问:“可是百花苑有事?”
仿佛他和她之间的牵扯,也只剩下百花苑,他来寻她,也只能用此借口。
方才在球场,顾九章意气风发,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让满场目光皆追随自己,尤其是她!
明知点到为止,明知该克制自己,后脊的伤痛捱不住,他咬牙硬挺,只因看见她与旁人一般,为自己鼓掌喝彩。
何曾如此癫狂,却只道心神俱乱,否则也不会痴痴跟过来。
顾九章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球杖拄地,面容沉肃。
白露见状,忙退后避开两丈远,谨慎观察四下。
有些话,若不问出口,这辈子便再也没机会了。
“你方才看见我进球了。”
他没有称呼“莺莺”,润了润嗓子咧唇笑着。
谢锳跟着一笑,看向他虚扶的腰,说道:“郑凤起的医术果真厉害,不过你也要量力而行,莫要逞强出风头,省的腰疼。”
“早就好了,丝毫不碍事。”说罢扭了扭胯,很是轻松的模样。
“我打的怎么样?”
“特别好,”谢锳略微压低了声音,朝他使了个眼色说道:“等你定亲,我和陛下定会去讨一杯喜酒。”
顾九章脸色沉下来,不似方才的轻松。
谢锳没发觉,兀自又道:“那位十三娘,我在京中没有见过,是不是京外的宗室?她相貌举止很是大方飒爽,性格与平宁郡主投缘,八成是你日后的准娘子了。”
她顺势一指,透过树荫指向远处的马球场,隐约能看见平宁郡主的帐子,十三娘正与她谈笑盈盈。
“我不会娶她。”
简单冷淡,顾九章瞟了眼,收回视线。
谢锳愣住,“今日的马球会可是郡主娘娘特意为你求的,你们在府里没有商定好吗?”
顾九章闭眼,烦躁的靠在树干上。
“你若是不喜欢十三娘,那便要赶紧同郡主说清楚,别平白耽误了人家,场上还有不少小娘子,总有看对眼的,不是?”
谢锳拿帕子擦了擦汗,头微微有些晕眩。
总是这般,稍微饿着便受不住,才将将用过,没有两个时辰,又饿了。
“顾大人,若无事我便回了。”
“等等!”见她要离开,顾九章忙跳上前去,挡在旁侧。
白露看的心惊胆战,唯恐哪里窜出个人,胡乱编排,遂不觉往谢锳身边靠了靠,提醒道:“娘娘,小厨房炖的汤羹约莫好了,咱们走吧。”
顾九章忽然伸手,吓了谢锳一跳,然他只是从她发髻上捏起一片花瓣,捻在指间。
轻笑:“皇后娘娘,臣退了。”
拱手低头,随即举起球杖,转身吊儿郎当离开。
瘦长的身形,逐渐被日光拉出淡淡的影子。
谢锳怔了片刻,摸着小腹又是一阵晕眩,忙道:“赶紧回去,别晕在途中。”
夜里才知,谢楚从青州赶回,正在紫宸殿述职。
周瑄命承禄通禀谢锳,道稍后晚膳一同享用。
他们议事至戌时,谢锳却也饿不着,拿桌案上的果子垫饥。
待殿门敞开,听见谢楚低沉的声音,谢锳啜了口茶,起身走去。
席上,周瑄提到魏公选关门弟子之事,言外点明秦菀曾找谢锳帮忙,谢楚默不作声,握着杯盏的手收紧,头愈发低落。
“陛下,臣回去定当嘱咐内子,不得因琐碎叨扰皇后娘娘。”
周瑄余光扫到谢锳,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朕之告诫,实则是为了谢家长远考虑,谢宏阔之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你虽不是皇后亲兄,却也胜似亲兄,而今更是她唯一母家倚仗。
要记住,谢家做任何事,都要掂量清楚,于皇后而言有无影响,是否会令她处于风口浪尖,被人指点抨击。”
“陛下!”谢楚的脸色灰败狼狈,谢锳委实看不下去,抽出手来阻止,“用膳吧!”
她夹过去一箸鱼肉,暗自打量谢楚的神情,本就是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如今整张脸仿佛从土里扒出来,浑无血色。
她理解周瑄说这番话的意图,重在敲打,警醒。
她更知道周瑄为何说这番话,为了她,为了让她的皇后位坐的高枕无忧。
但,对面所坐之人是她的兄长,她的家人,看他低眉顺眼任凭斥责的时候,焉知谢锳心里如何不自在。
她与兄长年龄相差较大,印象中他总是一副大人样子,不苟言笑,听从谢宏阔差遣安排,娶妻生子,投靠四皇子阵营。
他这一生都在顺从,从未忤逆。
够苦了,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有那样一位父亲,且不是亲生的。
离宫的马匹杵在延英门旁,仆从躬身垂首站立,谢锳执意将他送到此处,周瑄不愿在此事与她相悖,遂跟过来,将披风解了裹住她纤细的身子。
兄妹两人跨过延英门,再往前,便是殿中省。
漆黑的夜里,唯有高墙楹门处悬挂的灯笼,映照出浅薄光火。
她怕黑,眼下却正站在黑影里,仰着头,不知在同谢楚说什么。
周瑄如是看着,眼眸愈发阴郁幽冷,他抿着唇,手指攥到发白,连旁边的承禄都能觉察出他此时的心情,不甚好。
很恶劣。
战战兢兢望过去,偏皇后娘娘仍与兄长交代没完,时而侧眸,时而轻笑,说到谨慎时两人则会凑近些,尽量不让外人听见。
幽静的延英门,戍守禁军都在远处,外人指谁,除了圣人,恐怕没有别的。
承禄揩了揩汗,听见圣人幽幽开口。
“承禄,朕有多久没有用药了?”
“回陛下,已有半月多。”
他还能忍,指甲掐进肉里,面上笑的云淡风轻。
谢锳总算交代完,看谢楚跨上马背,沿着延英门一路往南,身影消失不见后,方缓缓转身,满面失落。
“说这样久,都聊什么了?”周瑄扯起她的手,放在掌中搓了搓,状若无意抬起眉眼。
谢锳只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不过寻常家事,嘱咐阿兄注意身子。”
方才她瞧见谢楚手腕的刀痕,虽佩戴护膊,可上马时扥开一角,能清楚看到新留的印子,不是之前的痕迹,而是明显初愈合不久。
谢楚也病了。
只不过病的更久,在他第一次拿刀自/残时,谢锳恐惧,害怕,为他做护膊,叫他珍重自己。
她以为谢楚已经好了,在谢宏阔死后,却不曾想,他只是潜藏的更深,不叫她看见罢了。
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并非谢家人的身份?
周瑄凛眉,知晓她隐瞒却没有逼迫。
两人回到清思殿,谢锳褪衣去屏风后沐浴,乌黑的长发笼在脑后,湿哒哒的往下滑落水珠。
不知为何,今夜她有些心神不定。
隔着一面屏风,周瑄想着暗中嘱咐谢楚的话。
关于他的身世,这辈子,一个字都不能叫谢锳知道。
他是他,谢锳是谢锳。
谢宏阔和崔氏都死了,至于谢蓉和谢楚究竟是谁的孩子,也就不再重要。
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谢宏阔能恶心至如此地步,一想起谢楚的出身,他拧了拧眉,听见出水声。
谢锳裹着绵软的大巾,一手拢着发丝,一手擦拭面额,红润的脸颊滑腻如脂,头微微侧着,周瑄递了个眼神,白露和寒露躬身退下。
他取过巾帕,仔细将裹住的青丝拿出,托在手心擦了擦,两人隔着这样近,能嗅到她的香气。
谢锳斜卧在床上,用过安胎药,侍药奉御道陆奉御近两日病的起不来身,她已着人前去看过,因着早有准备准备,虽不至于震惊,但在看见陆奉御奄奄一息时,终是觉得世事无常。
“陛下,今日陆奉御转交给我几本书籍,我粗略翻了遍,知道是他毕生心血。他虽犯过重罪,然于医术上成就颇高,他不愿留下遗憾,又因家中子女无人承继,故而托付给我,让我帮忙传给可信之人。”
她拉开床头小几,露出保管整齐的五本书录。
周瑄反手合上,并不在意。
“朕会给他体面风光的葬礼。”
陆奉御殡葬当日,京中行医者无不出门相送。
皇恩浩荡,以国士之礼待之,黑甲卫亲抬棺椁,白幡开道,阴霾的天蓄积着浓雾,直待他下葬之后,天忽然破开口子,骤然下起暴雨。
彼时站在宣政殿外仰头看天的周瑄,面容冷冷,道了声:“可怜,可恨,可敬可叹。”
轰隆一声,顾九章将蓑衣解开,扔到进门处的衣桁上。
平宁郡主怒目而视,见他进门,抓起花斛里的掸子朝他走来。
顾九章咧嘴一笑,撩起袍子趴在案上,回头拍拍后臀,说道:“来,打这儿!”
气的平宁郡主狠狠抽了一掸子,听见响亮的“啪”的动静,她手被震得哆嗦,顾九章嘶了声,依旧是轻浮的模样。
晃了晃腿,迟迟没挨第二下,便又转过头去,冲平宁郡主笑道:“您还打吗,要是不打,那我可起来喝茶了。”
那副悠然自得的得意脸,让平宁郡主牙根痒痒。
“十三娘哪里不好?嗯?”她举着掸子,指向顾九章,“模样好,身段好,家世更是没得挑,跟咱们顾家门当户对,更可贵的是,你娘我早打听好了,这姑娘性子极好相与,不是闺阁中小家子做派,与你来说堪堪合适。
你怎么就不愿意,你凭什么不愿意?”
“对对对,她哪都好,是我不好,配不上她。”顾九章坐下时,疼的嘶了声,顺手扯过软垫垫在臀下,慢悠悠扶着扶手,将那被打的部位翘起后才坐下。
“先前你也说过,倒也不必留着我传宗接代,那您现在急什么,为何非要逼着我成婚,不是耽误人家小娘子吗?”
“顾九章!”
“哎!郡主娘娘,有事您直说。”他打定主意耍无赖,任凭平宁郡主如何动怒,总是不疾不徐,满面春风的笑脸。
“你便真的不要命了吗!”
平宁郡主看的清楚,那日马球会,顾九章跟拼命三郎似的争抢进球,眼珠子搁在谁那,她一眼就明白,当时提心吊胆,唯恐他脑子发热干出点什么大事。
后来果真看他跟着皇后离席,虽忐忑,仍笃定顾九章不会如何,那夜他没回府,去教坊司宿醉。
派去看守的小厮回来禀报,道顾九章喝得吐了好几回,最后抱着个瓷枕喊了那人名字。
她自己个儿的儿子,自己清楚。
越是碰上喜欢的姑娘,越是开不了口。
别看平素里张扬风流,出口便是调戏混账话,可今日不还是栽了吗。
平宁郡主呕了口气,使劲捶胸。
顾九章眯起眼睛,拿了颗黄杏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有股酸味,正和心境。
“郡主要是没吩咐,小的我可回房睡去了。”
他弯腰探头,没正经。
平宁郡主抓起碗碟掷到他脚边,啐了声:“孽障!”
甫一回到屋里,顾九章的脸当即变了,他走到案前,从怀里掏出一本包裹着牛皮纸的书,小心翼翼打开封皮,里面一点都没湿。
他飞快的翻看几页,越看脸色越凝重,待合上闭眼凝思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叩门:“郎君,花厅有人拜访。”
顾九章往外瞟了眼,将书重新收好,走到门口,一把拉开。
“是谁。”